- 彩圖全解傳習錄(彩圖精裝)
- (明) 王陽明 思履
- 2150字
- 2019-01-02 18:58:58
第五章 仕途轉機——守得云開見月明
西辭龍場東歸去
王陽明接到吏部的文書后,于正德四年(1509)年底,結束了自己的被貶生涯,向當地的父老鄉親辭行,眾人依依不舍地送走了這位學問精深、平易近人的飽學之士。
對于王陽明自己而言,他尚未完全做好前去廬陵任知縣的準備,他對自己的仕途充滿了疑惑,也無法預知前方等待他的是福是禍。他在前去的途中,思緒也常常在飄蕩,來反思自己的人生。途中,恰逢正德四年的除夕夜,他感慨良多,寫下了:
扁舟除夕尚窮途,荊楚還憐俗未殊。處處送神懸楮馬,家家迎歲換桃符。
江繆信薄聊相慰,世路多歧謾自吁。白發頻年傷遠別,彩衣何日是庭趨。
遠客天涯又歲除,孤航隨處亦吾廬。也知世上風波滿,還戀山中木石居。
事業無心從齒發,親交多難絕音書。江湖未就新春計,夜半樵歌忽起子。(《舟中除夕二首》)
王陽明已經經歷了仕途的起起落落,心態變得比較淡定、從容,不會再為一時的得失而心潮跌宕。他能夠用豁達、圓融的心態來面對自己身邊的事物。想想當初自己被貶之時,心情悵然,到了被貶之地后,反倒能夠修身養性,孜孜不倦地做學問。歷經兩年的磨煉,自己已經變得從容、豁達,對今后的人生也變得坦然了。即使今后再有什么風吹浪打,也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來從容應對。
王陽明乘坐的船只順著江漂流而下,行駛順暢,很快就過了黔陽、泊淑浦,即將到達辰州府的治所玩陵(今屬湖南)。他打算在這里登岸,因為他惦記著摯友楊名父,想要和老友傾訴衷腸相會。而他在龍場時的幾位當地學生冀元亨、蔣信、劉觀時,從他人那里打聽到自己的恩師要將在辰州上岸,都非常想要和恩師相見,傾聽他的教誨,他們是王陽明在龍場時慕名前去投師的。

王陽明離開貴州,乘舟前往江西途中作《舟中除夕二首》。
辰州是湘西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也是當時從湖廣進入貴州的必經之地。這天,王陽明乘坐的船只剛剛到岸,他還正在盤算著如何與老友、學生們相見,就有一仆人前來詢問。王陽明一聽,居然是自己的學生冀元亨等人派來的。這些學生們早早就來到了這里,以便守候著恩師登岸。見到恩師到達,眾學生都非常興奮,終于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恩師。
弟子一見王陽明的面就噓寒問暖,把老師簇擁在中間,好不熱鬧。攀談片刻后,弟子們非常清楚恩師的偏好,特意帶著王陽明來到龍興寺,這個寺廟位于虎溪山前。
王陽明雖然不再一味地沉溺于佛道,卻仍然樂于與僧道論道,這已經成為王陽明人生一大樂事。每次論道,都能夠讓他有所覺悟。所以,他對學生們這次的安排非常滿意,也明白這些學生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和自己是心心相通了。
被貶兩年之后,見到昔日的老友使王陽明十分高興。大家在一起暢談過去幾年的生活,而王陽明的經歷也帶給了大家很多的驚奇。王陽明所住的龍興寺有不可小視的歷史淵源,始建于唐貞觀年間,可謂名副其實的千年古剎。其地理位置也相當優越,背靠虎溪山,面臨沉江水,又與對面的筆架山隔江相望,引得無數的文人墨客前來拜訪。

王陽明游虎溪山。
王陽明信步來到了山頂,遠遠望去,對面的山巒起伏,甚是壯觀。他的心頭不由一熱,想到這里曾經是自己來過多次的地方,一草一木仍然是那么熟悉,而被貶兩年時間里也帶給自己很多凄苦和痛楚。
王陽明在等待楊名父的幾天時間里,又細細端詳了這里的一草一木。他期待著與老友重逢的喜悅,可是左等右等始終不見老友到來。王陽明再也待不住了,只好繼續趕路。
王陽明離開辰州,又一路前行。所經之地都有自己曾經留下的足跡,這些足跡帶給了他久違的感動。他的學生冀元亨想要跟隨老師前去,以便有足夠的時間向老師請教,探討學問。王陽明看到學生如此勤奮好學,也欣然應允。

學生冀元亨跟隨王陽明乘舟前往任所。
兩人途徑桃源縣,陶淵明筆下的千古名篇《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就是在這里有感而發的。此地風景旖旎、民風樸實,王陽明本想停舟登岸,但是想到要趕赴就任,也就罷了。
師生二人經過常德后,見到了煙波浩渺的洞庭湖。想到愛國大夫屈原在這里慷慨激昂地表明自己的志向,王陽明心里在與屈大夫進行對話:古往今來,即使世事渾濁,也不是你屈大夫一個在孤獨前行,即使世人皆醉,也不是你屈大夫一個人有清醒的頭腦,我王陽明也立志成為一個品行高潔的飽讀之士。當然,屈大夫早已離去,不可能聽到王陽明的話,但是,此刻縈繞在他頭腦之中的話卻仍清晰如在耳邊: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歟。
北宋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陽樓記》,成為后世很多文人表明心志的不朽著作。而其中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也成為后世為官者的志向。的確,古人有言: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作為一個七尺大丈夫就應該坦坦蕩蕩,屹立于天地之間。豈能因為個人一時的得失、榮辱而斤斤計較呢?想到這里,王陽明頓感胸中熱血沸騰,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英姿勃發、躊躇滿志的少年時代。
王陽明來到酸陵時,想到自己在兩年前奔赴貴州途中風餐露宿的情景,心中充滿了酸楚,不禁感慨物是人非,這時他就萌生了前去看看的念頭。王陽明棄舟登岸,見到曾經熟悉的寺廟、僧人和朋友。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江西。王陽明對這里非常熟悉和留戀,這里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這使他倍感親切,產生初回故里的感觸。
安民于廬陵
在正德五年(1510)三月,王陽明經過一路的跋山涉水,終于來到了江西吉安府廬陵縣就任。吉安府治就是廬陵,因此這個地方會聚了吉安府各地的民俗風情,非常具有代表性。如果能夠將其治理得井井有條,對整個吉安府都是有很大影響的。
王陽明到任后,他的治理之道與其他人并不一樣。他沒有忙于應酬當地的地方豪強,也沒有埋頭去處理那些積壓已久的案子。而是認為要用教化的方式來燒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已經深入地了解到當地百姓深受鎮守中官的剝削,民不聊生。因此,在王陽明看來,解決這個問題是當務之急。鎮守中官是在明朝成祖永樂年間開始的,由朝廷向邊鎮派駐宦官,之后,內地地方上也逐漸設有這個職位,這些人的權力不受巡撫文官和鎮守武官的制約,專門搜刮民財,向宮廷進貢,百姓苦不堪言。
王陽明首先撰寫了題為《廬陵縣為乞蠲免以蘇民困事》的報告,發給吉安府和江西布政使司,要求當地的鎮守中官免除加給本地的過重稅負。他深知地方百姓與官府之間因為過重的賦稅以及各項攤派,已經造成了很大的怨氣,百姓的怒火可謂一觸即發。如果再有點風吹草動,極可能會引發造反、暴亂的后果。正當他還在思考如何解決這個大難題的時候,就發生了大批的民眾群情激憤、怒氣沖沖地要與他這位知縣理論的事情。
王陽明一看到這個陣勢,就明白多年來積壓的矛盾終于爆發了,但是對于呼天搶地的混亂場面,他并沒有亂了陣腳,而是處理得從容、鎮靜。
他先讓村民們將自己遭受的不合理攤派講述清楚,當聽到那些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后,王陽明情緒也非常激動,他果斷地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們,本知縣到任時間不長,但是對于各種苛捐雜稅繁多的事情已經有所了解,我一定會為民做主,申告上司,進行蠲免。”
這些村民們已經習慣了官員的相互推諉,這次也并沒有寄希望于這位新任知縣,他們只是想要發泄心中的不滿,因此對于王陽明的話都感到非常意外,也深受感動,表示愿意相信王陽明作出的承諾。果然,王陽明很快就發布了正式的公文,宣布豁免一切加派的銀兩。這個公文使得當時的縣城內外處于一片興奮之中。

王陽明在廬陵上任后張貼告示安定民心。
大概是王陽明一向剛正不阿、做事執著的秉性早已被人所熟知,當時的江西鎮守中官竟然對于王陽明的這個要求沒有表示異議,默許了這個提法。這也大大出乎了王陽明的意料。但是,不管怎樣,自己在廬陵的第一件事總算完成得相當不錯。而王陽明在老百姓中間的威望一下子樹立起來了,人們奔走相告。但是也引發了一些人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告之縣衙的,并且這些人還經常糾結很多不明真相的群眾摻雜其中,企圖擴大事端,造成天下大亂的景象。王陽明對此種情況已經有所了解,他為此撰寫了告示,先在百姓中造成輿論的影響:
廬陵文獻之地,而以健訟稱,甚為吾民羞之。縣令不明,不能聽斷,且氣弱多疾。今與吾民約,自今非有迫于軀命、大不得已事,不得輒興詞。興詞但訴一事,不得牽連,不得過兩行,每行不得過三十字。過是者不聽,故違者有罰。縣中父老謹厚知禮法者,其以吾言歸告子弟,務在息爭興讓。嗚呼!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破敗其家,遺禍于其子孫。孰與和巽自處,以良善稱于鄉族,為人之所敬愛者乎?吾民其思之。(《告諭廬陵父老子弟》)
在這份告示里,王陽明主要是表達自己為百姓解決問題的心意。他勸告百姓不要鬧事,否則只會招來官府的懲罰,也無法解決問題。如果有冤屈,就有秩序地向他呈表,他自會一一解決。
告示發布后,有些民眾已經了解了王陽明的治理之道,再加上王陽明在減免賦稅上已經顯示出了雷厲風行、剛正果斷的作風,當地百姓也不敢輕易地鬧事。
但是,當地爭訟風氣的形成由來已久,單憑一個張告示并不能解決深層次的問題,為此王陽明制定了一整套的措施用來教化百姓。
王陽明將之前已經基本停滯的申明亭和旌善亭,重新興起,提出里老要擔負起教化鄉民的責任,同時各家的戶主也要管教自家的子弟。而對已經名存實亡的里甲制度,也重新恢復起來,要求將各家各戶都形成一個相互制約、相互影響的大單元,縣城內十戶為一甲,鄉村就以各村為單位,相互幫助,相互支持,減少打架、斗毆等事件的發生。通過鄉民這種自我管理、自我約束的方式,當地的社會秩序有了很大的改善,民風也逐漸趨于淳樸。
王陽明在廬陵縣的時間并不長,但是在近半年的時間里,做了很多影響深遠的事情,僅就訴訟的事宜來說,就大大平息了當時的混亂情形,而這段經歷也是充分得到認可的,他的弟子對他這段經歷也有所記載。王陽明去世后,他的好友湛若水在為其所作的墓志銘中也提到他的功績,認為他在廬陵“臥治六月而百務具理”。從王陽明的治理效果來看,完全是名副其實。
劉瑾伏誅,仕途出現轉機
沉浮的官場總是會出現很多預想不到的因素影響著個人的前途命運。對此,王陽明早已經看得很淡,他也見慣了同朝為官的人中起伏不定的宦海命運。對于自己的前途,他也從不愿意去過多計較。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在任廬陵知縣期間仕途上居然會發生很大的轉機。而昔日一向囂張跋扈的宦官劉瑾多行不義,鋃鐺入獄,不久就被處以死刑。劉瑾落得如此下場也是王陽明沒有想到的。
原來,劉瑾一直仗著自己在皇帝身邊,深得皇上寵信的優勢,一手遮天,做了很多貪贓枉法的勾當。朝中很多大臣對此早已是憤恨不已,但是由于懼怕證據不足不僅扳不倒他,反而會被其陷害,所以只好裝聾作啞,任由其胡作非為。王陽明曾經在詩中說過“世事驗來還自領”,的確,這句話在劉瑾身上得到了應驗。作惡太多,其實就是在自掘墳墓。劉瑾的倒臺和他曾經陷害的楊一清有著很大的關系,楊一清曾經遭到了劉瑾的百般誣陷并且被投入大牢,遭受了皮肉之苦,所以他對劉瑾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吉人自有天相,后來很多大臣為楊一清鳴不平,集體上書朝廷,這才使他得以重新啟用。為此,楊一清一直在悄悄地搜集劉瑾的罪證,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為民除害,也為自己申冤。
這個機會很快就有了,導火線就是劉瑾對軍屯的土地課以重稅,他派去的差役也狗仗人勢,常常隨意地毆打欠稅的民眾。不料一日,差役竟然毆打了安化王封地的人。安化王早就對朝廷不滿,因此他就以此事為理由要造反,他將劉瑾的罪狀盡數并傳到各邊鎮,后來有巡撫檄文上報朝廷安化王造反,引來了朝廷的大舉鎮壓。
楊一清即是朝廷的大軍統帥,在結束鎮壓后,他遂搜集了劉瑾的罪證,上書朝廷力陳劉瑾的種種罪惡,指出后者是引發了安化暴亂的罪魁禍首。皇帝在證據面前,不得不下令對劉瑾抄家,果然從劉瑾那里查抄出來大量的金銀財寶以及很多違禁品。于是,劉瑾被凌遲處死,很多曾經遭受其陷害的人總算出了一口怨氣。

劉瑾伏誅后,王陽明升任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的主事。
劉瑾的倒臺也引發了官場的很大變動,王陽明也出乎意料地迎來了仕途上升遷較快的時期。他在廬陵擔任知縣半年后,要進京朝覲。這次進京也使他得以有時間與昔日的老友們重聚,暢談一下離別后的心得。大興隆寺是他曾經經常講學的地方,那里聚集著他很多志同道合的好友,因此,他請好友這次仍然給他安排在那里居住。
就在王陽明等待著朝覲期間,吏部下達了晉升的委任書,王陽明從地方知縣升為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的主事。他接受委任書后,心里感慨萬千,自己曾經在十年前就擔任過刑部云南清吏司的主事,沒想到過了十年,竟然又升遷到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的位置,而之后發生的一系列升遷更讓他有點無所適從。
還未前往南京就職,吏部又下達了新的任命,改任命王陽明為吏部驗封司主事,分管掌封爵、襲蔭、褒贈、吏算等事,為吏部的第二司。不久,王陽明迎來了再次的升遷,他被升任為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掌管著文職官員和吏員的升遷、改調等事。而正德七年三月,又從升吏部考功司郎中,上升為南京太仆寺少卿,進入了當時的正四品行列。
短短的兩年時間里,王陽明從一個正七品升為正四品,升了三品六級,不禁使得同朝為官的同僚們艷羨不已,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時來運轉能夠獲得如此重用。
傳道于京師
王陽明多年來一直堅持著自己想要成為“圣賢”的夢想,也非常渴望能夠與志同道合的友人一起談論學問。他的很多朋友都是他在一步步靠近圣賢路上的良師益友,湛若水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弘治十八年考中進士,被朝廷任命為翰林院庶吉士,有了與王陽明相識及長期接觸的機會。兩個人之前就已經有很深的接觸,彼此對對方的學問、人品都非常敬仰,因此能夠經常見面談古論今,自然是人生一大樂事。王陽明為了能夠方便與他切磋學問,也搬到了湛若水的住處附近。
當時,王陽明在京師講學的地點就設在大興隆寺。大興隆寺興建于明英宗時期,原本是皇帝要為自己祈福所建的,可是工程浩大,勞民傷財,官府四處征用民夫來修建,導致很多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一時間民怨四起。修建的第二年就發生了土木之變,蒙古瓦剌部與明英宗的軍士發生了激烈的戰爭,明朝軍隊戰敗,英宗被俘。原本寄希望能夠帶來福音的大興隆寺,不但沒有帶來福音,而且為造寺者帶來了滅頂之災。但是即便是這樣,大興隆寺還是成了很多尋常老百姓的好去處,進京趕考的舉子、走南闖北的商人、講學的儒者都會匯集到這里來。
王陽明對大興隆寺的氛圍非常喜歡,這里充滿了談學論道、切磋學問的氣氛。如今重返北京,又住大興隆寺,可以與摯友湛若水等人通宵切磋,這對于王陽明來說是何等地興奮。與王陽明交往較多、關系最為密切的自然是湛若水,再有就是浙江的黃綰。

王陽明與湛若水切磋學問。
黃綰是經由著名學者、致仕戶部侍郎儲罐介紹與王陽明認識的。黃綰對于結識、接觸王陽明及湛若水這兩位學術精深的人物內心充滿了感激、興奮之情。當然,這位黃綰年少輕狂,難免帶有夸大、炫耀的成分在里面。但是他對王陽明能夠留在北京還是發揮了一些作用的。當時王陽明被發配到貴州,內心凄苦,就寫詩抒發自己內心的苦悶,并將詩文如《憶昔答喬白巖因寄儲柴墟三首》《夜泊石亭寺用韻呈陳婁諸公因寄儲柴墟都憲及喬白巖太常諸友》等寄給好友喬宇等人。

王陽明在京師期間常與戶部侍郎喬宇一起探討學問。
當時喬宇擔任戶部侍郎,王陽明和喬宇兩人在學問方面有很多共同之處,還經常在一起探討,前者對于后者的觀點十分在意。王陽明覺得,學問的道路上有喬宇相伴,實為平生幸事。
王陽明認為,做學問應該貴在專、貴在精、貴在正。這些觀點都得到了喬宇的贊同。喬宇在談到因為專心圣賢之道而不把下棋、文章等放在心上時,詢問王陽明這是否妥當,王陽明對此也表示了欣賞。
王陽明認為專于圣道才算是專,精于圣道才算是精。專心下棋而不專于圣道,這種專是沉湎;精于文章而不精于圣道,這種精是癖好。圣道是既廣又大的,文章技能雖然也是從圣道中來,但是只賣弄文章和技能,這就離圣道太遠了。所以非專便不能精,非精便不能明,非明便不能誠,所以古書說“唯精唯一”。精是精粹,專是專一。精然后明,明然后誠,所以明是精的體現,誠是精一的基礎。一,是天下最大的本體;精,是天下最大的功用。
聽了他的這番見解,喬宇既佩服,又覺得有些氣餒,責怪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明白這個道理。王陽明怕他受了挫折,對他大加勉勵了一番。
兩人的切磋有著共同的學術志趣,充滿了智慧和興奮,彼此都從中受益匪淺。而在大興隆寺的講學和談經論學也吸引了全國很多讀書人,但凡有機會進京,比如進京趕考都希望能夠到這里體悟一下這種治學的氛圍。
打通朱陸
大興隆寺的暢談學問的確令王陽明感到了鉆研學問的人生意境,但是好景不長,朝廷任命喬宇為南京禮部尚書,大家不僅要離別,就連王陽明平日在京城中說話行事都要注意一些,因為喬宇一走,王陽明等于在朝廷失去了靠山,無人再能幫他講話。再加上身為天子的皇帝和那些拼命捍衛朱學的士大夫們不可能容忍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肆意地鬧騰。因此,王陽明本無所指的切磋學問就變得非常敏感起來。
王陽明的為學之道也深深地影響到他的弟子。弟子們平日里熟讀古籍,對朱學、陸學常常會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對此王陽明非常贊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常常鼓勵弟子們之間展開激烈地爭辯,因為真理往往越辯越明。
而對于王陽明自己來說,他也常常陷入思考中,對朱學與陸學產生的沖突、矛盾,如何進行評判也是他自己想一直尋求的答案。王陽明雖然在表面上表明這兩種學說各有優勢,但是經常還是在字里行間顯示出他推崇陸學的想法,而對于朱學則是表現出了不滿的態度。時間一長,弟子們就已經不能滿足與王陽明含糊地回答了,而是希望王陽明能夠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場。

王陽明批評朱熹的理學而崇尚陸九淵的心學,這在當時招致了很多反對,其中也包括很多王陽明過去的摯友。
而王陽明其實也希望能夠借助于弟子們的爭辯來表明自己的觀點,為此他特意給自己的弟子寫信,來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想法。王陽明認為,陸學宣傳尊德性,同時也提倡應該深入到實踐生活中,不斷感知、體悟到真理的存在,而多多閱讀書籍也能夠增長個人的知識和提升思想境界。他的觀點已經非常明確,自己是非常推崇陸學的。王陽明的這個觀點,使得很多弟子恍然大悟,原來陸學的精髓在這里。王陽明的這個觀點也使很多人對陸學的誤解有所消除。
朱學在明朝備受推崇,王陽明對朱學的非議,招致其信奉者的抨擊,他們對王陽明的觀點非常不滿,公開表示反對。反對聲一片也招致了朝中當權者的警惕,他們不僅對朱學遭受攻擊而感到不安,也為王陽明公開講學的做派感到不安。他們就想方設法要來打擊一下王陽明的狂妄,所以大興隆寺對講學的三種學術主講人施行分離的做法,避免他們再聚在一起,散布不利于他們的言論。
王陽明志同道合的友人湛若水受朝廷命令出使安南,分開之時彼此的心中都充滿了無限的傷感,不知何時才能夠再聚首。湛若水帶給了王陽明很多思想上的啟發和領悟,對此王陽明心里一直非常感激。為了表達自己對好友的深厚情誼,王陽明特作文《別湛甘泉序》,既是對自己治學經歷的反思和剖析,也充滿了對好友的敬意和深情:
顏子沒而圣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終又二千余年而周(敦頤)、程(顥)續。自是而后,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難。
的確,人生難得一知己,知音難覓,能夠在治學的路上相互切磋、相互探討真是一大幸事,如今面臨分別,怎么能不感慨呢?
原來這才是《大學》
在王陽明的弟子中,他對大弟子徐愛尤其器重,徐愛不僅與他有著姻緣關系,是他的妹夫,而且王陽明對徐愛為人厚道、積極追求進步的品質非常看好。徐愛拜他為師的時候,正是在他被朝廷貶往貴州之時,當時很多人擔心他貶謫官員的身份禍及自身,所以唯恐避之而不及。而唯獨這位徐愛仍然堅持要公開拜師,這一舉動給當時四面楚歌的王陽明帶來了很大的心理安慰,能夠在這個時候還堅持力挺自己的人是何等難得呀。
其實,說到師道,王陽明也感到很慚愧,因為自己這幾年四處奔走,很少有機會能夠為這位徒弟授課。他也在一直尋找機會,能夠有所彌補。
正德七年年底(1513年初),王陽明前往南京任職,恰好徐愛也到京城接受考核,并且被朝廷晉升為南京工部員外郎,天賜機緣,恰好能夠同行,圓了兩人要切磋學問的夢想。
王陽明看著眼前這位仍顯稚嫩的弟子,不禁感慨起來。幾年不見,二十六歲的徐愛這個時候雖然已官至五品,但是那汲汲于求學的性情卻依舊沒有改變,在王陽明看來仍然是個尚帶稚氣的青年。只是不知道分別的這幾年時間里,這位弟子的學業進展如何?是不是因為缺少了老師的督促就懈怠了呢?想到這里,他有意想要考一下這位弟子的學問。也許是心有靈犀,徐愛心里也在嘀咕著,與老師分開五年,師生好不容易能夠重聚在一起,老師肯定也想知道自己的學業進展。他自己自認為這幾年還是絲毫不敢懈怠,所以還是頗有底氣的。
于是,王陽明就讓徐愛將《大學》經文誦讀一遍,這對于徐愛來說,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自己早在十多歲時已將其背得滾瓜爛熟了。于是他就隨口誦背起來。王陽明聽完后,問道:“你的確非常熟悉,可曾想過這篇經文有哪些錯誤?”

王陽明為學生徐愛重新解讀《大學》。
這一問使得徐愛非常吃驚,他滿腹狐疑,難道自己把經文背錯了嗎?不可能,所以他思索片刻,仍然不明白老師話里的意思。
王陽明則微微一笑,談到:“這個錯誤不在于你,而在于程頤和朱熹這兩位宋朝的大儒,他們自認為對孔孟學說的解釋是最權威的,但是他們也曾誤讀,例如孔子談到‘修己以安百姓’。所謂的安百姓就是要親民,教化民眾,但是這兩位宋朝的大儒卻認為是‘新民’,而不是‘親民’,這難道不是錯誤嗎?”
王陽明的解讀一下子使得徐愛愣住了,他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中都將程頤和朱熹奉為經典、權威,從來沒有絲毫的懷疑。如果真如老師所說,自己接受的程朱學說豈不是被誤導了嗎?所以,這也促使徐愛開始反思程朱學說,他后來將自己與老師之間的對話,詳細地記載在陽明語錄即《傳習錄》的序言中:

徐愛后來又將與老師探討《大學》的內容詳細記載在《傳習錄中》。
先生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縱以質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咳,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傳習錄上》)
徐愛對老師的質疑也是欽佩之至,這使他想到了孟子曾經談過,盡信書不如無書。凡事都要有敢于質疑的勇氣,才能促使自己的反思,不斷提升自己的學問。否則只能是沉浸在對古人、權威的迷信中,故步自封。徐愛也深知老師的學問并非信口開河,而是經過臥薪嘗膽的苦心鉆研而獲得的。而對于其他人來說,對于王陽明敢于挑戰經典、權威的做法則是非常反感,很多人對王陽明的解讀不能接受,王陽明自己也因此遭受到了很多的批評和指責。的確,挑戰明朝已經存在一百多年的權威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人們一個漫長的接受過程,更需要社會實踐的不斷檢驗。
因此,這一路對徐愛來說,可謂是收獲頗豐,王陽明也對這個弟子非常喜歡,師生之間難免惺惺相惜。但是,遺憾的是,天妒英才,徐愛英年早逝,年僅三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