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風
◎柏舟◎
汎彼柏舟[1],亦汎其流。耿耿不寐[2],如有隱憂[3]。微我無酒[4],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5]。亦有兄弟,不可以據[6]。薄言往愬[7],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8],不可選也[9]。
憂心悄悄[10],慍于群小[11]。覯閔既多[12],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13]。
日居月諸[14],胡迭而微[15]。心之憂矣,如匪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注釋】
[1]汎:浮行,漂流。[2]耿耿:不安的樣子。[3]隱:深。[4]微:非,不是。[5]茹(rú):容納。[6]據:依靠。[7]愬(sù):同“訴”,告訴。[8]棣棣:雍容嫻雅的樣子。[9]選:退讓。[10]悄悄:憂愁的樣子。[11]慍(yùn):惱怒,怨恨。[12]覯(gòu):遭逢。閔(mǐn):憂傷。[13]寤:交互。辟(pì):捶打。摽(biào):垂胸。[14]居、諸:語氣助詞。[15]迭:更替。微:無光。
【賞析】
關于《柏舟》一詩的主題,有兩種說法,有人認為它是棄婦對不幸命運的控訴詩,還有人認為這首詩表現的是懷才不遇、遭人讒害的君子內心的痛苦。細讀此詩,詩中“亦有兄弟,不可以據”的情形和“如匪澣衣”的比喻,更像女子的訴說,所以把《柏舟》看作棄婦詩應該更合適。

周代的綱常倫理還沒有后世那么頑固,但夫權已經開始顯露它的威力了。詩中女子的不幸遭遇就是夫權壓制下的產物。開頭興句以柏舟為喻,形容出女子的艱難處境。《詩集傳》說:“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為舟,堅致牢實,而不以乘載,無所依薄,但泛然于水中而已。”女子說自己就像柏木做的舟,堅固牢實,然而難以承受重負,在水上四處漂泊,沒有依傍。柏木是具有芬芳氣味的佳木,以柏舟作喻,似乎還暗示著主人公是具有美好品質的女子。家庭是古時女子生活的全部和一生的寄托,失去家庭的依靠,主人公的痛苦可想而知。“耿耿不寐,如有隱憂”,便是她精神狀態的寫照。“微我無酒,以敖以游”,酒的麻醉作用可以使人暫忘不快,遨游于逍遙之境,可是對這個女子來說,酒絲毫不能排解她的隱憂,足見其隱憂之深。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茹”意為容納,想來主人公已經承受了太多苦痛,再也無法容忍下去,因此對丈夫說:“我的心不是鏡子,不可能什么東西都容納得下。”話中暗含不屈的鋒芒,不同于低眉順眼的普通女子。在夫家受到不公待遇的主人公,想到了向娘家人求助。“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怎奈人情淡薄,兄弟們不僅不同情她,還怒氣相加。見棄于夫,又得不到手足的理解,這讓女子本來就痛苦不堪的心靈又添一層傷痛。
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主人公也沒有一點向丈夫屈服的意思。第三段接連兩個比喻顯示出她不可動搖的決心:“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我的心不是石頭,也不是席子,豈能按別人的意志行事!我雖不容于人,但我的尊嚴誰也別想踐踏。這幾句字字鏗鏘有力,落地有聲,一個堅持自我、性情倔強的棄婦形象凜然于前。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前面幾節女子傾訴自己離開夫家的悲慘經歷,至此才說出見棄于夫的原因。“群小”即眾妾,原來主人公被丈夫拋棄是由于眾妾的中傷陷害。眾妾在丈夫面前不斷毀謗她,致使她最終失去丈夫的寵愛。“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飽受“群小”欺凌的女子,常常獨自品嘗其中的辛酸,心中愁悶不已,只有撫心捶胸,暗自傷神。
“日居月儲,胡迭而微”,詩中女子極度痛苦又哭訴無門,覺得自己的遭遇實在悲慘,帶著這樣凄慘的心境去觀自然,便覺得連日月都暗淡無光了。正是“以我觀物,則萬物皆著我之色彩”。“心之憂矣,如匪澣衣”,心中的憂傷就像臟衣服一樣,怎么都洗不干凈,再次強調心中隱憂不僅深沉,而且無法擺脫。似乎人在現實中得不到解脫時,就格外渴望自由,希求不受現實束縛。詩中女子也流露出這種念頭,她不堪忍受隱憂的折磨,希望能夠奮飛,可是“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她雖然不肯向現實折腰,但又無法改變自己的處境,于是之前無比的憤怒到這里只好化作無可奈何的嘆息了。
此詩感人之處在于,它使人看到一個遭遇不幸卻仍保持倔強性格的女性形象。有人也許責怪詩中主人公沒有采取實際行動,不懂得反抗,豈知在彼時的環境下,不順從便是一種反抗。她作為一個受制于人的弱女子,沒有順從他人的意志,已屬難能可貴。
在無數逆來順受的傳統婦女中,這樣一個個性鮮明的女子形象的出現,委實讓人心靈為之一動。很多時候,人在現實面前無能為力,軟弱如同隨風搖擺的蘆葦。但是可貴之處在于,人會思考。一個人可能擺脫不了不公命運,避免不掉落入陷阱,但是只要還有思想,他的存在就有意義和價值。如同詩中的棄婦,可能她無法挽回被棄的命運,但至少她沒有委曲求全地向現實低頭,她的憤怒和憂傷說明這是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僅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敬佩了。
◎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1]。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2]。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3]。我思古人[4],俾無兮[5]。
兮
兮[6],凄其以風[7]。我思古人,實獲我心[8]。
【注釋】
[1]曷:何。已:止。[2]裳:下衣,形狀如今天的裙子。[3]女(rǔ):同“汝”。治:縫制。[4]古人:故人,指已亡故之人。[5]俾(bǐ):使。(yóu):過失。[6]
(chī):細葛布。绤(xì):粗葛布。[7]凄:涼而有寒意。[8]獲:得。
【賞析】
《綠衣》是后世悼亡詩的開山之作,它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十分巨大的影響力,晉朝潘岳的《悼亡詩》便深受其影響。《綠衣》在詩文的表現手法上也為后世作出了示例。中國古代文學的文體十分紛繁復雜,有論辯、序跋、奏議、書說、贈序、詔令、傳狀、碑志、雜記、箴銘、頌贊、辭賦、哀祭等十三大類。悼亡詩其實并非一種文體,它只是文學作品中的一種泛類,一定要分類的話,可以勉強把它歸類于哀祭。

這首詩是一首簡單哀悼亡妻的詩,讀者可以從中體會到詩人的心情和詩的意境。
《綠衣》所哀悼的對象是亡故的妻子,詩人通過睹物思人的方式表達出對亡故妻子的思念之情。這是在哀悼詩中最為常見到的一種方式,也是最容易引起人們感情共鳴的方式。
當親朋好友去世之后,陷入深深的悲痛中的人,每當看到亡者生前所用的事物時,哀傷之情都會再次涌上心頭,《綠衣》就為我們描述了這樣一幅場景:一位男子失去了自己的愛妻,每當他看到亡妻生前親手為他所做的有著黃色襯里的綠色上衣時,他就感到無限的哀傷,那一針一線都是愛妻對他的心意,睹物思人,一想到轉眼間和自己情意纏綿,心意相通的妻子就永遠和自己天人永隔,他就感到悲痛不已,從今往后他將要獨自面對人世間的紛紛擾擾,身旁再無妻子溫暖的安慰和呵護了。這些都使得這首詩有了一種凄寂而清冷、衰頹而黯淡的美感。它展現了詩人對亡妻的深厚感情,以及詩人創作此詩時的心情。
想要了解蘊含在詩中的深厚感情,就必須要將各個章節結合起來看。《綠衣》共有四節,詩人運用重章疊句的手法,來逐步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是說詩人睹物思人,把亡妻為他做的衣服拿起來看。因為思念妻子,所以他將衣服翻過來翻過去地看,可見他的心情之憂傷。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亡”,此時詩人一邊翻看著衣裳,一邊回想起妻子活著時的一些情景,那些情景歷歷在目,那些溫馨的回憶是他永遠也無法忘懷的。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悲傷也變得永無止境了。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兮”,寫詩人正在細心看著衣服上的一針一線,他從每一針每一線中都感受到了妻子對自己的關心和愛護。這時,他想到妻子生前總是會在一些事情上給他意見和勸告,而這些勸告總是恰到好處,幫助他避免出現過失。如今回想起來,他才深深感受到這種勸說背后所包含的深厚感情。
“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詩人在妻子去世之后就手足無措地過著日子。妻子還在世時,他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妻子照顧的,穿衣吃飯都是妻子為他操心。現在妻子去世了,但是詩人卻沒有擺脫對妻子的依賴,他沒有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即使已經天寒地凍了,他還穿著夏天的衣服,直到實在冷得受不了了,才想到要找保暖的衣物,而找到的又是妻子親手為自己縫制的衣服,這就更加勾起了他對妻子的思念,因而心情也就愈加哀傷了。
《綠衣》是一首充滿了濃濃哀傷之情的哀悼詩,它表達的是詩人對亡妻的無限思念。對于詩人來說,亡妻是誰都無法取代的,所以,他失去妻子的悲傷,永遠無法終止。
◎燕燕◎
燕燕于飛[1],差池其羽[2]。之子于歸[3],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4]。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5]。之子于歸,遠于將之[6]。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7]。瞻望弗及,實勞我心[8]。
仲氏任只[9],其心塞淵[10]。終溫且惠,淑慎其身[12]。先君之思[13],以勖寡人[14]。
【注釋】
[1]燕燕:即燕子。[2]差(cī)池:不整齊。[3]于歸:出嫁。[4]涕:眼淚。[5]頡(jié):上飛。頏(háng):下飛。[6]將:送。[7]南:南方。[8]勞:使操勞。[9]仲:排行第二。氏:姓氏。任:信任。[10]塞:誠實。淵:深厚。[11]終:既,已經。[12]淑:善良。慎:謹慎。[13]先君:已故的國君。[14]勖(xù):勉勵。寡人:寡德之人,莊姜自稱。
【賞析】
清代詩人王士禛將《燕燕》一詩推舉為“萬古送別之祖”(《帶經堂詩話》)。在所有的情緒中,離愁應該算是一種凄美絕倫的感受。
“別離”是我國古典詩歌中歌詠的重要內容。《燕燕》開創了一個詩風,引領了一個時代,文人騷客相繼吟詠著摯友離別之感,牽動著人們的心弦。從王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珍重,以及李叔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依依不舍中,仍舊依稀可辨《燕燕》的影子。
詩開首以飛燕起興,它們唧唧喳喳,追逐打鬧,作者用此樂景反襯哀情,這便是作者的高明之處。明代陳舜百在《讀風臆補》中評價道:“‘燕燕’二語,深婉可誦,后人多許詠燕詩,無有能及者。”全篇三節重章復唱,循序漸進,更將哀情刻畫得入木三分。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燕子不時在天空中盤旋,呢喃著,追逐著,像是約好要一起去赴會,又像商量著要見什么客人,油黑的羽毛長短不齊,鶯鶯的叫聲時落時起。此處開篇比興,將活潑的小燕子作為樂景的主角。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哥哥與妹妹感情篤厚,今天妹妹就要遠嫁了,身為儲君的哥哥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有幾分不舍更有幾分惦念,戀戀不舍地把妹妹遠遠送至郊外,直到看不見妹妹的身影時,一直佇立著目送妹妹的哥哥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妹妹出嫁,哥哥送了一程又一程,然而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于是一幅感人的畫面呈現在眼前:“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清人陳震在《讀詩識小錄》中說:“哀在音節,使讀者淚落如豆,竿頭進步,在‘瞻望弗及’一語。”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燕子唧唧喳喳叫個不停,飛過來飛過去,與妹妹相互道著珍重之后,看著妹妹遠去的背影,一時感慨萬千,潸然淚下。燕子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低頭訴說著愁怨,再往前走把妹妹送到了南邊,看著妹妹逐漸消失在視線里,哥哥的心悲傷不已。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為何如此牽腸掛肚?“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原來妹妹善良、誠實、重情重義,性情溫柔而又和善,從不與兄長相爭,平日里修身養性,有良好的學識和素質,為人處世小心謹慎,臨行前還不忘提醒哥哥不要忘記先王的囑托和厚望,一句句真誠之言勉勵著哥哥做百姓的好國君。
此文在寫法上也頗為獨特,先概括描述,給大家一個總體的印象,最后再寫人物的語言。整篇文章靜中有動,生動鮮活。在布局謀篇上也十分講究,全文共四章,前三章一直未交代被送對象,只是用極大筆墨去點染惜別氣氛,給讀者一個想象的空間,在最后一章陡然點出被送對象,給人恍然大悟之感,采用倒裝之法,耐人尋味。
《燕燕》一詩之所以得人心,在于它的情真意切。四章由虛到實,最后一章清楚交代,妹妹不但個人修養高,而且視人如視己,堪比高風亮節之士。此處也從側面反映了古代先民對女性的至高評價。
◎日月◎
日居月諸[1],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2],逝不古處[3]。胡能有定[4],寧不我顧[5]。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6]。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7]。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8]。胡能有定,俾也可忘[9]。
日居月諸,東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10]。胡能有定,報我不述[11]。
【注釋】
[1]居、諸:語氣助詞。[2]之人:這樣的人。[3]逝:語氣助詞。[4]胡:怎么。定:止。[5]寧:難道。顧:顧念。[6]冒:覆蓋,照耀。[7]相好:和我交好。[8]德音:好話。[9]俾:使。[10]畜:養育。[11]不述:不遵循義理。
【賞析】
棄婦的幽怨是《詩經》里說不完的話題,《柏舟》里的女子以柏舟為喻,訴說自己的不幸;《日月》里的棄婦則將怨憤訴諸日月。
日月一照白晝,一映黑夜,是人間最光明的事物。人類自出現以來,就一直將日月視為最威嚴的圣物,贊美日月之光明偉大。只要頭上有太陽和月亮的光輝,人們就能安心地勞作生息。而一旦看到日月的異常變化,先民們便惶恐不安,以為自己做了違背天理的事,引起了日月的憤怒,所以日食和月食總讓他們恐懼萬分。人有這樣一種心理:當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困難時,就傾向于向最崇敬的事物傾訴、呼告。所以日月總是先民傾吐心聲的對象。詩中的棄婦就選擇了呼日喊月這種申訴不幸的方式。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太陽和月亮光輝熠熠,高懸蒼穹,照耀著廣袤的土地。詩一開頭就營造出了一個光芒萬丈、廣闊遼遠的意境: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光明、美好,可是就在這個光明的世界里,生活著一個痛苦萬分的婦人,她被丈夫拋棄,每天獨守空房,凄苦無處訴說。“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日月如此光明,怎么看不到這樣一個負心漢的存在?他棄我而去,已經很久沒有回來,為什么現在的他心性不定,不再顧念我這個妻子了?一連三次發問,可見其情緒之激切。
接下來棄婦對日月說:“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怎么竟有這樣的人,說變就變,再不與我親近。他性情改變如此大,甚至于都不再答理我了。此章在意思上與第一章相差不大,是對自己遭遇的反復申訴。
許是心中苦悶壓抑得太久,棄婦兩次申訴仍不能平息胸中悲憤,于是第三章繼續詠嘆,可謂“一訴不已,乃再訴之,再訴不已,更三訴之”(方玉潤《詩經原始》)。但是與一二章不同,此章棄婦進一步指出丈夫不只是對自己變心,而是“德音無良”。丈夫的變心與日月東升西落的恒常之態相比,顯得那樣輕易,使人心酸。“胡能有定,俾也可忘”,她雖然看出丈夫身上從前的良好德行已經不在了,但是還希望有一天他能回心轉意,變回以前那個她可以仰望的夫君。

可是棄婦再怎么呼告,都減輕不了心中的幽憤。無可奈何之時,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兮母兮,畜我不卒。”婚姻是父母所定,然而女子一旦出嫁就只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父母也沒有權力干涉。所以,棄婦此時只有向父母訴說丈夫對她半路變心的悲慘事實,再無他法。經歷了那么痛苦的訴說,到最后棄婦還是忍不住質問她的丈夫:“胡能有定,報我不述。”你的心什么時候才能定下來啊?連一句話也不跟我講!
從第一章到第四章,思婦章章發問,其中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胡能有定”。“定”也許是棄婦希望得到的和美夫妻關系,也許是希望丈夫心性安定,不再日日不歸。從全詩來看,棄婦的丈夫久不歸家,又并非遠征或外出謀生,很有可能是另有新歡,所以棄婦才說丈夫“德音無良”。四次問“胡能有定”,其中有對丈夫喜新厭舊的責問,更隱含著棄婦期望丈夫回心轉意的無限癡心。
“天”字出頭便是“夫”,在女子以夫為大的時代,丈夫就是生命里光輝的日月。丈夫離開自己對她們來說,猶如大地失去了天上的日月,萬物皆會喪失生命。沒有丈夫的光輝照耀,妻子們的生活將從此陷入黑暗,無所仰望。在這樣的背景下,棄婦的悲慘呼告就再正常不過了。
◎終風◎
終風且暴[1],顧我則笑[2]。謔浪笑敖[3],中心是悼[4]。
終風且霾[5],惠然肯來[6]。莫往莫來[7],悠悠我思。
終風且曀[8],不日有曀[9]。寤言不寐[10],愿言則嚏[11]。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12]。寤言不寐,愿言則懷[13]。
【注釋】
[1]暴:疾風。[2]則:而。[3]謔:戲謔。浪:放蕩。[4]中心:心中。悼:煩憂,害怕。[5]霾(mái):沙塵飛揚的景象。[6]惠然:友好的樣子。[7]莫往莫來:不相往來。[8]曀(yì):陰云密布。[9]不日:不見太陽。有:同“又”。[10]寤:醒著。寐:睡著。[11]嚏(tì):打噴嚏。[12]虺(huǐ)虺 :雷聲。[13]懷:思念。
【賞析】
《詩經》特別善于揣摩女性心理,這首《終風》將一個熱戀中女子既愛且怨的微妙心理描寫得相當透徹。
一、二兩章的起興句分別是“終風且暴”、“終風且霾”,三、四章的起興句為“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和“曀曀其陰,虺虺其雷”。看起來,這是一種風雷交加的陰晦天氣,暗示著全詩哀怨、低沉的情感基調。其實,縱觀《詩經》所有詩篇,凡是興句中涉及風、雷、雨、雪的,都與相會、懷人之事有關。

第一章用“終風且暴”的天氣興起懷人之意。“終風且暴”的意思就是“既刮著風,又下著雨”。在這樣風雨凄凄的天氣下,女子陷入了對戀人的思念。她想到了兩人相處時的情景,“顧我則笑”。女子所戀之人對她應該也有情意,所以才會“顧我則笑”。可能就是這一笑讓女子下定了決心,毅然投入到與對方的熱戀中。
關于“謔浪笑敖”的含義,很多人以為是指男子和詩中主人公在一起時,言行輕佻侮慢,也由此認為這是女子“中心是悼”的原因。但另有人認為,“謔浪笑敖”并非此意,只是戲謔之態。《爾雅》也說:“謔、浪、笑、敖,戲謔也。”
兩種說法都有道理,而后面一種解釋從邏輯和情感認同上講或許更能為人接受。女子和戀人在一起時,互相取笑打鬧,十分開心。而通常情況下,相處的時光越快樂,就越顯得別后凄涼。因而女子在別后想起歡娛時光時“中心是悼”。“悼”不是哀傷,而是懷念。
思念之情一起,就一發不可收拾。第二章承前面“中心是悼”之意,描畫思念之意在女子心里的發展狀態。“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墜入情網的女子當然希望能夠時時見到心上人,可是身為女子,她又不能主動前去,所以盼望對方“惠然肯來”。然而她未能如愿,戀人并沒有如期而至,這多少讓人感到失望,暗生怨意。“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心上人不來致使女子的思念更加強烈,無窮無盡,綿綿不絕。
三、四兩章相思之情繼續瘋狂地生長,已經發展到影響到主人公正常生活的程度,使之“寤言不寐”,不能安然入睡。“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則嚏。”外面還在刮風,天色十分昏暗,如同散不開的思念。女子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她聽說如果有人被別人思念,就會打噴嚏,因此癡心地希望此刻戀人正在打噴嚏。這樣一來,他就知道女子在強烈地思念他了。也許這個噴嚏還會提醒他前來與女子相見呢。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則懷。”風雨還在繼續,女子仍不能眠。她很可能在為心上人未能“惠然肯來”而耿耿于懷,埋怨的同時翻來覆去地揣摩對方的心意。男方既然“顧我則笑”,說明他對女子有點動心,只不過他投入的心思可能不如女子那樣多,他對女子的思念遠沒有女子對他那么強烈。想到這里,主人公不禁發愿“愿言則懷”,希望他也正在思念我,不要讓我白白付出感情。
《終風》是一個熱戀女子的心曲,含蓄曲折,層次分明,盡顯戀愛中的女子熾熱繾綣的情思:她遏制不住對戀人的思念,期待與之相見;又苦惱于對方不如約前來,以至于自己太過相思,夜不能寐,頗有怨尤之意。這種復雜細膩的心理,正是為情所惱的少女特有的情態,別有一番情致。
◎擊鼓◎
擊鼓其鏜[1],踴躍用兵[2]。土國城漕[3],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4],平陳與宋[5]。不我以歸[6],憂心有忡[7]。
爰居爰處[8],爰喪其馬[9]。于以求之[10],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11],與子成說[12]。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13],不我活兮[14]。于嗟洵兮[15],不我信兮[16]。
【注釋】
[1]鏜(tāng):鼓聲。[2]踴躍:雙聲連綿詞,跳躍,表示高興。[3]土國城漕:衛國大興土木,筑造漕城。[4]孫子仲:人名,統兵的主帥。[5]平:和,調停。陳與宋:陳國與宋國。[6]不我以歸:即不以我歸,意思是長期不許我回家。[7]忡(chōng):憂愁。[8]爰(yuán):何處,哪里。[9]喪:喪失,此處有跑失之意。[10]于以:于何。[11]契闊:聚散。[12]成說:誓約。[13]于嗟:感嘆詞。[14]不:不許。[15]洵:信用。[16]信:古伸字,此處指伸說。
【賞析】
《擊鼓》是一首與戰爭有關的詩,至于究竟是哪次戰爭,歷來說法不一。有的說詩中戰爭指衛王呼吁聯合宋陳討伐鄭國之事,有的則認為這是衛穆公時宋國伐陳、衛國救陳之事。其實,這首詩的典型意義在于,它道出了普通百姓對戰爭的怨恨,至于詩的背景是哪次戰爭,對欣賞這首詩的藝術價值并沒有多大影響。
《擊鼓》全篇用“賦”的手法,敘述戰爭的過程和將士對妻子的思念。全詩共五章,敘述一個遠征南方、不能歸家的將士對戰爭的怨尤之情。詩從出征開始寫起,“擊鼓其鏜,踴躍用兵”。作者沒有直接把出征的場面展示出來,可是那雷鳴般的聲聲戰鼓,分明告訴大家,戰事已起,無數男丁就要被發往戰場浴血奮戰了。以“踴躍”二字形容用兵,猶言在戰鼓的激勵下,士兵們積極進行演練,戰爭的緊張氣氛彌漫其間。在眾多出征士兵里,就有詩中的主人公。他不幸被派往戰場,內心十分憂傷。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戰爭將至,到處都是修筑防御工事的苦役。但是在主人公看來,修筑工事雖然辛苦,卻可以不用離開家鄉;而遠征作戰,不知何時回家不說,一旦戰死沙場,就永遠等不到回家那一天了。用一個“獨”字,把自己的命運同修筑城池的苦役相比,更顯遭遇的不幸。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詩中主人公說帶領他們南征的將領是孫子仲,征戰之地是陳國和宋國。這意味著他將長期戍守在異地他鄉,想到歸期無望,他怎么不憂心忡忡?
征戰之人不僅飽受久不能歸的精神折磨,還要承受奔波無定的戰爭給肉體帶來的折磨。“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東征西戰的過程中,將士們居無定所,行軍至何處,便在何處席地而眠。就連睡夢中也要保持高度警惕,以防半夜遇到緊急情況。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有這樣的詩句:“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想來《擊鼓》中這位士兵也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吧。更不幸的是,主人公于戰爭的混亂之中丟失了戰馬,經過艱難尋覓,終于在樹林中找到馬匹。其實,好馬不服拘束、喜歡馳騁,不正如征夫不愿久戍、渴望回家的心情么?再換個角度看,戰馬跑失似乎也暗示了主人公思家過甚,以致精神恍惚、失魂落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大多數人對《擊鼓》一詩并不熟悉,但是這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恐怕就無人不知了。至此,詩由敘述征戰的艱苦生活轉入對往事的深情回憶。
主人公與妻子感情深厚,他曾經對妻子立下誓約:此生無論生死聚散,我都會握緊你的手,跟你白頭偕老!人生變幻無常,能夠經受時間的考驗,平平淡淡相守一生的人實在不多。海誓山盟本來就是無法實現的戲言,而跟那些海枯石爛的誓言相比,這句“與子偕老”就顯得樸實、真摯得多了。
可是當初立下約定時,主人公怎么也想不到,他們的美好愿望會被突來的戰爭攪得粉碎。“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人如果可以一直沉浸在美好的回憶里,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但怕就怕在回到悲慘的現實,而且回憶越美好,現實就越顯絕望。當讀詩之人還在為那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感動得一塌糊涂時,主人公已經回到了現實,他悲哀地說:我們相隔太遙遠,不知道哪天才能相見;我們分別太久了,無法實現當初的誓言。沉痛、怨恨之情可見一斑。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么真誠、樸素的愿望。可是征夫竟沒有實現這個愿望的機會,而導致征夫失約的正是無休無止的戰爭。等待征夫和他妻子的很可能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命運。《擊鼓》也許只是一個士卒厭戰、思歸的心聲,卻喊出了無數兒女渴望安定、平靜生活的真切愿望。
◎凱風◎
凱風自南[1],吹彼棘心[2]。棘心夭夭[3],母氏劬勞[4]。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5]。母氏圣善[6],我無令人[7]。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8]。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睆黃鳥[9],載好其音[10]。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注釋】
[1]凱風:和風。[2]棘:酸棗樹。[3]夭夭:樹木嬌嫩的樣子。[4]劬(qú)勞:勞累。[5]棘薪:可以當柴燒的酸棗樹。[6]圣善:明事理,有美德。[7]令:善。[8]浚(jùn):衛國地名。[9]睆(xiàn huǎn):美麗,好看。[10]載:傳載。
【賞析】
中國古人信奉“百善孝為先”的美德,這首《凱風》就是古代先民孝敬之心的反映。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第一章言母親撫育幼子,十分辛勞。“凱風”是從南方吹來的和暖之風,可以滋養萬物,這種品性也正是不辭辛勞、養育兒女的母親所具有的;酸棗樹初發芽時樹心紅赤,“棘心”即是幼小的酸棗樹,比喻年幼的兒子。“棘心夭夭”象征幼小卻茁壯成長的兒子們,小酸棗樹在“凱風”的吹拂下枝干漸壯,幼子的健康成長則是母親艱難撫養的結果。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無令人。”第二章與第一章的前兩句一字之差,由“心”變為“薪”意味著棗樹長成,已經可以當柴燒,比喻兒子在母親的養育下長大成人。可是凱風吹拂下長大的棗樹,卻只有薪柴之用,沒有更多的好處;母親辛苦撫養成人的兒子,也像這棗樹一樣,不能給母親任何報答。“母氏圣善,我無令人”正是兒子對自己不成材,辜負母親“圣善”養育之恩的自責。
詩人似乎覺得這樣還不足以表現人子的慚愧自責之心,于是三、四兩章改換角度,加深自愧之意。“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寒泉自浚邑流出,它清涼的泉水反過來可以滋潤浚邑;兒子七個,讓母親辛勤操勞,卻不能替母親分憂解難。“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好看的黃鳥傳來好聽的叫聲;母親有七個兒子,卻沒有一個能夠安慰她的心。寒泉、黃鳥不通情意,尚且還能有所回報,我們做兒子的竟不能為母親做點什么,真是連泉水、黃鳥都比不上。
比興是《詩經》的獨特魅力所在,這首詩可以說將《詩經》的比興手法發揮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四章里每章的一二兩句都是興句,但作用有所不同。對于《詩經》比興手法的定義,人們一直糾纏不清,或混為一談,或主張截然對立。其實,比、興是有所區別的,但又是常常一起出現,互為補充。而更多時候,比與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狀態。
《凱風》中的起興即為一種“興中有比”的渾融狀態,用清代姚際恒的話說就是“興而比也”。“凱風自南,吹彼棘心”和“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是興句,同時也是比喻句。主人公看到和暖南風吹拂下蓬勃生長的酸棗樹,不禁聯想到自己的母親。她猶如徐徐而來的和風,為教養兒子長年辛勞不息,她明白事理,善良慈愛,可是我們這么多兄弟就跟那些酸棗樹一樣,沒有一個棟梁之才,實在有愧于母親多年的辛勤養育。
單純的比句是以彼物喻此物,以好比好,以壞比壞。而興中有比時,既可以以好比好,也可以以好反襯不好。此詩三、四章的興句發揮的正是這種反襯作用。陳奐《詩毛氏傳疏》說“:后二章,以寒泉之益于浚,黃鳥之好其音,喻七子不能事悅其母,泉鳥之不如也。”正好指明了寒泉、黃鳥兩句的反比之意。
可以說,比興手法天衣無縫的配合,成功構造了《凱風》鮮活的形象世界,使平淡的主題具有了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
古人對“孝”的要求非常高,即使至孝之人也常常覺得自己對父母還有很多虧欠之處,說自己不孝的人往往是那些至孝之人。詩中主人公反復詠嘆母親的辛勞,責備自己和兄弟們不能讓令母親感到欣慰,應該也是這種心理。其實,正如《游子吟》說的那樣,“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父母的養育之恩恐怕是兒女永遠也無法報答的。子女可能無法用同等的關愛去報答父母,但是無論如何,像此詩主人公這樣念念不忘母親的恩德,應是孝道的一項基本內容。
◎雄雉◎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1]。我之懷矣,自詒伊阻[2]。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3],實勞我心[4]。
瞻彼日月[5],悠悠我思[6]。道之云遠[7],曷云能來。
百爾君子[8],不知德行。不忮不求[9],何用不臧[10]。
【注釋】
[1]泄(yì)泄:慢慢飛的樣子。[2]詒(yí):留。伊:語氣助詞。阻:阻隔。[3]展:誠實。[4]勞:勞苦。[5]瞻(zhān):看。[6]悠悠:綿綿不絕。[7]云:語氣助詞。[8]百:眾多。[9]忮(zhì):害人,忌恨。[10]臧(zāng):善。
【賞析】
古代時有戰爭發生,頻發的戰爭下就出現了“思婦”這一特殊群體。思婦的哀怨占領了我國古典文學的一方陣地,《詩經》則是這塊陣地上率先的開辟者。這首《雄雉》便是以一位貴族少婦思念遠行丈夫的詩。
古時女子無論身份如何,一旦嫁人,生活的核心就只有丈夫。丈夫在家,則唯命是從;丈夫遠行,則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對他的思念上,一草一木、一蟲一鳥都能勾起她們的無限愁思。這首詩的主人公就被一只展翅欲飛的雄雉勾起了對離家丈夫的思念。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一只雄雉在主人公面前舒暢地拍打翅膀,一副振翅欲飛的架勢。一來這是一只形單影只的雄雉,身邊沒有雌雉的陪伴,如同分別兩地的主人公和她的丈夫;二來雄雉展翅飛翔,是要離開女子所在之地,就好像丈夫當時離開她一樣;再者,雄雉性情耿介,古人常用其品性比喻君子,見到有君子之德的雄雉,思婦自然聯想到她有著君子品性的丈夫了。所以看到這只雄雉,主人公便止不住開始懷念久別未歸的夫君。可是丈夫遠在他方,也許根本不知道家中妻子的思念,思婦也無法把思念之情對別人傾訴,想到這里,她更加憂傷地說:“我之懷矣,自詒伊阻。”意思就是,我懷念夫君,是自尋離愁、空自悲傷。
雄雉此時已經飛到空中,鳴叫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而隨著鳴聲的消失,雄雉的身形也消失在思婦的視線里。“雄雉于飛,上下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這由近而遠、由大而小的啼叫和逐漸消失的雄雉之影,恰似當初丈夫漸行漸遠,最后不見其形、不聞其聲的情形,擾得思婦心緒不寧,思念之情由此更加強烈。“展矣君子,實勞我心”,“展”和“實”是強調之辭,極言思婦因為極度思念夫君,已經身心疲憊。
雄雉已經飛走,主人公的視點轉到了日月之上,就有了這句“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她既思念丈夫,必定時時盼望丈夫歸來,在她的等待過程中,日月不知道升起落下了多少回。日月來往起落,意味著時間一天天流逝。都說時間能使人忘記一切,可是思婦悠悠的思念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如日月一般長久,絲毫未變。思婦實在太想念丈夫,迫切希望他早日歸來,可是“道之云遠,曷云能來”,山高水遠,回來的道路阻隔重重,誰知道他哪天才能回來?只好日復一日等下去。

有意思的是,在詩的最后,主人公不再繼續抒發她的懷人之苦,卻換了一種教訓和埋怨的語氣,大發內心的不滿。“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百爾君子”指的是包括思婦丈夫在內的所有統治者,思婦斥責他們“不知德行”,因為丈夫是因征戰而離家,而征戰正是這些“君子”們作出的決策。這種決策使多少男子被迫離家,給許多像主人公這樣的女子帶來了痛苦,自然不是有德之行。接著,主人公又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意思是,如果你們不制造這種使人忌恨的戰爭,丈夫怎么會陷入久戰的泥淖中,也不用長期與家人分離了。
思念太久便心生怨恨,是人之常情,《詩經》里多有表現。李白寫過一首《春思》,也是描寫思婦的一曲絕唱“:燕草碧如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本來當丈夫懷歸時,思婦應當感到高興才是,可是她卻說“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這也是思念太久的緣故。與夫君別離期間,思婦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子,才好不容易盼來征人“懷歸”的日子,其中的煎熬與酸楚,說“斷腸”恐怕并非夸張。兩首詩相隔一千年,但都道出了千古癡心女子思之深、責之切的共同情感心理。
◎匏有苦葉◎
匏有苦葉[1],濟有深涉[2]。深則厲[3],淺則揭[4]。
有彌濟盈[5],有雉鳴[6]。濟盈不濡軌[7],雉鳴求其牡[8]。雝雝鳴雁[9],旭日始旦[10]。士如歸妻[11],迨冰未泮[12]。
招招舟子[13],人涉否[14]。人涉
否,
須我友。
【注釋】
[1]匏(páo):葫蘆。[2]濟:水名,源出河南濟源縣王屋山。[3]厲:不解衣涉水。[4]揭(qì):提起下衣渡水。[5]彌(mí):水滿的樣子。盈:滿。[6]:雌雉的叫聲。[7]濡:沾濕。軌:車軸的兩端。[8]牡:雄性的野雞。[9]雝(yōng)雝:大雁的和鳴之聲。[10]旦:天亮。[11]歸妻:娶妻。[12]泮(pàn):冰解。[13]舟子:擺渡的船夫。[14]卬(áng):我。否:不(渡河)。
【賞析】
“匏”是葫蘆類的一種植物,味苦。到八月成熟之時,可以將中心的瓤挖去,外面堅硬的殼可用作渡水的工具。詩一開篇,“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正值炎熱的八月,葫蘆葉子干枯,內部已然成熟。濟水深處也得渡。“深則厲,淺則揭。”要是水深,那就沒辦法,只能沾濕了裙角緩緩地過河;水淺的話,那就提起裙角步履輕盈地大步向前。簡簡單單六個字,恰切地寫出了女主人公的大膽、勇敢和聰慧。
“有彌濟盈,有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濟水豐盈得仿佛要漫過岸邊一樣,水面波光粼粼,陽光打在上面好似熒光千點。還好河水沒有漫過車軸,免去不少擔心,岸邊草叢里的野雞叫得正歡,聲聲鳥鳴響徹渡口,看來它們是求偶心切。這一章幾乎都是景物描寫,詩人將野稚與女主人公進行對比,突出她等待意中人歸來的焦急心情。
“雝雝鳴雁”一句暗示此時此刻天空中劃過雁影,一行大雁一字排開邊鳴邊飛,女子暗自擔憂時光的飛逝,轉眼就到冬天,嘶鳴的大雁似乎都在催促著姑娘早日完成婚嫁。女子之所以有此擔憂是因為在古代有一個習俗,當冬天里河水結冰的時候,就要停辦婚嫁之事。
“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天剛蒙蒙亮,旭日的光輝打在葉子的露珠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男子啊,你如果想成婚,可一定要趕在冰還未結之時啊。這一段將女子的急切表現得淋漓盡致。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姑娘的等待沒有白費,萬頃碧波上出現了一只擺渡船,那必定是遠方的歸客。女為悅己者容,姑娘喜不自勝,恨不得用銅鏡照照此時的容貌。船夫似乎對女子的萬般焦急早有察覺,老遠就開始召喚:“有人嗎?快上船啊!”殊不知,這位姑娘并非要上船而是在等船。“不涉卬否,卬須我友。”聽到船夫的招呼,姑娘也焦急地解釋道:“我哪里是要上船啊,我是在這等我朋友呢。”
結尾“卬須我友”,女子用朋友來掩飾等待情人的真實目的,答得含蓄而巧妙,形象地表現出女子的嬌羞和矜持。
《匏有苦葉》通過情境、對話、神態描寫,生動再現了一名在渡口等候情人的女子焦灼而又喜悅的心情。
此詩中多種藝術手法兼用,既用賦體,也用比興。興中有賦,賦中有比,聲里含情,鳥語傳意。在短短的一首小詩里,有山有水,有人有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情景交融,渾然一體。
等待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是愛情里最考驗人的難題。《匏有苦葉》中,候鳥已提早南飛,留下女子獨自等待。詩中沒有給出等待的結局,沒有結局的結尾也許更完美,是等到了還是遙遙無期,是完美的大團圓還是“卻道故人心易變”,全在讀者一念之間。
◎谷風◎
習習谷風[1],以陰以雨。勉同心[2],不宜有怒。采葑采菲[3],無以下體[4]。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行遲遲[5],中心有違。不遠伊邇[6],薄送我畿[7]。誰謂荼苦[8],其甘如薺[9]。宴爾新婚[10],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11],湜湜其沚[12]。宴爾新婚,不我屑以[13]。毋逝我梁[14],毋發我笱[15]。我躬不閱[16],遑恤我后[17]。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18]。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19]。
不我能[20],反以我為讎[21]。既阻我德[22],賈用不售[23]。昔育恐育鞫[24],及爾顛覆[25]。既生既育,比予于毒[26]。
我有旨蓄[27],亦以御冬。宴爾新婚,以我御窮[28]。有洸有潰[29],既詒我肄[30]。不念昔者,伊余來塈[31]。
【注釋】
[1]習習:形容風聲。谷風:來自山谷的風。[2](mǐn)勉:勤勉,努力。[3]葑(fēng):蔓菁,俗稱大頭菜,葉、根可食用。菲:蘿卜。[4]下體:根。[5]遲遲:遲緩。[6]邇:近。[7]畿(jī):指門檻。[8]荼(tú):苦菜。[9]薺:薺菜。[10]宴:快樂。[11]涇、渭:河名。[12]湜(shí)湜:水清見底的樣子。[13]不我屑以:不愿與我親近。[14]梁:捕魚水壩。[15]笱(gǒu):魚簍。[16]閱:容納。[17]恤(xù):憂,顧及。[18]方:并船。[19]匍匐:手足伏地而行,此處指盡力。[20]慉(xù):愛惜。[21]讎(chóu):同“仇”。[22]阻:拒絕。[23]賈(gǔ):賣。[24]鞫(jū):窮困。[25]顛覆:艱難,患難。[26]毒:毒蟲。[27]旨:甘美。[28]御:抵擋。[29]洸(guāng):粗暴。潰(kuì):發怒。[30]詒:遺。肄:勞苦的活計。[31]伊:唯。來:語氣助詞。塈:愛。
【賞析】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班婕妤的棄婦詩道出了后宮佳麗一旦人老珠黃就如同殘花敗柳般被冷落的殘酷現實。“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杜甫的棄婦詩言盡了花花公子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嘴臉。而《谷風》則是一個女人遭棄后委屈的傾訴,讀起來更讓人寸斷肝腸。
棄婦詩在《詩經》中已多有反映,如《氓》、《谷風》。然而這首《谷風》與《氓》的不同之處在于:《氓》中的女主角性格剛烈,決絕果斷。而《谷風》中的女主角溫柔敦厚。
詩中的女主人公十分善良。從“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一句可知:她在丈夫最困苦的時期,不離不棄,與他同甘共苦共患難,在艱難的環境下與丈夫共創家業。“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女子都會想方設法去解決,不但在自家如此,她對鄰里也十分熱心,當別人陷入困境之時,她總是盡最大的力量去幫助他們。
《谷風》一詩,如泣如訴地表達了女子心中的委屈,字里行間流露出女子渴望丈夫同情自己的心情:女子希望丈夫看到她昔日的好,能夠回心轉意。
全詩共分六章,“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開篇便以大風和陰雨起興,以此來喻指丈夫經常無故發怒。妻子傾吐著:我與你同甘共苦數載,可謂是患難夫妻,你怎么能對我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呢?緊接著一句“采葑采菲,無以下體”,以蔓菁蘿卜的根莖被棄,來暗示丈夫喜新厭舊,控訴他將曾經相伴生死的誓言全都拋在腦后。

有句俗語叫“對比產生美”,然而在此處卻是“對比才見哀”。這邊新婚燕爾,那邊卻把結發妻子趕出家門,就像《紅樓夢》里面寶玉與寶釵洞房花燭夜,黛玉一人“焚稿斷癡情”,讓人不勝憐惜。
這首詩正是由此情境切入,非常巧妙地抓住了反映這一出人生悲劇的最佳契機,從而為整首詩的抒情展開奠定了基礎。新婚燕爾的丈夫連與妻子最后的分別都不出門相送,實在吝嗇得可以。“誰謂荼苦”,常言道,苦菜最苦,如今看來,這點苦跟眼前的凄慘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不遠伊邇,薄送我畿”兩句,滿是絕情和冷淡,與“宴爾新婚,不我屑以”形成了一種高度鮮明的對比,更突出了被棄之人的愁苦,將哀怨的氣氛渲染得更加濃烈。
丈夫的背信棄義讓這個善良多情的女子陷入痛苦,久久地沉溺于往事舊情而無法自拔。她無法忍受凄慘的現實,更不能以平常之心來接受這一現實,這一銘心刻骨的傷痛,讓她久久不能釋懷。
《谷風》揭示了古代女子在婚姻中地位,她們無非就是男子的犧牲品,耗盡了容顏心血,到頭來依舊落得個被拋棄的結局。詩的開篇對風雨交加的環境描寫,創造出一種悲劇性的藝術氛圍,給全詩定下了悲哀的感情基調,使讀者從一開始就沉浸在這種感傷的閱讀情緒之中。從首章的“黽勉同心,不宜有怒”、“德音莫違,及爾同死”,到最后“不念昔者,伊余來塈”。全詩一唱三嘆、反復吟誦,表現棄婦的煩亂心緒和傷心絕望。
全詩所用比興不僅生動形象,而且極質樸自然,毫不矯揉造作。“涇以渭濁,湜湜其沚”,是指涇水因渭水混入而變濁,但底部仍舊清澈,詩人以此來比喻女子被丈夫指責卻毫不動搖的清白;“我有旨蓄”,女子把自己往日的辛勞比作御冬的“旨蓄”,控訴丈夫“以我御窮”。詩中妻子的口氣近乎哀求,或許她仍在期盼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顯然,這種想法是天真而愚蠢的,讓人讀后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之感。
◎式微◎
式微式微[1],胡不歸?微君之故[2],胡為乎中露[3]?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4],胡為乎泥中?
【注釋】
[1]式:語氣助詞。微:(日光)衰微,黃昏或曰天黑。[2]微:非。[3]中露:即露中,露水之中。倒文以協韻。[4]躬:身體。
【賞析】
《式微》讓人聯想起《采薇》。《式微》開篇的“式微式微”與《采薇》開篇的“采薇采薇”,句式相似,語音相近,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兩者在內容和主旨上卻截然不同。《采薇》中的“薇”卻是一種野生的薇菜。而《式微》一詩中,“微”是衰微的意思。“式微”原來指國家或世族衰落,后也泛指事物的衰落。
《式微》的主旨,大致有三種可供參考:
一、黎侯被狄國驅逐,他無處安家便流亡在衛國,寄人籬下。這首詩正是他的子民勸說他回到祖國的篇章。
二、衛侯的女兒嫁給了黎國的莊公,哪曾想被娶過門之后做的不是正妻而是小妾。國人同情她,勸她回來,可她秉承婦道,忠貞不二,將余生都奉獻給莊公。于是她作此詩以表心志。
三、這是苦于勞役的人所發的怨聲。
歷代學者贊同第三種觀點,認為這個解釋最貼切詩意。
在流傳后世的過程中,《式微》不斷被賦予新的意義。從情詩的角度來看,可以將這首詩理解為:女主人公留在異國他鄉,滿懷抑郁、幽怨難訴,因為她的付出難以得到回報。但她并沒有選擇背叛,靠著心中那一絲愛戀的支撐,決定了自己的人生路:生是君王的人,死是君王的鬼。
從《毛詩序》的說法“勸歸”入手,又可看到另一番天地。《式微》常被后代隱逸之士用于表白意欲歸隱的心跡。隱士們在“歸”字上大做文章,表現自己返璞歸真、歸隱山林,遠離城市喧囂的愿望。
開篇設問,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夜的帷幕拉開了,天色已晚,為什么還不回家呢?接下來,詩人給出了回答:“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之所以還不回家,是因為要為了君主的事情奔忙。為了他們的華貴生活,底層的勞動者終日不辭辛苦地勞作,迎著清晨的露水,始終如一,不敢有絲毫懈怠。
“式微式微,胡不歸?”下一章重復第一章的設問,再次提問:天色已晚,為什么還不回家呢?“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為了養活君主,躬行為奴的誓言,履行順從的責任,不得不這樣奔波勞作。
全詩短小精悍。寥寥幾筆,描繪了受壓迫、受奴役的人們困難的處境,同時還宛轉表達了對統治者的不滿和控訴。全詩的點睛之處在于藝術手法的運用,這首詩有兩個特點,一是運用設問,二是強調韻腳。
首先,來看設問的運用。“式微式微,胡不歸”,根據下文可知,這一問句并不是有疑而問,而是明知故問。這樣做更能引起讀者的注意,讓讀者產生一探究竟的閱讀欲望。整首詩是寫主人公遭受統治者的奴役和壓迫,不分晝夜地辛勤勞作,貪黑起早,苦不堪言的現狀,如果直言這一主題,便會顯得單調。因此詩人通過這種無疑之處設疑的方法,使詩篇顯得更有跌宕的情致。
其次,是韻腳的處理。這首詩十分押韻,每章換韻,句句用韻,而且全詩回環往復,只在個別字上稍做改動,使全詩節奏緊湊,引人入勝。所以方玉潤評此詩:“語淺意深,中藏無限義理,未許粗心人鹵莽讀過。”(《詩經原始》)
◎旄丘◎
旄丘之葛兮[1],何誕之節兮[2]?叔兮伯兮[3],何多日也?
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4],匪車不東[5]。叔兮伯兮,靡所與同[6]。
瑣兮尾兮[7],流離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8]。
【注釋】
[1]旄(máo)丘:前高后低的土山。[2]誕:延,長。[3]叔伯:此處指衛國諸臣。[4]蒙戎:蓬松,散亂。[5]匪:同“非”。[6]靡:沒有。[7]瑣:細小。尾:卑微。[8]褎(yòu):聾。充耳:塞耳。
【賞析】
《旄丘》是《式微》的姊妹篇。關于《旄丘》一詩的主旨,歷來眾說紛紜。從詩作內容來看,這首詩應是黎國的臣子斥責衛國所作的詩篇。
《旄丘》一詩秉承了《詩經》的一貫體式:四言四句。《詩經傳說匯纂》中對《旄丘》一詩評價說:“一章怪之,二章疑之,三章微諷之,四章直責之。”這段文字形象而準確地點出了這首詩層層推進的感情發展過程。《旄丘》結構清晰,將對比、比興、鋪陳穿插使用,手法巧妙。詩人并沒有刻意點染,但黎臣的凄涼哀婉卻顯露無疑,無愧陳震《讀詩識小錄》中“前半哀音曼響,后半變徽流商”的不俗評價。

“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兩句,描寫旄丘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藤蔓,相互纏繞,一直向更遠處延伸。首章是《詩經》慣用的起興手法,為下文的抒情埋下伏筆。“叔兮伯兮,何多日也?”衛國的臣子啊,已經這么多天都過去了,你們到底還在等什么?這一句寫出了黎國臣子的急迫心情,他們翹首以盼,等待衛國的援軍,然而這一微弱的希望始終沒有實現。黎臣們眼睜睜地看著藤蔓越爬越高,感受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不由得心急如焚。
第二章緊承上章“何多日也”而來,環環相扣,結構嚴謹。“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此處與《式微》亦有相通之處,運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解釋這種無人救援的現狀:為何在此地滯留的時間如此之長?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人陪伴吧。為何在此地滯留時間如此之久?看來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衛國遲遲不肯發兵,黎國臣子卻沒有心生抱怨,而是將心比心地去分析援兵未到的原因,字里行間流露出一股深婉的寬厚,同時也有一絲無能為力的苦澀。
第三章感情色彩稍有變化,“狐裘蒙戎,匪車不東。叔兮伯兮,靡所與同”,敘述中已暗含諷意。這一章仍是以黎國臣子的口吻敘述:我方已經漸漸敗下陣來,狐裘也被打得七零八散,你們的車子怎么還不來?衛國的臣子啊,我們所經歷的苦難,你們沒法感同身受。“狐裘蒙戎”緊扣上兩章,通過眼前破敗的景象,點出自己等待已久的事實。根據“匪車不東”可知,黎臣已經察覺到衛國無心救援,因此這里用暗諷的筆觸狀寫凄涼。
第四章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賦法的運用。這一章呼應整首詩的主旨,對衛國直接進行痛斥和批駁。“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四句,很直接地鋪敘了黎臣的處境。這四句還運用了對比的寫作手法:我們黎國是小國,自然沒有衛國尊貴。我們這些人,身份卑微低賤,就像無家可歸的鳥兒。衛國的臣子啊,你們在一旁冷眼觀之,目能視而不看,耳能聽而不聞,真是叫人心生怨恨。對比手法的運用,更能突出黎國人民無家可歸、寄人籬下的慘狀,同時也凸顯出衛國人袖手旁觀的傲慢姿態。
◎簡兮◎
簡兮簡兮[1],方將萬舞[2]。日之方中,在前上處[3]。
碩人俁俁[4],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5]。
左手執籥[6],右手秉翟[7]。赫如渥赭[8],公言錫爵[9]。
山有榛[10],隰有苓[11]。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注釋】
[1]簡:威武。[2]方將:將要。萬舞:一種舞蹈形式。[3]在前上處:前列的第一個。此處指舞列的第一名。[4]碩:碩大。俁(yǔ)俁:魁梧健美。[5]轡:馬韁繩。組:絲織的寬帶子。[6]籥(yuè):古樂器。[7]翟(dí):野雞尾巴上的羽毛。[8]赫(hè):紅色。渥(wò):厚。赭(zhě):赤褐色。[9]錫:賜。爵:青銅制酒器,用來溫酒和盛酒。[10]榛(zhēn):榛樹,落葉灌木。花黃褐色,果實叫榛子,果皮堅硬,果肉可食。[11]隰(xí):濕地。苓(líng):一種苦藥。

【賞析】
《簡兮》看上去像一首歌的名字。兮是語氣助詞,常用在句尾補充音節,念起來有種歌曲般咿咿呀呀的感覺。
實際上,這首詩的確跟歌曲小有關系。全詩以旁觀者的身份對一位舞蹈者進行由衷的贊揚。細讀此詩,可推測旁觀者是一位文靜淡雅、有素質、有修養的女子,她看到了一位高大魁梧、英俊瀟灑的男子翩翩起舞,不由得欣喜萬分,贊嘆不已。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伴著時而急促如雨,時而穩如撞鐘的鼓聲,一場盛大的舞蹈演出馬上就要開始,此時正值晌午時分,太陽剛好蓋過頭頂,而他在眾多舞者當中脫穎而出,顯得那么鶴立雞群。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他生得碩大魁梧,體態健美勻稱,這時他來到公庭開始跳起萬舞,他如猛虎下山力大無比,手里緊緊地抓著一根韁繩,一前一后像在織布。
“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此時,鼓點緊張急促,他左手揮舞著三孔笛,右手拿著野雞的尾羽,兩者交織在一起上下翻飛。不知是跳得累了還是心情太激動,只見他臉色紅潤如赭土一般,公爺看得也起勁,便上前賞酒一杯。
“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高高的山上榛樹重生,地勢低洼的濕地常常生長著苦苓。這曼妙的一切究竟為了誰所造?到底有誰值得我這樣魂牽夢縈?原來是西方的美人,千山萬水相阻隔,遠在西方的美人好生讓我牽腸掛肚。
此詩結構較另辟蹊徑,獨具一格。前三章不用起興,直接描繪,而在最后一章卻用比興寄托自己的相思之情。“山有榛,隰有苓”,以樹喻男子,以草喻女子,引出“云誰之思,西方美人”,舞者已離去,但因舞者而產生的思念卻沒有因此而中斷,舞者風度翩翩的樣子早已深深刻在女子的心中。百般的欣賞千般的敬佩化作了萬般的愛慕。全詩按照事情發展的順序進行敘述,脈絡清晰,讓讀者一目了然。
實際上,《簡兮》一詩,存在多種解說。《毛詩序》和朱熹《詩集傳》都認為這首詩的主旨是諷刺衛王荒淫無道,治國無方,不能任賢授能、親賢臣遠小人,反而養虎為患,使賢者居于伶官之位。這一觀點使多數人信服。不過,在今人的研究中,又出現了新的解釋。有人認為這是描寫舞女辛酸生活的詩歌,有人認為是諷喻衛莊公沉湎聲色的作品,還有人認為這是一首衛國宮廷女子贊美、愛慕舞師的詩歌。從以上對詩歌內容的分析來看,最后一種觀點較為貼切。當然也不用否定其他定論,可以說每一個猜測都有它存在的價值。
◎泉水◎
毖彼泉水[1],亦流于淇[2]。有懷于衛,靡日不思。孌彼諸姬[3],聊與之謀[4]。
出宿于泲[5],飲餞于禰[6]。女子有行[7],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飲餞于言[8]。載脂載[9],還車言邁[10]。遄臻于衛[11],不瑕有害[12]。
我思肥泉[13],茲之永嘆。思須與漕[14],我心悠悠[15]。駕言出游,以寫我憂[16]。
【注釋】
[1]毖(bì):泉水涌流的樣子。[2]淇:淇水,衛國河名。[3]孌(luán):美好的樣子。諸姬:指衛國的同姓之女,衛國的國君姓姬。[4]聊:姑且。[5]泲(jǐ):古地名。[6]餞(jiàn):以酒送行。禰(nǐ):古地名,今山東菏澤西。[7]行:指女子出嫁。[8]干、言:均為衛國地名。[9]脂:涂車軸的油脂。(xiá):車軸兩頭的金屬鍵。[10]邁:遠行。[11]遄(chuán):疾速。臻:至。[12]瑕:何。[13]肥泉:地名。[14]須、漕:皆為衛國的城邑。[15]悠悠:憂愁深長。[16]寫:宣泄,排除。
【賞析】
《泉水》是一首凄婉悱側的思歸詩。詩中的女主角遠嫁他鄉,離開祖國衛國,但是她的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國家,終日魂牽夢繞。但如今故國人事變故,想回國探視卻多有不便,所以她的內心焦急難耐,只好作詩聊遣心緒。
全詩一共四章,每章六句。首章一、二句起興,以泉水日夜奔流比喻自己的思鄉之情生生不息。三、四句直言本事:雖然遠嫁,但是無日無夜不思念衛國。二、三章以幻寫真,回憶曾經出嫁的場面和日夜幻想祖國現在的模樣。第四章由夢境回到現實,物是人非,更添一番無窮無盡的離愁。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開篇就用泉水流入淇水起興,道出女子歸思的念頭。這兩句與《邶風·柏舟》首二句“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有異曲同工之妙,都用流水興起情思,文意婉轉,情致深切。
“有懷于衛,靡日不思。”想念祖國之情引起傷懷之心,不知道遠方的衛人,你們現在在做些什么,我在這里無日不思念著你們。
“孌彼諸姬,聊與之謀。”不能親自回家去探望你們,多么希望能把所有的心事攤出來與美麗的同族姐妹聊。一腔苦衷,想向你們傾訴,希望你們能夠為我出個主意,即便無濟于事,也能夠解一解胸中的苦悶。
“出宿于泲,飲餞于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是對昔日婚嫁場面的描述。出嫁時由于路途遙遠,半路只能宿營于濟水,胞族在禰地為我設宴餞行。女孩子出嫁他鄉,遠離了父母兄弟。孤苦伶仃,很想回家問候各位長輩和堂姐堂妹們。
第三章重復第二章的格式,“出宿于干,飲餞于言。載脂載,還車言邁。遄臻于衛,不瑕有害”形成回環往復的效果,也是對第一章的銜接。文章直抒胸臆,表達自己對衛國真摯的懷念。這一章與第二章不同,是對歸寧之途的想象。一行人出行宿營于干地,在言地設宴,隨后檢查車軸準備行駕,逗留片刻之后就掉轉車頭向衛行。疾馳輕車一路無阻回到祖國,在想象中似乎不會有什么阻礙,但在現實中卻不可能實現。
全詩是憑空杜撰,以幻寫真,寄托了女主人公深切的思念,詩歌的感情也因此變得曲折起伏。
“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回憶起故國的肥泉,愈發勾起我的思鄉情懷,一想到須邑、漕邑,我就滿懷憂郁。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我不能回家探看,只好駕車出游,消解心頭憂愁。正如杜甫所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故鄉的一草一木總能勾起我們的無限遐思。泉水叮咚,是寂寞、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流入思鄉人心中。
◎北門◎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1]。終窶且貧[2],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3]!
王事適我[4],政事一埤益我[5]。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我[6]。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敦我[7],政事一埤遺我[8]。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9]。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注釋】
[1]殷殷:十分憂傷。[2]終:既。窶(jù):貧寒,艱窘。[3]謂:奈何不得。[4]王事:王家之事,此處指有關王室的事務。適(zhì):派。[5]政事:公家的事。埤(pí)益:增加。[6](zhé):譴責。[7]敦:逼迫。[8]埤遺:同“埤益”。[9]摧:譏諷,諷刺。
【賞析】
《北門》是一首怨詩,是一個位卑任重、處境困頓的小官吏的怨憤。這位小吏公事繁忙,終日辛勞卻不受重視,也沒有加官晉爵的希望可言,這一腔苦悶無處訴說,只能一個人在路上發牢騷,埋怨這不公平的生活。
詩中的小官吏公事繁重苛細,而上司不但不體諒他,還一味給他加派任務,使他難以承受。辛辛苦苦而位卑祿薄,難怪他志不得伸,牢騷滿腹。朱熹《詩集傳》評此詩:“衛之賢者處亂世,事暗君,不得其志,故因出北門而賦以自比。又嘆其貧窶,人莫知之,而歸之于天也。”這個評語真可謂一針見血。
全詩以這位小官吏的口吻敘述,情感真切。“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我從北門出城,一路上煩悶不已,陷在憂傷之中無法自拔。我的生活既困窘又貧寒,沒人知道我的艱難。“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事已至此,我又能怨得了誰呢?或許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我能有什么辦法!
“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王家有差事又派給我做,衙門的公務也日益增加。“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我。”我從外面一天到晚辛勤忙碌,回到家,家人卻紛紛責備我。責備我不顧家,罵我俸祿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事已至此,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我還能有什么辦法。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王家有事務逼迫我去做,我縱使有千般的顧慮也要硬著頭皮去接受。“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從外面回到家中,家人不但不理解我,反而譏諷我,嘲笑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事已至此,算了吧,什么也不要追究了,一切都是命,都是天命。
全詩純用賦法,直言鋪敘描繪客觀事物,爽朗而通暢。從首句的“出自北門”到后來的“我入自外”全詩按照事情發展的順序進行,讓讀者知曉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讓人一目了然。詩中連用數個“我”字,感情色彩極其濃烈。整首詩主觀色彩強烈,直言心聲,一下子就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
每章末尾“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三句重復使用,有一唱三嘆的效果。表面看來,官吏將自己所遭受的困厄歸因于天,不敢對這種現狀做任何反抗和辯駁。但實際上,這三句正是悲憤的心情無以復加的表現。這種表達方式與“不怒反笑”的意思相近,笑并非怒氣的消解,實是已怒至極點,無從表達。此處,小官吏身負不平命運,憤然至極,只好三嘆天命,表達自己的無能為力。
◎北風◎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1]。惠而好我[2],攜手同行。其虛其邪[3],既亟只且[4]。
北風其喈[5],雨雪其霏[6]。惠而好我,攜手同歸[7]。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8],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注釋】
[1]雨(yù)雪:下雪。雨作動詞用。雱(páng):雪下得很大的樣子。[2]惠而:愛好。[3]虛邪:徐緩。[4]亟:急迫。[5]喈(jiē):通“湝”,寒涼。[6]霏(fēi):雨雪紛飛。[7]同歸:一起到較好的他國去。[8]莫赤匪狐:沒有不紅的狐貍。
【賞析】
“風雪夜歸人”是冰天雪地里的一絲溫暖,“風雪急逃亡”則是寒冷里的慌亂和匆忙。《北風》一詩構建的風雪世界,屬于后者,僅有凄惶的蕭索,沒有絲毫美感:放眼望去,破落的車隊在泥濘的路上走走停停,北風刺骨,吹亂了車帷和須發,大雪紛紛,遮蓋了本就辨識不出的道路。車中之人,既不是久征沙場的戰士,也不是終日辛勞的農人,而是一批錦衣玉食、整日舞文弄墨的貴族。
《北風》描寫了這樣一種情景:衛國行威虐之政,賢人預見危機,相約避亂。這是一首反映貴族逃亡的詩:“既亟只且”,緊急的局勢一觸即發,“莫赤匪狐,莫黑匪烏”,凄涼的環境如影隨形,讓人悚然心驚。短短數十字,逃亡者內心的焦灼和痛苦,躍然紙上,纖毫畢現。無怪朱熹《詩集傳》中說此詩“氣象愁慘”。
《詩經》歷來擅長渲染情感,其一唱三嘆、回環復沓的章法,最能感染讀者的情緒,使詩作的內蘊得到有力的彰顯。《北風》共三章,前兩章內容基本相同,反復訴說,使情感疊加于字里行間。其中只改了三個字,每次改變,都是從不同角度的追加,最終使情感得到全面的張揚。
把“北風其涼”改為“北風其喈”,不斷地強調北風的寒意。不僅“涼”而且“喈”,剛才是涼,現在是既寒且涼,加深了“涼”的程度,充分表現出逃奔者身心俱寒的景狀。把“雨雪其雱”改為“雨雪其霏”,前者紛然飛揚,后者密集飄落,從不同角度極力渲染雪勢的盛大。把“攜手同行”改為“攜手同歸”,強調逃離的意向,也體現出貴族們對目的地的渴望:把去處當成了家,不是“去”,而是“歸”,從而反襯逃亡前的無歸屬感和對原地的恐懼心境。
這種結構和手法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效果,好似逃亡者在途中不停地念叨同一句話,一方面催促自己奔逃的節奏,另一方面也能分散注意力,舒緩自己緊繃的神經。

詩作各章末二句相同,“其虛其邪”,虛邪,即舒徐,為疊韻詞,加上二個“其”字,語氣更加緩和,形象地表現逃亡者委蛇退讓、徘徊不前之狀。“既亟只且”,“只且”為語助詞,語氣較為急促,加強了局勢的緊迫感。一個又冷又怕、哆嗦不已、慌忙趕路的逃亡者形象,和一條覆蓋積雪、曲折坎坷、又細又長而看不到終點的山間小路形象,呼之欲出。
當時的虐政如風雪般密而不透、寒涼無比,讓人無法承受,只得遷徙逃亡。行程過程中的北風與風雪,既是對下文的起興,也是逃亡者對現今生活的概括,象征著奔逃過程的艱辛和走不出嚴寒的痛苦,表現出逃亡者脫離苦厄的艱難和逃亡途中心態的焦急不安。
深一步細想,在逃亡途中,真的只有嚴寒和崎嶇嗎?赤狐和黑烏,是路邊的動物,還是阻遏前進的追兵?如果用它們來隱喻追兵的話,逃亡的環境,就不僅僅是艱辛,還充滿了兇險。這群尋找樂土的貴族,也就有了幾分悲壯感,讓人禁不住產生疑問:是什么讓這一群貴族誓死也要離開?這種比中有興的手法,使詩句更加耐人玩味,也使作品具有更多層的解讀可能性和更深刻的意旨。
◎靜女◎
靜女其姝[1],俟我于城隅[2]。愛而不見[3],搔首踟躕[4]。
靜女其孌[5],貽我彤管[6]。彤管有煒[7],說懌女美[8]。
自牧歸荑[9],洵美且異[10]。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注釋】
[1]靜女:貞靜嫻雅之女。朱熹《詩集傳》:“靜者,閑雅之意。”姝(shū):美好。[2]俟(sì):等待。城隅(yú):城角隱蔽處。[3]愛而:隱蔽的樣子。[4]踟躕(chí chú):徘徊不定。[5]孌:面目姣好。[6]貽(yí):贈。彤管:指紅管草。[7]煒(wěi):盛明的樣子,有光彩。[8]說懌(yuè yì):即“悅懌”,喜悅。[9]牧:野外。荑(tí):初生的白茅,象征婚媾。[10]洵(xún):實在,誠然。異:特殊。
【賞析】
愛是一種抽象的概念,它看不見抓不著,而《靜女》將這種抽象的情感具體化,讓愛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人們眼前。《靜女》一詩歷來備受關注,因為它美,且美得別有風韻。不僅文字熠熠生輝,詩中的女子亦文靜美好,令人神往。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由此句可知,這首詩以一個男子的口吻敘述,他對戀人的外貌極盡贊美,對她待自己的情意極盡宣揚,可看出他的喜悅心情,仿佛在向世界昭告,有一個美麗的女子在等待他。他迫不及待地早早趕到約會地點,四處張望,但是前面似乎有什么樹木房舍之類的東西擋住了他的視線。于是他抓耳撓腮,焦急難耐,在原地來回徘徊。“搔首踟躕”一句,通過動作描寫形象細膩地傳達出人物的心理狀態,刻畫出男子的癡情。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小伙子站在那里等著,心中開始回憶起兩人的甜蜜過往。他想起心愛的女孩送給他的彤管,這個禮物精美至極,色澤鮮艷,一如姑娘的容顏。所以小伙子對它愛不釋手。
第三章是全詩情感的巔峰之處。“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這個有心的女孩從牧場歸來時,采摘了一株荑草送給男子。男子認為它比彤管還要珍貴,因為他知道這是女孩跋涉遠處郊野親手采來的,所以他把這株普通荑草看得“洵美且異”。
《靜女》一、二兩章都以“靜女”開頭,首章“其姝”,次章“其孌”,一字之差,含義自然也有所區別。第三章則與一、二章完全不同,由此,這首詩既不乏節奏感和音樂美,同時也有較大的內容含量和表現力。
這首詩在藝術上最顯著的特點是采用直陳其事的“賦”的手法。這一手法的運用使這首簡短的詩能用最洗練的字句,描寫出約會的進程,既有地點、人物、情境的描繪,又有回憶和心理活動的疊加。
《靜女》一詩語言清新活潑,生動有趣。無論是男子欣喜若狂、滿臉愛意的神態,還是女子姣好的容貌和活潑可愛的性格,都如在目前,使它無愧享有“寫形寫神之妙”(陳震《讀詩識小錄》)的美譽。
◎新臺[1]◎
新臺有泚[2],河水彌彌[3]。燕婉之求[4],籧篨不鮮[5]。
新臺有灑[6],河水浼浼[7]。燕婉之求,籧篨不殄[8]。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9]。燕婉之求,得此戚施[10]。
【注釋】
[1]新臺:衛宣公替世子伋娶齊女,聽說齊女漂亮,就在河邊筑一座新臺,把齊女給自己娶來,稱為宣姜。[2]有泚(cǐ):很鮮明的樣子。[3]河水:此處指黃河。彌(mǐ)彌:大水茫茫。[4]燕婉:安樂、美好。[5]籧篨(qú chú):蛤蟆。鮮:善。[6]有灑(cuǐ):高峻。[7]浼(měi)浼:水滿的樣子。[8]殄(tiǎn):和善。[9]鴻:指蛤蟆。離:通“罹”,罹難,遭受。[10]戚施:駝背的人。這里指蛤蟆。
【賞析】
《新臺》是衛國民間流傳的一篇意味深刻、炙膾人口的諷刺詩。《毛詩序》曰:“《新臺》,刺衛宣公也。納伋之妻,筑新臺于河上而要之。國人惡之,而作是詩也。”意思是說:《新臺》一詩諷刺衛宣公納兒子之妻,搭建新臺截住新娘子,以求抱得美人歸。舉國上下都看不慣他這種不知廉恥的行為,于是編了這首歌暴露他丑惡的行徑。
《新臺》實質上揭示了封建道德的虛偽性。統治者要求百姓遵從禮教,自己卻寡廉鮮恥;要求百姓規規矩矩,自己卻為所欲為。衛宣公即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人們正是要借著這種現象批判荒淫無度、治國無方的統治者,表達自己憤憤不平的心情。
“新臺有泚,河水彌彌”和“新臺有灑,河水浼浼”是興語,但興中有賦:衛宣公垂涎于未婚的兒媳婦,便造了“新臺”,以顯示他做這件事的合法性。但無論怎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越想掩蓋不軌的動機,就越是欲蓋彌彰。

“燕婉之求,蘧篨不鮮。”可人兒原本遇上了一個好夫婿,誰料到,最終嫁的卻是一個糟老頭。“燕婉之求,蘧篨不殄。”意義與前一句相近。嫁給一國之君是事實,可是地位再高又有什么用?這兩章用反襯和諷刺的手法極言衛宣公不知廉恥的行為,令人不禁為這個女子鳴不平,本來嫁的是兒子,卻進了公公的虎口,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倒霉至極。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織好了一張漁網準備去捕魚,到河邊做了一番準備之后開始打漁,哪想到這一網上來沒抓到魚抓到的卻是一只蛤蟆,正如貌美如花的新娘本想嫁個美少年,最終卻遇到了一個駝背的丑丈夫一樣。
全詩的語言從頭到尾犀利尖酸,一諷到底。新臺是美的,但遮不住衛宣公的丑露行為。反襯的修辭方法,使文章的諷刺意味更加濃厚深刻,也使得詩句所描寫的人物和事件達到美愈美,則丑愈丑的境界。
《新臺》以第三者的身份敘述整個事件的全過程,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進行褒貶。人們抱著強烈的譏刺與憎惡之情,反復用蘧篨這種丑陋的動物,來烘托女主人公對婚姻的美好期待和期待落空的悲哀與不幸。對這種強烈落差的反復摹寫,體現出詩人對女主人公的同情。
◎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1]。愿言思子[2],中心養養[3]。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4]。
【注釋】
[1]泛泛:飄蕩的樣子。景:通“憬”,遠行。[2]愿:思念。[3]養(yáng)養:心神不定,煩躁不安。[4]不瑕:不無,是疑惑、揣測之詞。
【賞析】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一曲《江邊送別》奏響千年友誼的樂章。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一杯酒飽含牽掛與珍重。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句祝福涵蓋所有離別的情懷。

送別詩是中國詩歌史上不容忽視的存在,追源溯流,可從《詩經》中略窺一二。《二子乘舟》便是一首動情的送別之詩。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兩句點出送別地點發生在河邊。兩位年輕人拜別了親友登上小船,在浩渺的河上飄飄遠去,只留下一個零星小點,畫面由近而遠。“泛泛”二字形象地描繪出波光粼粼的場景。
“愿言思子,中心養養。”送行的一行人在岸邊佇立,久久不肯離去。騁目遠望,悠悠無限思念之情。此處直抒送行者的留戀牽掛之情,更將送別的匆忙和難分難舍表現得淋漓盡致。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兩位年輕人所乘之舟,早已在藍天之下、長河之中逐漸遠去,送行者卻還癡癡站在河岸上遠望。“愿言思子,不瑕有害。”當兩個年輕人離去后,送行之人千絲萬縷的離愁別緒和惦念紛然涌上心頭。他目不轉睛地注視遠方,卻只看見無垠的波浪。這些波浪正如人生旅途上未知的挫折和荊棘。遠去的人兒啊,不知你們能不能順利渡過艱險,披荊斬棘,乘風破浪?這兩句,是用祈禱的方式,傳達情感上的遞進和轉折,恐怕只有親人、朋友、愛人才會真正如此設身處地地惦念他們。在這割舍不斷的牽念中,很自然地浮起憂思和對未來的擔憂。
整首詩景象相同、地點相同,而情感卻由淺到深。正因為有了這種回環復沓的手法,才使詩顯得更加蘊蓄深沉。
此詩的寫作背景,據《毛詩序》分析:“《二子乘舟》,思伋、壽也。衛宣公之二子,爭相為死,國人傷而思之,作是詩也。”伋和壽是衛宣公的兩個兒子,伋便是《新臺》一詩中被父親衛宣公搶走妻子的少年,壽是衛宣公與這位女子生下的兒子。壽的兄弟朔與其母密謀,懇請衛宣公派伋出使齊國,準備在出使途中殺掉伋。壽得知后,勸伋逃走,伋不聽,他便偷了伋的符節,先行出發,代替伋被殺了。伋后來也被殺害,舉國百姓為此傷心不已,便作此詩來紀念二人。
而現代學者聞一多先生則猜測這首詩“似母念子之詞”(《風詩類鈔》),也有學者認為這是一位父親送別“二子”之作,所有解說大體相似。將它視為臨別妻子送夫、朋友送友人的詩,恐怕也無可厚非。畢竟送別的主旨沒有改變。
血濃于水,兄弟情深。不管二子“爭相為死”的說法到底是真是假,毋庸置疑的是全詩依依惜別的深情,永遠感動著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