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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

◎關雎◎

關關雎鳩[1],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2]

參差荇菜[3],左右流之[4]。窈窕淑女,寤寐求之[5]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6]。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7]。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注釋】

[1]關關:鳥鳴之聲。雎(jū)鳩:一種水鳥的名字,據說這種鳥用情專一,不離不棄,生死相伴。[2]逑(qiú):同“仇”,配偶。[3]荇(xìng)菜:一種可以食用的水生植物。[4]流:捋取。[5]寤(wù):醒來。寐(mèi):入睡。[6]思服:思念。[7]芼(mào):擇取。

【賞析】

《關雎》寫一位青年男子對一位姑娘一見傾心,而后朝思暮想、備受熬煎的感受。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啁啾鳴和的水鳥,相互依偎在河的碧洲。嬌媚明麗的少女,是不凡男子的好配偶。首章寫男主人公見到一位艷麗美好的姑娘,對她一見傾心,愛慕之情無法自制。他見到河中沙洲上雄雌水鳥相互依偎,由此想象:她若是能成為自己的妻子,兩人天天如這水鳥一樣相依不舍該有多好。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任意采摘遍地鮮嫩的荇菜,不需顧及左右。日夜都希望那位嬌媚明麗的少女與我攜手。主人公回想日間姑娘隨手采摘荇菜的樣子,她苗條的身材、艷美的面龐在眼中和心間揮之不去,男子心中的深情已難以言表。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美好的她難以得到,日夜都想得我揪心。情深悠悠欲理還亂,翻來覆去思念不休。這里講述了主人公內心愛她又不好表白的心情。他心亂如麻,不知她是否瞧得上自己,因而覺得很痛苦,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遍地鮮嫩的荇菜,隨手采摘不需要擔憂。我要彈琴鼓瑟,迎取嬌媚明麗的少女。那日姑娘采摘荇菜時的婀娜形體在主人公的眼中和心間仍舊縈繞不去,他暗自設想自己要彈著琴鼓著瑟去向她示好,看看能否打動她的芳心。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遍地鮮嫩的荇菜,任由挑選不需煩惱。我要擊鼓鳴鐘,讓那嬌媚明麗的少女永久跟隨我。那一日,紅暈嬌容的姑娘采摘荇菜的景象在主人公腦海里無法抹去,他經受不住這痛苦的折磨,下定決心,不顧一切擊鼓鳴鐘去向她求婚。

《關雎》這首詩描述了一個溫婉美麗的情思故事:一名青年男子,見到一位采荇菜的姑娘,被她深深吸引,然而他顧慮重重,羞于開口,于是只能在想象中與她接觸、親近、結偶。詩的妙處在于對愛的敘述直白又含蓄:他不敢當面向她表白,卻讓自己沉浸在愛的幻想中。這是中華民族傳統的愛慕方式,含蓄內斂,悸動而羞澀。《詩經》篇目中有關愛情的描寫有許多,有場景式的描寫,也有對話式的敘述,更多的卻是如《關雎》這樣的矜持、羞怯的心理描繪,這種愛,樸素而健康,純潔而珍貴。

自古中國就是一個詩的國度,數千年前的春秋時代就產生了許多民歌,流傳下來集成了這部《詩經》,它是中華民族的瑰寶。《詩經》是中國最前沿的古文化典籍,而這首詩是《詩經》的第一篇,因此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特殊地位。

史載《詩經》是孔子晚年為授徒而編纂的教材。孔子把一首愛情詩放在《詩經》的第一篇,是有其用意的。他認為,食與性是人類生存的基本要求,誰都無法回避,但不回避并不代表放縱,欲念是需要尺度的。欲念的放縱,會對人類社會的秩序造成危害,而一切的克制都要從約束男女之欲開始。作為儒家思想開創人的孔夫子將《關雎》放在開篇,意在教化人們克制自己的欲望。

孔子在《論語》里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關雎》即是“思無邪”的典型標本。《關雎》所寫的愛情,其情感是克制的,行為是謹慎的。這種愛的方式,符合民族的婚戀觀念,也符合儒家“以明教化”的目標,因而被編在《詩經》的首篇可謂適得其所。

這首詩的主題歷來存有爭論:大多數人認為它描寫的是男女愛情;有的學者則認為是贊美“后妃之德”;還有人認為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情詩,而是抒發一種“志”:表象是君子對淑女志在必得的追求,實則是抒發君侯對賢人的渴求。

實際上,孔子引《關雎》為首篇,授人以教化,也只體現出老夫子的意圖,并非詩作者的本意。《關雎》作為春秋時代的民歌,即便經過人為的整理,也仍不失樸素天然的本真。其中,沒有文人裝腔作勢的庸俗之聲,更沒有政治的教化之聲。讀這首詩,能從中感受到的是濃濃的、遠古的自然氣息。

◎葛覃◎

葛之覃兮[1],施于中谷[2],維葉萋萋[3]。黃鳥于飛[4],集于灌木[5],其鳴喈喈[6]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7]。是刈是濩[8],為為绤[9],服之無[10]

言告師氏[11],言告言歸[12]。薄污我私[13],薄澣我衣[14]。害澣害否[15],歸寧父母[16]

【注釋】

[1]葛:一種蔓草,可以抽取它的纖維用來織布,俗稱夏布,這種草的藤蔓還可以用來做鞋,供夏天穿用。覃(tán):延長,此處指蔓生之藤。[2]施(yì):蔓延。中谷:在山谷中。[3]維:發語詞。萋(qī)萋:茂盛的樣子。[4]黃鳥:黃鶯,一說黃雀。于:語氣助詞。[5]集:棲息。[6]喈(jiē)喈:鳥兒婉轉鳴叫的聲音。[7]莫莫:茂盛的樣子。[8]刈(yì):割取。濩(huò):用熱水煮東西,這里是指將葛放在水里煮。[9](chī):細葛布。绤(xì):粗葛布。[10](yì):厭倦。[11]師氏:女師,教女子婦德、婦言、婦容、婦功。[12]言:語氣助詞。歸:回娘家。[13]薄:助詞。[14]澣(huàn):同“浣”,洗滌。衣:外衣。[15]害:通“何”,什么。否:表示否定,此處指不用洗的衣服。[16]歸寧:回家以慰父母之心。

【賞析】

歷來人們對《葛覃》女主人公身份的說法不一:有人認為詩中女子應是一位后妃,這位后妃在女師的教導下,修習女工之事,借此影響民風婦道;有的學者認為詩中反映的是給貴族割葛、煮葛、織布的女奴告假、洗衣、準備回家的一段生活情景。到底是后妃還是女奴,這場爭論最終也沒有定論。

另外,關于這位女子已嫁人還是未嫁人,也有爭論:詩的末章點出了女子將“歸寧父母”,在古代,“歸”既可指女子的出嫁,又可指嫁出去的女子返回娘家。所以有人認為此詩是贊美后妃出嫁前溫習女工、躬行節儉、尊敬師長的美德。但詩中“歸寧父母”最恰當的解釋是“回家探視問候父母”,如此看來作者本意應該是在描述已嫁女準備回娘家,解釋為“準備出嫁”未免失之牽強。不管主人公是后妃還是女奴,是待嫁女還是新嫁娘,詩中描繪這位女子欣喜愉悅和企盼歸寧的心情卻是沒有疑問的。整首詩寫得意趣盎然,生動活潑,三個章節遞進式地演示了三卷有趣的畫境。

開篇一章的畫面中,并沒有出現人,出現的只是一派綠意蔥蘢的葛藤。生命力極強的葛藤在蓬勃濃郁的山谷之中蔓延,清碧幽靜的淺谷中,一陣“喈喈”的鳥鳴響起,原來是一群美麗的黃雀飛來,它們展動翅膀在林間打轉,而后又群落在灌木叢上,唧唧喳喳和鳴歡唱。一幅自然和諧的畫卷展現在人們的眼前,引起人們的無盡聯想。

“是刈是濩,為為绤,服之無”,雖然文字中仍舊沒有對容貌、形態進行描繪,卻仿佛讓人看到女主人公如葛蔓般纖纖細腰彎下去,割著長長的葛藤,又見她將割下的葛蔓拖回家去燒煮,煮好后剝下葛絲,織織復織織,織成了葛布,縫制成了衣裙,歡歡喜喜穿在身上。一句“服之無”,描述女主人公將自己織的布穿在身上永不厭棄的心情,生動形象地表達了辛苦操持獲得勞作成果后的無盡歡慰。

第三章的情境又是一變,詩中多了一位“師氏”,她似乎靜靜地傾聽著主人公的敘說:“告訴您,我的女師傅,我將要回家去,定要把內衣洗干凈,再把外衣也泡上,哪些要洗哪些不要洗,我要回家看爹娘。”

“害澣害否,歸寧父母”,抑制不住激動的女主人公向師氏這位女師傅連珠炮似的吐露出內心的喜悅。雖然不見形體及面容,然而一位勤勞、聰敏、活潑、孝順的韶齡女子卻活現在面前,可親又可愛。

《詩經》中運用比的手法較多,這首詩中“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一句,以黃鳥的“飛”和“鳴”,比喻自由自在的孩童和少女時代,輕描淡寫、委婉含蓄地勾勒出黃鳥在林中自由自在飛轉、鳴叫的情景,由此勾起了女子對以往未嫁時無憂無慮生活的回憶,引發了她想回娘家的心愿。

詩中還以季節的變化來暗示女主人公想回娘家的愿望從未停止。“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葛蔓剛剛萌發生長,且長勢迅快,這時尚是春季,女子回娘家的想法已在心頭滋生;之后“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葛蔓已經爬得遍山滿谷,蓬勃茂密,已是夏季,她想回娘家的想法如葛藤一樣伸延;“是刈是濩”,葛覃長成的秋季到了,女子收割后,紡線織布,回娘家的愿望更加強烈;“薄污我私,薄澣我衣”,此時已經穿上內外重疊的厚衣,閑暇的冬季,諸事具備,馬上就要回到家里與父母歡聚。回娘家的愿望歷經了四季,終于可以實現,女子當然會激動雀躍、喜形于色、話語連珠了。

◎卷耳◎

采采卷耳[1],不盈頃筐[2]。嗟我懷人[3],寘彼周行[4]

陟彼崔嵬[5],我馬虺[6]。我姑酌彼金罍[7],維以不永懷[8]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9]。我姑酌彼兕觥[10],維以不永傷。

陟彼[11],我馬[12],我仆[13],云何吁矣[14]

【注釋】

[1]采采:采摘。卷耳:一種野菜,今名蒼耳。[2]頃筐:斜口筐,后高前傾。[3]嗟:語氣助詞,另一說,嘆息聲。[4]寘(zhì):同“置”,放下之意。周行:大路。[5]陟(zhì):登高。崔嵬(wéi):高而不平的土石山。[6]虺(huī tuí):因疲勞而生病。[7]金罍(léi):青銅盛酒器。[8]維:發語詞。永:長久。[9]玄黃:馬生病而變色。[10]兕觥(sì gōng):犀牛角做成的酒杯。[11]砠(jū):有土的石山。[12]瘏(tú):馬因生病而無法前行。[13]痡(pū):人過度疲憊、無法走路的樣子。[14]吁(xū):憂愁。

【賞析】

《卷耳》是一篇妻子思念遠出征戰的丈夫的情歌。

詩的開篇展示了一幅動感的畫卷——“采呀采呀卷耳菜,采來采去裝不滿筐。想念那遠方的親人啊,竹筐停放在大路上。”翠巒蔓延,一條大路沿著山麓伸向遠方,一個女子挎著淺竹筐,一棵一棵地采摘卷耳菜。可她采了好些時候也沒裝滿淺筐,有很多卷耳菜都掉落在地上。因為她的心沒在卷耳上,而是隨外出征戰的丈夫飛向了遠方。

不斷地苦想之下,她的心情越加凄惶,對卷耳菜已沒有心力再采摘。她癡望著丈夫離開的那條大路,把竹筐放置在腳邊,順路張望,目光迷離,仿佛看到了遠行歸來的丈夫的身影。然而清醒過來時,她才知那只是幻覺。她不由得嗟嘆連連,眼里也噙滿淚水。短短四句詩,將女主人公思念丈夫的心情渲染得淋漓盡致。

“走在高高的石山上,馬兒困倦又踉蹌。待我斟滿銅杯酒,醉后忘憂免思量。”第二章作者抒發情感的筆意進一步延展。采卷耳的女子的思緒已飛到丈夫的身邊,她想象著:丈夫在征程中爬過荒坡、攀過高崗、越過山頂,連續的行軍導致人困馬乏,馬匹已經積勞成疾,再難背負主人行走,仆人也因勞累而病倒難起,如此的艱難困苦使丈夫不禁想起家中賢德的妻子和平靜的生活,心中不免會無限惆悵,他只得借酒澆愁以淡化鄉愁,然而借酒澆愁愁更愁,酒落愁腸化作相思淚,反而令他更加思念家鄉和妻子。

“登上了高高的亂山岡,我的馬兒疲憊又彷徨。我打起精神斟滿酒,但愿從此把思念和煩惱全都忘。”夫妻間的心靈是相通的,妻子思念丈夫,丈夫一定也在思念自己的妻子,于是作者把婦人放下,筆鋒一轉娓娓訴說起丈夫思念妻子的苦澀心境。妻子想到丈夫在山崗上人疲馬乏,丈夫所遇的境況也恰如所料:他行到山頂上,又餓又累又彷徨,勉強提神斟酒,打算借酒消愁。

也許事實不會如此巧合,但作者以丈夫念妻思鄉的臆想,把空間驟然拉大,連接起兩地夫妻的情絲,擴展了詩的意境,渲染了相思氣氛,使詩在形式上具有兩地情書、互相應答、相映相襯的藝術效果。這一章,采用復沓的形式,深入描述了征戰的丈夫在外的危難困苦以及思念家人的愁情,深刻揭示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深重災難。詩中借馬的病疲,喻示征途的艱危,以借酒澆愁,表達愁已沉淀,無法可解。

最后一章“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每句以語氣詞結尾,給人以呼吸急促之感,好似遠方的征人身體疲憊不堪,心靈更受不了苦思的折磨,因而要盡快結束這場遙相呼應的痛苦對話;又像是他不想再讓遠方的妻子懷念自己,決斷地讓雙方立即打住。如同在說:“痛就讓它痛去吧,我們都把思念埋在心里!”彼時彼刻,遠方的他似乎已經疲憊到撲地不起,夫妻之間苦苦相思卻不能相見,萬分無奈之情溢于言表。

《卷耳》將描寫、感情、想象融為一體,字字流露出夫妻間的深厚感情,讀來感人至深。紅學家俞平伯評論這首詩時說:“當攜筐采綠者徘徊巷陌,回腸蕩氣之時,正征人策馬盤旋,度越關山之頃,兩兩相映,境殊而情卻同,事異而怨則一。所謂‘向天涯一樣纏綿,各自飄零’者,或有詩人之恉乎!”俞先生的評價恰當地道出了這首詩前后映襯、花開兩朵的藝術特色。

◎樛木◎

南有樛木[1],葛藟累之[2]。樂只君子[3],福履綏之[4]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5]。樂只君子,福履將之[6]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7]。樂只君子,福履成之[8]

【注釋】

[1]樛(jiū)木:樹向下彎曲。[2]葛藟(lěi):葛和藟都是蔓生植物,莖可以纏樹。累(léi):纏。[3]只:助詞。[4]福履:福祿,幸福。綏(suí):安樂。[5]荒:覆蓋,遮掩。[6]將:扶助。[7]縈(yíng):纏繞。[8]成:成就。

【賞析】

就《詩經》而言,只有參透“比”與“興”所負載的深刻蘊味,才能真正認識“興”的“所詠之詞”。《樛木》一詩,從一開頭便用比興手法,先言“樛木”、“葛藟”以引起所詠“君子”與“福履”,而后又以“樛木”和“葛藟”比喻君子的福祿快樂。“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詩中的“彼物”即“樛木”和“葛藟”,“此物”即“君子”和“福履”——用“樛木”被“葛藟”纏繞,來比喻君子常得福祿相隨,著實逼真鮮明。此處興而兼比,兩者相得益彰。

《詩經》通常都極為押韻,有句首入韻,一韻到底;有隔句相押;也有句尾相押之分。拿《樛木》來說,它重章疊句,回環復沓,實則整首詩只在兩個字上反復改動,這種手法在“國風”中很常見,意在增加詩歌的音樂性和節奏感,可以充分抒發感情,具有回旋跌宕的藝術效果。

在《詩經》中,古人喜歡用自然界萬物尤其是動植物寄托自己的情思,使其富于濃厚的負載意味,《樛木》亦不例外。借彎曲的樹木和攀爬而上的葛藟,來喻指君子的福祿快樂。

從字面上理解,這似乎是一首形象動人的祝福歌。然而《詩經》常常把真正的內涵和寓意埋在簡單的表象之下,如《關雎》開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原是詩人借眼前景物以興起下文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關雎和鳴”也可以比喻男女求偶,或男女間的和諧恩愛。

若探究其植物意象背后的“隱語”,那么“樛木”所指代的應是高大英俊的男子,而“葛藟”則是溫柔委婉的女子。戀愛中的男子因女子的依賴而滿心歡愉,他自豪于成為心愛的女人的依靠,這種清純清新的本色如同少女一見鐘情時的欣喜和嬌羞。不可否認,《詩經》中堅貞純潔的愛情至今仍閃爍著不可磨滅的光輝。

清代文學家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這樣推測:“觀‘累’、‘荒’、‘縈’等字有纏綿依附之意,如葛羅之施松柏,似于夫婦為近。”從這種角度看《,樛木》一詩似乎描繪了這樣的景象:一個即將迎娶新娘的年輕男子,在眾人“南有樛木,葛藟纍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的反復吟唱和喝彩中,牽起了新娘的手。新娘梨花帶雨的臉上飽含著嬌羞,新郎臉上也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們彼此心貼著心,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

這無疑是一首情真意切的婚禮祝福歌。這種解釋,才算真正參透了《樛木》的真諦。而《毛詩序》中“后妃”、“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焉”的說法,則有附會之嫌,與原詩的意義相差甚遠。

總之,無論其主題是對君子福祿安康的單純祝福,抑或是戀愛時的浪漫,還是結婚時的激動、興奮、山盟海誓,《樛木》所傳達的永遠是生命里的那份歡愉,寄托的亦是彼此惦念的那份情思。

◎螽斯◎

螽斯羽[1],詵詵兮[2]。宜爾子孫,振振兮[3]

螽斯羽,薨薨兮[4]。宜爾子孫。繩繩兮[5]

螽斯羽,揖揖兮[6]。宜爾子孫,蟄蟄兮[7]

【注釋】

[1]螽(zhōng):蝗蟲,俗稱螞蚱。[2]詵(shēn)詵:形容眾多。[3]振振:盛多的樣子。[4]薨(hōng)薨:很多蟲飛的聲音。[5]繩繩:綿延不絕的樣子。[6]揖(jí)揖:會聚。[7]蟄(zhé)蟄:群聚歡樂的樣子。

【賞析】

《螽斯》是一首非常新穎奇特的詩,它描寫的對象是一種叫作螽斯的昆蟲,也就是我們所熟悉的蝗蟲。這種昆蟲身體多為草綠色,有絲狀觸角,雄蟲的前翅有發音器,群飛時會發出“薨薨”的聲音。這首詩的主題是以蝗蟲來比喻生殖力的強盛。《毛詩序》是這樣分析這首詩的:“《螽斯》,后妃子孫眾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也。”

蝗蟲生產后代的能力非常強盛,一年之內就可產下兩三代。自古以來,蝗蟲成災都會給老百姓的生活帶來巨大的災難,但是這些災難并沒有讓先民們對蝗蟲一味深惡痛絕,相反,他們還非常羨慕蝗蟲強大的繁殖能力,將蝗蟲看成是“子子孫孫無窮盡”的象征。這其實體現了生產力匱乏的時代,人們對于多子多孫的美好愿望。

詩的全篇都在圍繞著“螽斯”描寫,一語雙關,以物寄情,渾然一體,帶有強烈的象征意義。朱熹的《詩集傳》繼承了毛氏之說法,并進一步解釋說:“故眾妾以螽斯之群處和集而子孫眾多比之。”這樣的解釋,雖然指出了詩的主旨,卻因為引申出“后妃”、“眾妾”而使詩的內涵窄化和教條化。

清代方玉潤認為:“僅借螽斯為比,未嘗顯頌君妃,亦不可泥而求之也。讀者細詠詩詞,當能得諸言外。”由此可見,對于這首詩還是就詩論詩的好。《螽斯》這首詩一共有三節,每一節都用“螽斯”開頭。“宜爾子孫”這一句更是重復了三次,這種重復更加突出了詩的主題,而六組疊詞的運用,也使全詩韻味十足。

這首詩中出現的疊詞“詵詵”、“振振”、“薨薨”、“繩繩”、“揖揖”、“蟄蟄”,意思都是形容群聚眾多。這是《詩經》中典型的“重疊反復”的表現手法,這樣的反復吟唱,充分表現了人們繁衍后代、多子多孫的強烈心愿。

方玉潤的《詩經原始》有評論:“詩只平說,難六字煉得甚新。”《詩經》中有許多詩篇都運用疊詞手法,而《螽斯》與其他詩篇相區別的獨特之處在于:六組疊詞,整齊,形象,生動,用韻和諧,又處在不同章節的相同位置,因而造成了韻律悠長的吟誦效果。而且這六個詞在意思上也層層遞進:第一節表達多子興旺的愿望;第二節延伸至世代昌盛的祝福;最后一節則具體表現兒孫滿堂的歡樂。

對于先民來說,“子孫”就是他們生命的延續,是他們晚年的慰藉,是整個家族的希望。在中國古代,多子多福一直都是傳統觀念中很重要的一種,這種觀念在堯舜時代就已經深入民心了。

在閱讀這首詩時,要體會其意象,細味其詩語,從先民頌祝多子多孫的詩旨出發,來分析這首詩。如此方能明白人們為什么希望子嗣眾多:為了強調人多勢眾的群體力量,也是為了更好地利用自然條件、爭取生存。

◎桃夭◎

桃之夭夭[1],灼灼其華[2]。之子于歸[3],宜其室家[4]

桃之夭夭,有其實[5]。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6]。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注釋】

[1]夭夭:美麗而茂盛的樣子。[2]灼灼:桃花盛開,色彩鮮艷如火的樣子。[3]之子:這位姑娘。于歸:“于”是語助詞,“歸”是指出嫁。[4]室家:家庭。[5]有:語氣助詞,沒有實際意義。(fén):果實累累的樣子。[6]蓁(zhēn)蓁:葉子茂盛的樣子。

【賞析】

《桃夭》敘寫的是女子出嫁的情景和作者的美好祝愿。詩句清新淳樸,卻有極強的感染力,讀來就如喝了一杯濃濃的醇酒,讓人在滿口余香中感受著美的誘惑。

詩中之人美得讓人心動。“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之夭夭,有其實”,“桃之夭夭,其葉蓁蓁”,連續三章三起句,“桃之夭夭”四字撲面而來。“夭夭”二字,可以解釋為絢麗茂盛,也可以解釋為挺拔婀娜,它有著生機勃勃的氣勢,又有種裊裊婷婷的氣質。“灼灼其華”,是指鮮艷明麗閃著光輝的桃花,給人光彩照人之感。

“夭夭”在漢語里還可以解釋為體態安舒、容色和悅的樣子,好比美人妖嬈艷色;“灼灼”則可解釋為明亮、照亮之意,好比桃花粉紅而閃著艷光。因此這一句可看成“美人如花”的寫照。

詩中對美麗一再鋪陳渲染,引出后面披著婚裝的少女。此時在眾人心中,少女身材如桃樹一樣挺拔,行路如桃枝一樣搖曳婀娜,臉蛋如桃花一樣艷美,可謂千嬌百媚,風情萬種,沉魚落雁。這樣美的少女由繽紛絢爛的桃花烘托而來,有誰能不為之傾倒?“艷如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不知有多少后人用桃花來比喻女人的美麗,《桃夭》也由此成了后世描寫美女的詞宗詩祖。

詩里的自然美得讓人心怡。詩中一再描寫桃林中桃樹枝葉繁茂,挺拔絢麗,且先寫桃花,又寫桃之果實,再寫桃葉,排布了三幅風景畫:一幅是滿山桃樹,繁花盛開,遍山艷色粉紅;一幅是桃樹上結滿密密麻麻、又肥又大的桃子;一幅是蔥蔥郁郁的桃葉布滿枝頭,葉子上放著光華。無論哪一幅,都宛如世外桃源。尤其是樹樹桃花盛開,樹樹紅桃垂掛的奇景,讓人聯想到西王母的蟠桃園。詩中以桃樹的枝、花、葉、實,隱喻男女盛年,宜于及時嫁娶。植物的繁盛與人的盛年兩相對照,相得益彰,更增添了詩中自然景物的寓意美。

詩里的“家”美得讓人心歡。“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一個美麗的姑娘就要嫁人,她不僅艷如桃花,而且將會“宜室”、“宜家”,給丈夫及其家人帶來吉祥和幸福,這說明她的心靈一定是善良的,性情一定是賢惠的。這樣好的姑娘,她所嫁的夫君一定也不會錯——在這宜于迎娶婚嫁的春天里,那名新郎穿戴整齊,既俊雅,又健壯,像棕樹一樣挺拔。此時他激動萬分,等待著和新娘相見相擁的那一刻。整首詩都帶有慶賀祝愿新婚之喜的濃厚況味,充溢著和和美美、快快樂樂的氣氛。美麗姑娘今朝出嫁,將會把歡樂和幸福帶給她的婆家。這種祝愿,讓人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與詩中主人公、與詩作者一同歡樂的共鳴。

詩的韻律美得讓人心舒。詩中重章疊句,朗朗上口,富有韻律感。通過反復詠唱,強化意識,加深印象,把美的事物不斷加諸于人的感官和心靈,使人如聆天籟,舒泰無比。

◎兔罝◎

肅肅兔罝[1],椓之丁丁[2]。赳赳武夫[3],公侯干城[4]

肅肅兔罝,施于中逵[5]。赳赳武夫,公侯好仇[6]

肅肅免罝,施于中林[7]。赳赳武夫,公侯腹心[8]

【注釋】

[1]肅肅:端莊嚴正的樣子。兔罝(jū):捕兔子的網。[2]椓(zhuó):敲、槌擊。丁(zhēng)丁:打樁之聲。[3]赳赳:武勇的樣子。[4]公侯:周封列國爵位(公、侯、伯、子、男)之尊者,泛指統治者。干城:盾牌與城郭。比喻捍衛者或者御敵的將士。[5]逵(kuí):四通八達的道路。[6]仇(qiú):同伴,伴侶。[7]中林:林中。[8]腹心:比喻身邊可以信賴的人。

【賞析】

《兔罝》這首詩所描繪的是打獵的場景,但是其中的意義卻不單是打獵,而是借打獵這種行為來鍛煉兵士,因此,打獵也就是一場大練兵。雖然到了現在,人們會覺得,將狩獵者與捍衛公侯的甲士聯系起來,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在先秦時期,狩獵本就是對行軍布陣和指揮作戰的一種演練。因為狩獵和行軍打仗一樣,是需要排兵布陣的,捕獵就是一場真實、危險的實戰演習。

《兔罝》為我們展現了一場利用智謀進行捕獵的捕獸大戰。將士們將用于捕虎的網結得又緊又密,然后安置在岔路口、林中,靜靜等待獵物。身為公侯心腹的將士們個個意氣昂揚,他們一邊緊張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一邊等待著獵物的到來。

從第一節的“肅肅兔罝,椓之丁丁”,到二、三節的“施于中逵”、“施于中林”,都表明一場緊張的狩獵行動即將開始。

詩中“椓之丁丁”、“ 施于中逵”、“施于中林”幾句著重描寫獵手安裝“兔罝”的景狀,他們為了防止老虎逃脫,將網結得非常緊密,然后小心翼翼埋下網樁,再用力敲打,使它們變得更加牢固。“中逵”、“中林”這兩個詞也從側面展現出狩獵的戰士眾多,他們按部就班地工作,分工明確、軍容整肅。這些描寫無一不體現出這次狩獵活動的恢宏有力,以及這些將士的士氣之高漲和軍紀之嚴謹。

《兔罝》最為獨特的地方是:雖然它詳盡描述了將士為捕獵做準備的場景,卻沒有實際描寫出捕獵的畫面。作者省略了捕獵的過程,只讓讀者依靠自己的想象來豐富這些畫面。

雖然整首詩沒有對盛大的狩獵過程進行描繪和渲染,但是字里行間卻流露出詩人對狩獵將士的熱烈贊美:他們不但在狩獵之時十分勇猛,在沙場上也毫不含糊,奮勇殺敵,不愧為公侯們的得力干將。由“兔罝”到“干城”,讀者眼前好似出現了一種時空的轉換,剛剛還在狩獵中的獵手,一下子變成了保家衛國的士兵。

通過這種轉換,詩人寫出了一種欣喜自豪的心情。三節相疊的詠唱,使這種自豪之情透過“干城”、“好仇”、“腹心”這些詞,一步步推進,從中可見詩人抑制不住的夸耀。能有這樣英勇無畏的勇士為其效命,那些公侯必然會感到十分驕傲和滿足,但不能否認的是,只要是戰爭就一定會有傷亡。所以從深層意義上看,這首詩也透露出那些因為戰爭離鄉背井、久役不歸或喪身異域的將士們隱藏在夸耀背后的無限悲哀。

◎芣苢◎

采采芣苢[1],薄言采之[2]。采采芣苢,薄言有之[3]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4]。采采芣苢,薄言捋之[5]

采采芣苢,薄言[6]。采采芣苢,薄言[7]

【注釋】

[1]采采:采了又采。芣苢(fú yǐ):草名,即車前子,可食。[2]薄言:發語詞,沒有實義。[3]有:藏有。[4]掇(duō):拾取。[5]捋(luō):以手掌握物,向一端滑動。[6]袺(jié):手提著衣襟兜東西。[7](xié):翻轉衣襟掖于腰帶以兜東西。

【賞析】

“車前子啊采呀采,采呀采呀采起來。車前子啊采呀采,采呀采呀采得來。車前子啊采呀采,一片一片摘下來。車前子啊采呀采,一把一把捋下來。車前子啊采呀采,提起衣襟兜起來。車前子啊采呀采,掖起衣襟兜回來。”

這首歡快的《芣苢》正是當時人們采車前子時所唱的歌謠。成熟之后成串的紅色車前子,便是“芣苢”。《芣苢》作為詩經中很特別的一篇歷來受到重視,但對于當時采芣苢的用途這一問題卻存在爭論。有一種說法是此草可以治療麻風等惡疾。按現代中醫學的理論,這種說法無實際根據。現在中醫以車前子入藥,是因它有清熱明目及止咳功能。春秋時代的人可能相信車前子可以治療麻風等惡疾,但得麻風病是很痛苦的事,不太可能會有大群的人為此歡樂地歌唱著去采摘。

另一種說法是說食“芣苢”有益于懷孕,這倒是值得歡歡樂樂去采摘的事。還有一種解釋更合理。清代學者郝懿行在《爾雅義疏》中有一句話:“野人亦煮啖之。”他說的“野人”是指村野的窮人,他認為野人(窮人)以此為食物。其實春天采車前子的嫩苗,煮成湯菜,味道十分鮮美,至今農村仍有人食用這種野菜,但不一定都是窮人。

可以推想,古代民間曾經普遍食用車前子的嫩苗。用此來解釋詩中采“芣苢”的緣由,就易于理解了。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中記載:“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云:“三月戴薺花,桃李羞繁華。”薺菜花并不美麗,插戴于頭上卻感覺比桃李花還美。倒不是因它真的艷逾桃李,而是因為薺菜是當地人們喜食的野菜。

春秋時代,戰亂頻繁,除去賦稅之后,農民耕地所得的糧食是不足以果腹的,本就易于繁殖的“芣苢”自然成為窮苦人賴以生存的食物。想必冬糧不足,春來后雖也是青黃不接,但萬物復蘇,季節天賜了大片鮮嫩的車前子,因而每當春天到了,就有成群的婦女在川原上歡快地采著車前子的嫩苗,一邊唱著“采采芣苢”的歌。那是為了慶賀春暖的到來,也是忍饑之中對那一鍋鮮菜湯的期待所帶來的歡樂。

《芣苢》中展現出的情感是喜悅的,這種喜悅不是用喊叫來體現的,而是從春光融融的景境中體現出來的輕松收獲的喜悅。雖然詩中也隱含著農人絲絲的苦澀,但喜悅的心情仍通過詠唱自然地流淌著,感染著讀者一同生出愉悅之情。

《詩經》中有許多是民間歌謠,歌謠一般用重章疊句的形式,朗朗上口,但如此重疊的卻是絕無僅有。通篇“采采”二子重疊最多,“采采”可以解釋為“采而又采”,亦可解釋為“各種各樣”。就整首詩的意思來看,還是“采而又采”這個解釋比較恰當。第二句“薄言”是語氣助詞,無實際意義,“采之”與前句相比,意義也相近。第三句重復第一句,第四句較第二句只改動一字。第二章、第三章也只是改動了每章第二、四句中的動詞。也就是說,全詩十二句,只嵌進了采、有、掇、捋、袺、六個動詞來變換語義,其余全是重疊。但這種單調的重疊,卻又有它特殊的、內在的美好效果:

一是讓人體味到一種自然美。每章中僅更換幾個字,雖然重復,卻使詩有了遞進感和動作美,發乎自然,來自生活,活現了采摘的場景。作者直接從勞動生活中取材,不添加些許個人的感受,使人讀來清新有泥土味。詩意與自然相合,猶生活重現。

二是深蘊著藝術美。句子重重疊疊,隨口而有押韻,由此使詩有了動感儀態,成為可以單人獨唱或眾人齊唱的歌詞。和諧的韻律和歡快的節奏從簡潔的語言中自然地流淌。詩的美如金鈴作響感染人心,如配上音樂,曲調一定明凈、舒展、清靈。

◎漢廣◎

南有喬木[1],不可休思[2]。漢有游女[3],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4],不可方思[5]

翹翹錯薪[6],言刈其楚[7]。之子于歸[8],言秣其馬[9]。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10]。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注釋】

[1]喬木:形容樹木高大筆直。[2]思:語氣助詞。[3]漢:漢水,為長江最長的支流。游女:外出游覽的女子。[4]江:指長江。永:長。[5]方:筏子,此處用作動詞,意思是乘木筏渡江。[6]翹翹:高出的樣子。錯薪:叢叢雜生的柴草。[7]刈(yì):割。楚:荊樹。[8]于歸:女子出嫁。[9]秣(mò):用谷草喂馬。[10]蔞(lóu):草名,即蔞蒿。

【賞析】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廣》開頭四句,就將故事塵埃落定。南方有高大的喬木,卻不能夠在它下面歇息,漢水邊有心儀的女子,卻不能夠追求。這是一個可見而不可求的愛情故事。一連兩句“不可”,將年輕樵夫苦戀的悵惘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隔著一條漢水遙望對岸心愛的女子,這一場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牛郎織女的傳說,事實上,《古詩十九首》中的“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便是脫胎于此。同樣是隔水相望,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比起牛郎織女的心意相通,《漢廣》中樵夫對游女單方面的感情則要寂寞得多、也辛苦得多。詩中“游女”的形象模糊不清,好比水中月鏡中花,無怪乎樵夫只能遠遠望著,輾轉嘆息。

綜觀整首詩,提及“漢之游女”的地方只有一處,而且只是提及,不肯多費半點筆墨描述。因此,“游女”的形象和身份,便給了后人無盡的想象空間。古時講解《詩經》最著名的四家,除了《毛詩》持“德廣所及”的教化美刺說之外,《齊》、《魯》、《韓》三家都認為“游女”是江漢之濱的神女。《韓詩外傳》記載了一個美麗神奇的故事:

一個名叫鄭交甫的男子在漢水邊游玩時,遇到兩位女子。鄭交甫上前請求女子贈佩,兩人于是解佩贈之。鄭交甫很高興,接過來小心翼翼收入懷中,走出十幾步,探手入懷,懷中卻已空無一物。回過頭一看,兩名女子亦杳無蹤影。

神女轉瞬即逝,有若驚鴻一現,虛無縹緲,《漢水》的故事也因此平添了一抹人神相戀的神秘色彩。但是,從第二章“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這四句來看,人神之說不免顯得有些牽強。“錯薪”、“秣馬”,一方面可以理解為一個樵夫的日常生活,每日劈柴、喂馬;另一方面則有比興之意,以錯薪比喻嫁娶,以秣馬比喻婚禮親迎之禮,這是樵夫由現實的“不可求”轉入幻想中的“得到”,暗中想象自己迎娶游女的景象。無論哪一種解釋,都落在了實實在在的生活細節和禮節風俗上,這也是《詩經》“現實主義”風格的一種體現。

就《漢廣》而言,這種“現實主義”的風格主要體現在以情入景、以景寫情的手法上。《詩經》中有很多描寫“可見而不可求”的愛情詩篇,其中比較出色的如《關雎》、《漢廣》、《蒹葭》等。區別是《關雎》熱烈直白,《蒹葭》縹緲迷離,而《漢廣》平和寫實。

《關雎》和《蒹葭》整首詩都是對“窈窕淑女”和“伊人”或“輾轉反側”或“溯洄從之”的追尋,且都側重于心境和意境的刻畫,抒發的是空靈之情與虛幻之思。《漢廣》則有具體實在的場景和景物作為依托,因而抒發的感情亦是平實的。因為平實,便格外有種真實的力量。

樵夫在采樵之地愛上了對岸的游女,這是實景,亦是實情。他在明白這份感情的“不可求”之后,便將目光投向了廣闊無垠的漢水,吐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漢之廣”、“江之永”,豈可輕易逾越?樵夫將內心的痛苦和失望投射于眼前的景色之中,從而使景物與情感融為一體。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漢廣》反復吟詠這四句,一“廣”,一“永”,用語平淡樸實,卻極為貼切地再現了江水的浩蕩與無邊無際。針對這種平實而高妙的寫景,清代的王士禛甚至將《漢廣》列為中國山水文學的發軔之作。

這四句吟詠,在詩中形成了一種自足的感情,即使沒有對岸的“游女”這一抒情對象作為起興,樵夫澎湃的情思也能寄托于眼前的景物之上,與綿長浩渺的江水合二為一。那份深藏于內心的暗戀之情,也因為有了“漢之廣”與“江之永”的描寫而變得遼遠開闊。

樵夫沒有沉淪在苦苦的單戀之中不可自拔,而是于不甘、無奈之中保留了一份理智與平和。全篇八句“不可”,一氣呵成,正如樵夫內心不可抑制的滔滔情思,然而每一句的末尾偏偏都用了一個“思”字,語助詞“思”的平聲發音,給這一組聲勢磅礴的排比留了一個減速的出口,使樵夫的感情帶了一點審慎的余味。

不加克制的感情只會毀滅自我。《詩經》的“溫柔敦厚”,便表現在這一分恰到好處的克制上。這種克制,不是艱難隱忍,亦不是委曲求全,而是一種健全的心態。《詩經》真實地反映了周代社會的各個方面,因而也真實地表現出了先民的感情生活和內心世界。它所表現出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并非道德上的壓抑,而是先民內心如水般綿長持久、始終不衰不絕的生命力。

所以,《漢廣》中的樵夫盡管愛得辛苦,也依舊保持了心性的光明。“不可求思”、“不可泳思”、“不可方思”,并非絕望之情的流露,而是以樸素之語道盡情意的曲折深婉和無盡流連,以一唱三嘆的手法完成一種渾然天成的情感表達。

◎汝墳◎

遵彼汝墳[1],伐其條枚[2]。未見君子[3],惄如調饑[4]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5]。既見君子,不我遐棄[6]

魴魚[7],王室如燬[8]。雖則如燬,父母孔邇[9]

【注釋】

[1]遵:循,沿著。汝:水名,即汝河,源出河南省。墳:堤岸。[2]條:枝條,細而長的樹枝。[3]君子:此處指在外服役或為官的丈夫。[4]惄(nì):憂思。調(zhōu)饑:朝饑,即早上饑餓思食。比喻一種渴望的心情。[5]肄(yì):樹被砍伐后再生的小枝。[6]遐:遠。[7]魴(fáng)魚:魚名,今名武昌魚。赪(chēng):赤紅色。[8]燬(huǐ):烈火。[9]孔:甚。邇(ěr):近。

【賞析】

《汝墳》一詩,凄苦哀婉之情浸透于字里行間,讀來催人淚下。

關于《汝墳》的題旨,存在多種說法。有的人認為這是文王的教化在汝墳之地施行,使婦人能夠勉勵丈夫行正道的詩。有的則認為這首詩是周南大夫的妻子所作,她擔心丈夫懈于王事,勸其以國事為重,不要多顧忌家人。還有人認為詩旨是婦人因家貧、父母難養,勸丈夫做官賺錢。今人還有“妻待夫歸”說,“丈夫虐待妻子”說,“女待男野合”說。還有人認為本詩的主題是妻子挽留久役歸來的征夫,這種說法比較符合詩的本意。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詩的首句即揭示了女子的境況:汝河的大堤上長滿了樹木,一名女子沿堤用手中的斧子砍下一條條樹枝。斧子本是重器,伐木也是男人做的活,然而此時這種沉重的勞作卻是一名女子在承擔。此情此景讓人不由得詫異:她家沒有男人嗎?還是她被丈夫虐待?

作者并不賣關子,隨后就告知:“未見君子,惄如調饑”。原來是丈夫在外不歸,這樣的重活只能由妻子來干。“君子”是當時妻子對丈夫的尊稱,春秋時代男人多在外勤于王事,不是徭役就是兵役,丈夫久久在外行役,妻子怎能不“惄如調饑”?這一句是描述女子晨時沒有進食又要伐木,因而又累又饑的模樣。

“朝饑”在秦以前也用作男歡女愛的隱語。此處當是一語雙關,既述妻子飽受饑餓折磨,又述妻子想念丈夫的難耐和煎熬。丈夫久在外行役,家中又有老人和孩子,只能由柔弱的妻子撐起一家人的生活。她在大清早餓著肚子來堤上砍柴,心中還在苦苦思念著丈夫。她那瘦弱的手不停地揮動,嘴里不停道出一句句幽怨。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詩的第二節,畫面仍舊停留在汝河的大堤上,這名婦女揮動斧子在砍柴,但情況發生了變化。“肄”字是指樹木砍伐后新長出的枝條,此一字之變就說明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或者數年,而這名婦人仍在這里砍伐。這一方面表明了她在孜孜不倦地為家庭辛勤勞作,另一方面也點出她還在苦苦等待丈夫。

時光流轉,年年歲歲,悲苦在延續,期待也許無止境。但作者筆鋒一轉,“既見君子,不我遐棄”,意思是“終于見到丈夫回來了,這回你要時時刻刻留在我身邊”。

盼望已久的丈夫在毫無預告的情況下突然回到家中,女子忍受了這么長時間的思夫、養家、勞作、饑餓之苦,心中既擔心丈夫在外出事永遠不歸,又擔心他厭棄拋棄了自己。因此丈夫歸來時,她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當她從驚喜中醒過來時,又擔心丈夫會不會再次外出,是否還要把自己留在家中而遠行。因而她在喜悅之余一再嘮叨,希望丈夫不要再外出,不要再將自己拋棄。

“魴魚赪尾,王室如燬”,第三章開頭就是丈夫對她的回復。妻子的擔心和嘮叨不是多余的,以王事為重的丈夫直言不諱地告訴妻子,他有可能還要離家。魴魚的尾巴顏色因勞瘁已變紅,王室的事務緊急如火。古代認為魴魚尾變紅是因勞累而致,此處丈夫的意思是王室不寧,事急如火,就像那勞瘁到尾巴都變紅了的魴魚一樣,我也不能在家歇息,殘酷的回答中也包含著丈夫的無奈。

“雖則如燬,父母孔邇!”妻子此時一改溫良順從,質問丈夫“雖然王事急如火,父母窮困誰養活!”你不要總是為王事付出,你要想想年邁的父母,你能讓可憐的妻子獨撐貧家、苦苦思念你嗎?

◎麟之趾◎

麟之趾[1],振振公子[2],于嗟麟兮[3]

麟之定[4],振振公姓[5],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6],于嗟麟兮!

【注釋】

[1]麟:麒麟,傳說中的動物。趾:足,此處是指麒麟的腳。[2]振(zhēn)振:誠實仁厚的樣子。[3]于(xū):通“吁”,嘆詞。[4]定:額頭。[5]公姓:諸侯之子曰公子,公子之孫曰公姓。[6]公族:諸侯的宗族子弟。

【賞析】

“麟之趾”,直譯就是麒麟的蹄子。第一章的大意是,“你有麒麟一樣的腳趾啊,仁德寬厚的王侯公子,哎喲,你就是那高大的麒麟啊!”第二章“麟之定”的“定”指額頭。本章的意思是,“你長著麒麟一樣的額頭啊,仁德寬厚的公侯貴族,哎喲,你就是高大的麒麟啊!”第三章的大意是,“你的帽飾鑲得如麒角一樣的威武啊,仁德寬厚的公侯貴族,哎喲,你就是高大的麒麟啊!”

為什么把王侯公子比作麒麟?在華夏民族的原始崇拜中,有一種靈異之物,它就是麒麟。傳說伏羲氏教民“結繩為網以漁”,蓄養家畜,促進了社會發展,改善了人們的生活,因此天授神物,麒麟出現。據記載,伏羲、舜、孔子所在的時代都伴有麒麟出現,并帶來祥瑞吉兆和神的啟示,從而取得興旺。

據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記載,麒麟,長著麋鹿一樣的身體,牛一樣的尾,馬一樣的腳,黃顏色,圓蹄子,一只角,角頂端有肉。它的聲音就如黃鐘大呂一樣,行步端端正正,游走一定要選擇地點,審視清楚而后居處,不踩踏生蟲,不踐踏青草,不群居,獨處獨行,不與別的動物同行,不會落入陷阱,更不會遭遇羅網,這種動物只有在國君圣明的時候才能出現。總的來說,麒麟的外形類似于鹿、牛、馬組成的怪獸樣子;它聲音洪亮,行為中規中矩,清高而喜獨處;心靈仁慈寬厚,不傷生靈,不欺弱小;它的感應敏銳,不會落入任何圈套,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麒麟是將美行、美德、靈智集中于一身的圣靈,是仁德厚慈的化身。在先民的生活中,麒麟也無處不體現出其特有的珍貴:民間以麒麟為送子神獸,傳說孔子就是由麒麟所送;麒麟還是歲星散開而生出的,因而它是主祥瑞之靈,是最著名的瑞獸之一;麒麟含仁懷義,而且有威儀,等等。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有關帝王興衰與麒麟相關的傳說很多,古人常把戰將和英雄比作麒麟,可見麒麟在人們心中的崇高位置。

這首詩用麒麟來比喻公侯的子孫,應是極高的贊譽了。詩的首句“麟之趾”一出現,那尊雄威的巨獸仿佛來到眼前。它步履端正,神態和藹,雖然龐大卻感應敏捷,厚實的腳趾下“不踐生草、不履生蟲”,步伐如行云流水,悠然行走在山川原野之間。別看它巨大威猛,卻絲毫不必懼怕擔心,因為它是著名的仁獸,只給人們帶來祥瑞和福祉,不會加于傷害和增添災禍。

隨后詩的筆意逐步趨進,“振振公子”,慈厚的麒麟出場之后,轉而描寫公子,“振振”二字,顯示出他的誠實敦厚。到此作者以麒麟比公子之意不言自明,端端麒麟與翩翩公子兩兩相映,均成貴象,讓人生出奇異而敬重之感。

詩再進一步描寫,“于嗟麟兮”,對公子極盡嘉許:你就是高大的麒麟啊!接下去詩的第二章和第三章,由“之趾”到“之定”,進而到“之角”,由“公子”到“公姓”,進而到“公族”,其他語句未變。詩義的本身沒有突出的變化,但如此復沓回旋,麒麟和公子的形象交替出現形成深刻的視覺烙印,加上“于嗟麟兮”的反復贊美,造成一種復響的聽覺效應,使公子偉岸的形象通過視覺和感覺一再突出,深深印在了讀者的腦際。

《麟之趾》用麒麟來美喻王侯子孫,實是寄托著民眾對貴族階層德行和操守的期求,寄望他們以仁德安邦,以厚慈殷民,反映的正是先民們對吉祥平安生活美好的希望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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