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子全書(彩圖精裝)
- 思履
- 4字
- 2019-01-02 16:04:22
卷二 外篇
◎駢拇◎
【題解】
《駢拇》以篇首二字名篇。外、雜篇的題目大多如此。本篇主旨闡揚人的行為應當合乎自然,順應天性。而濫用聰明、矯飾仁義的做法,都如同生理上的“駢拇枝指”一樣,并非出乎自然,而是道德上的邪門歪道。在作者看來,所謂的仁義智辯以及為名、為利、為家、為天下,雖然名目不同,卻都是違反和傷害人的本性的,不但無益于人類社會,反而是有害的。人類應該摒棄仁智,回復自然,這樣才能停止紛爭和罪惡,從而實現老子自然無為、返樸歸真的社會理想。
【分節導讀】
此節作者用駢生的腳趾和歧生的拇指來比喻超出人的本性造作出來的仁義,認為仁義并非人本性使然,推行仁義、濫用聰明智慧,必然會對人性造成傷害。作者在此對儒家的觀點進行了嚴厲地批判,認為儒家標榜的德行閉塞了人的本性,乃旁門左道而非天下正途。一如人不能因為野鴨的腿短就為它接長、鶴的腿長就把它截短,天下的事物都有其自然生態,本已各得其所,人既不應用強力去虧損它們,也不應刻意去修正它們。
【原文】
駢拇枝指 [1],出乎性哉 [2],而侈于德 [3]。附贅懸疣 [4],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 [5],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于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樹無用之指也;駢枝于五藏之情者 [6],淫僻于仁義之行 [7],而多方于聰明之用也。

仁義就像駢拇枝指。
是故駢于明者,亂五色 [8],淫文章 [9],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 [10]?而離朱是已 [11]。多于聰者,亂五聲,淫六律 [12],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 [13]?而師曠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 [14],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 [15]?而曾、史是已 [16]。駢于辯者,累瓦、結繩、竄句、棰辭 [17],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 [18],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 [19]?而楊、墨是已 [20]。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釋】
[1]駢(pián)拇:腳的大拇指與第二指連生。駢,并。枝指:手的大拇指旁歧生的一指。[2]出乎性哉:出于自然本性嗎?[3]侈:多,多余。德:通“得”,指人所固有。[4]附贅懸疣:附懸的贅疣。贅疣,是長在身上的肉瘤毒瘡。《大宗師》:“彼以生為附贅懸疣。”[5]多方:多端。[6]駢枝于五藏之情者:“駢枝”前原本有“多方”兩字,焦竑、宣穎等皆以為衍文,故刪去。[7]淫僻:過于邪辟。過度為淫,過偏為僻。[8]五色:青、黃、赤、白、黑五種顏色。古人以此五色為正色,其余為間色。[9]淫文章:耽溺于文彩。文章,青與赤相交為文;赤與白相交為章。[10]黼黻(fǔfú):已見《大宗師》篇注,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煌煌:光耀眩目。[11]而:古與“如”通用。下文“而師曠”等并同。離朱:相傳為黃帝時人,視力極佳,能在百步以外看清秋天野獸絨毛的末梢。[12]五聲:古樂中的五音,即宮、商、角、徵(zhǐ)、羽。六律:律,定音器。相傳黃帝時的樂宮伶倫,截竹為管,以管的長短,分別聲音的高低。樂律有十二種,陰陽各六,陰為呂,陽為律。六律為黃鐘、太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13]金石絲竹:指以這些材料做成的樂器。黃鐘大呂:分別為六律和六呂中的第一音,以代表全部樂音。[14]擢德塞性:標舉德行和蔽塞本性。[15]簧鼓:簧,是樂器中振動發聲的簧片。簧鼓用作動詞表示笙簧鼓動,意指喧嚷。[16]曾、史:曾參和史。曾指孔子弟子曾參,字子輿。史指史,衛靈公臣子,字子魚,二人皆以仁孝忠義聞名于世。[17]累瓦:比喻砌詞之巧妙。結繩:比喻串說之工巧。竄句:穿鑿文句。此處指辯者多言,連牽不已,累疊無窮卻無意味。[18]游心:游蕩心思。堅白同異:為當時著名的辯論命題,戰國名家公孫龍的“離堅白”和惠施的“合同異”之說,可參閱《齊物論》有關注釋。[19]跬(kuǐ)譽:一時的聲譽。跬,半步為跬。[20]楊、墨:楊為楊朱,戰國宋人,主張為我;墨為墨翟,主張兼愛,《墨經》中有“堅白同異”之說。

耀眼的花紋、悅耳的樂聲、德行禮法,皆旁門之道。
【譯文】
并生的腳趾和歧長的六指,是出于自然本性,卻超出了人體所固有。附生的肉瘤,是在形體上長出來的,卻超過了自然本性。多方造作仁義來施行,比列于人的五臟,卻不是道德的本然。因而并生在腳上的,只是連結著一塊無用的肉;歧生在手上的,只是長了一個無用的指頭;駢拇枝指地把仁義與五臟相比列而超出了五臟的實情,這種過于邪僻的施行仁義的行為,則是多方地濫用了聰明。
因而縱情視覺的人,會被五色所迷,耽溺文彩,彩色華麗花紋的服飾不就是光耀炫目的嗎?離朱就是這類人的代表。縱情聽覺的人,會被五聲混淆,濫用六律,豈不像金、石、絲、竹和黃鐘大呂等的音調嗎?師曠就是這類人的代表。多余地施行仁義,高舉德行和閉塞本性來沽名釣譽,不是使天下人喧嚷著去奉守不可企及的禮法嗎?曾參和史就是這類人的代表。多言善辯的,猶如累瓦、結繩般堆砌詞語,穿鑿文句,游蕩心思于“離堅白”“合同異”的爭論上,豈不是疲敝精神求一時的聲譽而爭執無用的言論嗎?楊朱墨翟就是這類人的代表。所以這些都是旁門之道,不是天下的至道正理。
【原文】
彼至正者 [1],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 [2];長者不為有馀,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 [3],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 [4]。意仁義其非人情乎 [5]!彼仁人何其多憂也?
【注釋】
[1]至正:通行本誤作“正正”,依據褚伯秀、宣穎等說改正。[2]跂:同“歧”,多生的六指。[3]鳧(fú)脛:野鴨小腿。[4]無所去憂:沒有什么可憂慮的。[5]意:同“噫”,嘆息的聲音。人情:即前文所言“性命之情”,人的本性。
【譯文】
那些至道正理,不失其性命的實情。故而結合的不為駢連,分枝的不為有余,長的不為多余,短的不為不足。所以野鴨的腿雖然短,接長一截便會痛苦;野鶴的腿雖然長,截斷一節便會悲哀。所以原本腿長的不能截斷,原本腿短的不必接長,沒有什么可憂慮的。噫!仁義不是人固有的真情吧!那些仁人為什么如此多憂(去追求)呢?

鴨腿短卻不可接長;鶴腳長卻不可截短。
【原文】
且夫駢于拇者,決之則泣;枝于手者,龁之則啼 [1]。二者,或有余于數,或不足于數,其于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 [2];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 [3]。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 [4]?
【注釋】
[1] 龁 hé :咬。[2]蒿目:憂愁的目光,有獨坐憂愁之意。[3]決:潰亂。饕 tāo :貪。[4]囂囂:喧嘩的樣子。
【譯文】
況且,并生的腳趾,割開它就會哭泣;歧生的手指,咬去它便要哀啼。這兩種情況,要么比應有之數多,要么少于應有之數,但其憂患卻一樣。如今的仁義之人,獨坐憂慮世間的禍患;不仁義的人,潰亂生命實情貪圖富貴。所以說,仁義不是人固有的真情吧?否則從夏、商、周三代依賴,天下怎么會有那么喧囂多事呢?
【原文】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 [1],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 [2],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 [3],呴俞仁義 [4],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 [5],約束不以索 [6]。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
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

用鉤、繩、規、矩對待木頭,便削弱木頭的本性。
【注釋】
[1]鉤繩規矩:古代木工工具。鉤是用來劃曲線的曲尺,繩用來劃直線,規劃圓,矩劃方。[2]繩約:繩索。[3]屈折:曲身折體,行禮樂時的體態。[4]呴(xǔ)俞:愛撫。[5]附離:附麗,粘合。離,通“麗”,附著。[6](mò):繩索。三股合成的繩曰
。
【譯文】
要待鉤、繩、規、矩來加以修正的,是削損了事物的本性;需要繩索膠漆來進行加固的,是侵蝕事物的固然;用禮樂來周旋,用仁義來愛撫,以安慰天下人心的,這違背了事物的本然狀態。天下萬物各有本然狀態。這本然狀態就是,曲的不用鉤,直的不靠繩,圓的不憑規,方的不需矩,粘合的不用膠漆,捆束的不必繩索。所以天下萬物自然生長卻不知怎樣生長的,各得其所而不知怎樣自選的。所以古今的道理一樣,不能用外力去虧損(事物的本性)。那么仁義又何必連連不斷地像膠漆繩索一樣施加在道德之間,使天下人迷惑不解呢!
【分節導讀】
此節承接上節闡述施行仁義對人本身的危害,用伯夷的死和道跖的死做類比,指出為名而死的士和為利而死的大盜并無本質上的區別。二者都迷失了本性,殘害了生命,因此不能斷言誰是君子,誰是小人。在作者看來,完善即是隨性隨情,聰敏是善于內省,明察則是能夠清楚地認識自己,“大惑易性”,人應該上不為仁義操守,下不行邪僻之事,虛靜無為,逍遙于世。
【原文】
夫小惑易方 [1],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有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 [2],天下莫不奔命于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 [3],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 [4],圣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 [5],事業不同 [6],名聲異號,其于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谷 [7],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 [8]。問臧奚事 [9],則挾讀書 [10];問谷奚事,則博塞以游 [11]。二人者,事業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 [12],盜跖死利于東陵之上 [13]。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 [14]!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于其間哉 [15]!

小人以身殉利。
【注釋】
[1]惑:迷惑。易方:改變方向,使東南西北錯位。[2]有虞氏:即舜,傳說為夏代以前的圣王之一。招仁義:以仁義作號召。撓:擾亂,攪亂。莊子認為,唐堯以前,即原始氏族時代社會民風還是比較樸質純厚的,自虞舜開始推崇仁義,即進入夏、商、周三代以后,樸質純厚的風氣和民情受到人為的擾亂和殘害,質樸之風逐漸泯滅。[3]小人:地位低下或品行低下之人,此處指前者,泛指地位低下,以技藝和勞動謀生的人。殉:為某一目的而獻身。[4]家:這里指家族。[5]數子:指上述小人、士、大夫、圣人四種人。[6]事業:即從事的工作。[7]臧與谷:家奴和童仆。一說為莊子虛擬的兩個人物。[8]亡:逃跑,丟失。[9]奚事:事奚,即做什么事情。[10]挾(cè):挾,用胳膊夾持。:“策”字的異體,這里指書簡。一說
為牧羊鞭。[11]博塞:亦作“簙簺”,古代一種類似擲骰子的游戲。[12]伯夷:商代未年孤竹君之長子。孤竹君愛次子叔齊,立之為君。孤竹君死后,叔齊讓位于伯夷,伯夷不肯接受,于是二人一起逃位而去。聽說周文王有賢德,善養老,便前往投奔,路遇武王伐紂,二人扣馬而諫,不被聽從,便避入首陽山中,采薇菜充饑,不食周粟,最后餓死山中。首陽山:在今山西省永濟縣南。死名:為名而死。[13]盜跖(zhí):姓柳下名跖,春秋末年著名的平民起義領袖,先秦不少著作如《孟子》《商君書》《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書中都提到過他。“盜”是誣蔑之詞。死利:為利而死。東陵:山名,在今山東濟南境內,一說即泰山。[14]是、非:這里引申為贊許和指責。[15]惡:何,從何。取:取舍,選擇。其間:指在伯夷和盜跖兩類人之間。
【譯文】
小的迷惑會使人弄錯方向,大的迷惑會使人改變本性。從哪里知道是這樣的呢?自從虞舜拿仁義為號召而攪亂天下,天下人便沒有誰不是在為仁義而爭相奔走,這豈不是用仁義來改變人原本的真性嗎?為此,讓我們試著來談論一下這一問題。自夏、商、周三代以來,天下人沒有不借助于外物來改變自身本性的。平民百姓為了私利而舍棄生命,士人為了名聲而舍棄生命,大夫為了家族的利益而舍棄生命,圣人則為了求取天下人的幸福而舍棄生命。所以這四種人,所從事的事業不同,名聲也有各自的稱謂,但他們為所求舍棄生命、損害人的本性這一點卻是一樣的。臧與谷兩個人一塊兒放羊,都丟失了羊。問臧做什么事情了,臧說是在拿著書簡讀書;問谷做什么事情了,谷說是在和別人玩投骰子的游戲。這兩個人所做的事不一樣,卻同樣丟失了羊。伯夷為了求得賢名而餓死在首陽山下,盜跖為了求得私利而死在東陵山上,這兩個人死的原因不同,但他們在殘害生命、損傷本性方面卻是相同的。為什么一定要稱贊伯夷而指責盜跖呢!天下的人都在為某種目的而舍棄生命,那些為仁義而死的,世俗之人稱他為君子;那些為財貨而死的,世俗之人稱他為小人。同樣是為了某一目的而舍棄生命,有的被稱為君子,有的卻被叫做小人。倘若就殘害生命、損傷本性而言,那么盜跖也就是伯夷,又怎么能在他們中間區分君子和小人呢!
【原文】

放任天性,保持真情。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 [1],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 [2];屬其性于五味,雖通如俞兒 [3],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 [4];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 [5]。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 [6],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 [7],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注釋】
[1]屬:從屬,歸向。一說“屬”讀zhǔ,接連、綴系的意思。二說皆可通。[2]臧:善,好的意思。[3]俞兒:相傳為齊人,味覺靈敏,善于辨別味道。[4]聰:聽覺靈敏。[5]明:視覺明晰、敏銳。[6]道德:這里指對宇宙萬物本體和事物變化運動規律的認識。[7]操:節操,操守。莊子以為仁義之操與淫僻之行,伯夷與盜跖,在喪失本性上都一樣,所謂上下之分是沿用習慣說法,并不是真把它們分為上下。對這兩種作法,莊子皆不取,而是要拋開它們,遺忘它們,任運自性。
【譯文】
況且,把自己的本性綴連于仁義,即使如同曾參和史那樣精通,也不是我所認為的完美;把自己的本性綴連于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兒那樣精通,也不是我所認為的完善;把自己的本性綴連于五聲,即使如同師曠那樣通曉音律,也不是我所認為的聰敏;把自己的本性綴連于五色,即使如同離朱那樣通曉色彩,也不是我所認為的視覺敏銳。我所說的完美,絕不是仁義之類的東西,而是各有所得罷了;我所說的完善,絕不是所謂的仁義,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罷了。我所說的聰敏,不是說能聽到別人什么,而是指能夠內審自己罷了;我所說的視覺敏銳,不是說能看見別人什么,而是指能夠看清自己罷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別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別人索求的人,這就是索求別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己所應得的人,也就是貪圖達到別人所達到而不能安于自己所應達到的境界的人。貪圖達到別人所達到而不安于自己所應達到的境界,無論盜跖與伯夷,都同樣是滯亂邪惡的。我于道德行為很感慚愧,所以于上我不能奉行仁義的節操,于下我不敢從事滯亂邪惡的行徑。

把本性連于仁義并非完美。

向別人索求的人是滯亂邪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