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網的幾何學
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寫下這一章。但是,這對于我的寫作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因為這需要讀者們掌握一點幾何學知識。怎么樣才能讓對昆蟲感興趣的人們讀得津津有味呢?我不能只描述蜘蛛織網的精美過程,那樣只能滿足昆蟲學家的愛好,他們對數學定理毫不關心;也不能只用學術公式夸夸其談,那樣的長篇大論只能讓幾何學家欣喜,可是卻漏掉了生命本能中最光彩奪目的一筆。
因此,我選擇兩者并存的寫作方法。讓我們一起來欣賞圓網蛛精巧高超的織網技術吧。首先,可以看到等距離的輻射絲,以及從一根絲到另一根絲所產生的角。這樣的角在網中數量很多,超過了40個,但所有角的角度明顯相等。

⊙ 在巴西,絲城蜘蛛用巨大的網裹住植物,在上面建造絲簾。網中的居民會合力捕捉獵物。
它隨意的走動看起來仿佛毫無秩序可言,但是結果卻像用精密的作圖工具畫出來的一樣。每一只蜘蛛都會把織網的營地劃分成許多開度相同的扇形面,扇形面的數目幾乎全部一樣!仔細觀察可以發現,每個扇形面內構成螺旋圈的橫線彼此是平行的,間距隨著與中心距離的縮進而減小。這些橫線和連接橫線的輻射絲所構成的恒定角度的角,一邊為鈍角,一邊為銳角。
幾何學家把從中心輻射出來的一切直線,或扇形面輻射線,以常數的輻射角值斜切,所得的曲線稱為“對數螺線”,輻射中心稱為“極點”。讓我們假想有無數條輻射絲,那么圓網蛛所走的路程,就是這樣一條對數螺線。然而,現實狀況中,它的路程是一條內切于對數螺線的多邊形線。

⊙ 一張由四星圓蛛結好的網。織網時,蜘蛛通盤考慮到結構力學,在承重高的地方用更強韌和更粗的線。
對數螺線繞著它的極點畫出無限個圈,它一圈一圈地走,努力一點一點接近圓心,可是卻怎么都不能到達。圓網蛛一直盡量遵循無限繞圈的規律,螺旋圈越靠近極點彼此越加緊密。到了一定的距離,螺旋圈突然停止了。這條線連著中心區的輔助螺旋絲。輔助螺旋絲向著極點繞得越來越密,幾乎已經接上了。對數螺線的這種特性已經完全超出了我們的視力能夠觀察的范圍,這也是科學家一直進行思考鉆研的原因。即使在最精密的儀器下面,我們的眼睛也會跟蹤不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圓圈。但是,圓網蛛擁有這樣的本領,幾乎能夠精確地接近極限。
我們設想一根可以彎曲的線繞在對數螺線上,如果把它拉開,一直拉緊,那么它自由的一端就會卷成跟原先完全一樣的螺旋狀,只是曲線改變了方向。對數螺線還有另一個特點,能讓曲線在一條不確定的直線上繞圈,它的極點不斷移動位置,但卻一直在同一直線上。無休止繞圈的結果是一條直線,持續變化產生出來的卻是一成不變。
科學家對于對數螺線總是無比鐘愛。著名的幾何學定理的發現者雅各布·伯努利就是其中一位。他把對數螺線和由此線產生的延長線作為榮譽,鐫刻在墳墓上,并有一段相應的銘文:“我原樣復活我自己。”對他而言,似乎找不到比幾何學更好的表達了。
阿基米德的墓志銘同樣讓人難以忘懷。這位敘拉古學者選擇了引以為傲的墓志銘,西塞羅在西西里擔任財政大臣的時候,在叢生的荊棘和野草中尋找,廢墟中一個刻在石頭上的幾何圖形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個畫成球形的圓柱體,無言卻清晰地道出了學者的名字。因為阿基米德是第一個了解圓周與直徑的近似比率的人,并由此得出了圓周和圓面積以及球面積和球體積。球的面積和體積,是圓柱體的面積和體積的三分之二。
這種特性奇怪的對數螺線,讓科學家們如此樂此不疲地研究著,因為這是一張為生命服務的建筑圖。
軟體動物總是按照這條深奧的曲線在貝殼上繞螺旋斜線。這種動物經歷了幾千年的歲月,對這種曲線了如指掌。菊石自最遠的時空向我們招手。它經歷了陸地從海洋中顯現的時刻,對我們而言,它無疑是最寶貴的化石。沿著它生長的方向切開磨光,對數螺線體面地露出來,構成一個漂亮的住宅,一根水管穿過,隔出無數的小房間。而今天,印度的海鸚鵡螺,是花紋貝殼的頭足綱軟體動物的最末代繼承人。它是那么懷舊,不肯拋棄祖先的對數螺線的規則,但它稍稍做了改動,把水管的位置移到了中心,而不是放在背上。
貝殼動物喜愛對數螺旋的程度絲毫不亞于軟體動物。在小草青青的溝渠里,那些扁平的扁卷螺也有高超的幾何學知識,它們的對數螺線也很美麗。
長形貝殼動物雖然也受對數法則的支配,結構卻要復雜得多。我有幾種來自喀新里多尼亞的錐尾螺,尖尖的錐約一拃長,表面光滑且完全裸露,樸素到沒有任何褶襞、結節、珍珠這些最平常的裝飾。它自豪地維持它的風格,在錐上畫了20多個圈,越來越細,直到一條細線把它們攔截下來,終于消失在頂端。用鉛筆在這個錐體上隨意地畫出了一條母線之后,我發現,螺旋線以一種恒定值的角度切斷這條母線。
且看我這樣進行分析:錐體的母線投射到與貝殼軸線相垂直的平面上,變成了半徑,而從底部轉圈上升至頂部的細線,彼此輔合成一條平的曲線,這條以恒定不變的角度與半徑相交的平曲線,就是漂亮的對數螺線。貝殼的條紋,也可以算作是對數螺線在錐形表面的投影。我們更可以假設一個與貝殼的軸線相垂直,并通過頂端的平面,和一條繞在螺旋線上的線。我們把這條線退出來拉得直直的,它的末端不會脫離平面,而是在平面上畫出一條對數螺線。這里我們看見了錐形對數曲線變成了平面對數曲線,伯努利“我原樣恢復我自己”衍化出的更復雜的變形。
這條著名的螺線,成為很多動物旋轉的舞臺。長圓錐形的貝殼動物,如錐螺、長辛螺、蟹瘦螺;扁圓錐形貝殼動物,如馬蹄螺、嶸螺,都是幾何學的高手。就連蝸牛這樣普通的軟體動物,也規規矩矩地遵循著對數的原則。這些軟綿綿、黏糊糊的動物,掌握了讓我們驚嘆的科學。但是,它們是從哪里學會的呢?
有一種猜想是這樣說的:軟體動物是從幼蟲衍生出來的。在進化的某一天,幼蟲在陽光的照射下興致勃勃,歡快地搖晃著尾巴,并把它擰成螺旋形,便突然找到了未來螺旋形貝殼的平面圖。但是,這種說法不適用于所有情況,蜘蛛就是一個例子。蜘蛛與幼蟲毫無血緣關系,也沒有什么工具可以卷出一個螺旋狀的東西,但是它卻那么輕易就織出了對數螺線。
蜘蛛造出了一種粗糙的框架,速度很快,至多只要一個小時;軟體動物為了它精美的螺塔,要花上整整幾年的時間。為什么會有這種分別呢?因為蜘蛛只需要畫出曲線的草圖,就算作品粗糙也沒有關系。但是,它對幾何術的掌握程度,卻是分毫不差的。
人們試圖在圓網蛛的身體結構上找原因。步足可以自由伸縮,就像圓規一樣,能夠憑借彎曲程度和長短決定螺線橫穿輻射絲的角度,在每個扇形面保持橫線的平行。步足的長度決定了絲的布置,如果圓網蛛的腳長一點,螺旋彼此的間隔就要更寬一些。這個觀點我們能在彩帶蛛和絲蛛那里得到認證。彩帶蛛的步足比絲蛛長,蛛網上的橫線間隔就要大一些。
知識鏈接
蛛網的發展
由于蛛網非常易碎,無法形成化石,因此我們只能從理論上來猜測蛛網進化的歷史——主要還是根據我們目前能觀察到的。毋庸置疑的是,蜘蛛和昆蟲之間總存在某種演化競賽,比如,為了躲避地面上的蜘蛛,昆蟲長出了翅膀,而蜘蛛卻又學會了織網來捕捉飛行的昆蟲。許多4億~3億年前的早期的蜘蛛主要居住在洞中,并用絲線為自己織一個隱蔽的處所,它們可能利用伸出去的絆腳線來探測昆蟲。這種簡單的“管”網,在存活的某些科中仍有發現,被認為是蛛網的一種原型。
球蛛科蜘蛛所織的網相當厚實,且糾結在一起,是一種更加復雜的設計,在灌木叢或房屋的角落里經常被發現。十字形的絲線具有理想的抗壓能力,并用黏性的物質固定起來,在一個中心糾結的網向上和向下伸出,下面吊著圓形身體的蜘蛛。經過的昆蟲如果撞到與物體表面連結的蛛絲上,會發現自己立刻被粘住了,并隨著蛛絲的收緊,被提到蛛網中。這個時候越掙扎就會被蛛絲糾纏得越緊,蜘蛛還會朝這只倒霉的獵物身上吐更多的黏性絲線,最后,蜘蛛會朝最近的昆蟲附肢上咬一口來結束這一切。
比管狀和糾結狀蛛網的進化更復雜的形式可以在皿蛛科蜘蛛(錢蛛)所織的像吊床一樣的或一張一張的網上看出來。這樣的蛛網中,中間那團糾結網成了一種區別性的折片,當水平的那片網轉換成垂直的片時,首個球形就出現了,這種蛛網是最經濟有效的捕捉空中獵物的工具。
然而,角形蛛、蒼白圓網蛛和冠冕蛛,它們簡直都是矮胖子,但是它們那帶黏膠的螺旋線的距離卻與彩帶蛛不相上下,后兩種的旋轉螺旋絲的距離甚至更大。另外,圓網蛛在編織黏膠螺旋絲之前,它先編織了第一道輔助螺旋絲作為支撐點。這螺旋絲從中心出發到邊緣,圈的寬度迅速變大。等到蜘蛛鋪設黏膠螺旋絲時,它只剩下中央的部分。
于是,蜘蛛改變了它的機制,第二個螺旋絲以緊密的圈從邊緣向中心推進,只用黏性的橫線編織。這成為捕蟲網的基本部分。兩者都是對數螺線,但在方向、圈數和相交角上都完全不同。所以,步足是長還是短,都不能影響螺旋線的分布。
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技巧,圓網蛛不會事先進行大量的計算,也不可能用眼睛對角度進行測量,只是在無形之中,它做出了符合精密幾何學的工作。就像石頭和枯葉,不論被拋出還是從樹枝掉落,它們本身都不具有運動的意識,可偏偏都遵循拋物線這個巧妙的軌跡。
幾何學家還驚喜地發現,一條曾經只能通過思辨得出的圖形,居然通過拋物線找到了,那是由拋物線的圓錐面和一個平面相交產生的切線。
再從拋物線出發,如果它在一個無限的直線上滾動,那么這條圓錐曲線的焦點的運動軌跡是什么呢?于是,一個e數誕生了。它表示了拋物線的焦點畫出的一條懸鏈線的代數符號,這條線形狀非常簡單,但e數卻無法進行任何列舉,且不管把這條線劃分得多么細都無法表示出單位來。讓我們來見識一下這個數的無限長級數:
如果有細心的讀者對它的前幾項進行計算,會得到e=2.7182818……
然而,就到這里吧,因為自然數的無限級數迫使這種計算是沒有盡頭的。這個奇怪的數字告訴我們,小小的線段里蘊涵了大量的科學。每當地心引力和擾性同時發生作用時,一條懸鏈彎曲成兩點不在同一垂直線上的曲線,人們就能找到懸鏈線,如抓住一根軟繩子兩端垂下來,船帆被風吹鼓,母山羊下垂的乳房中裝滿了乳汁……這里都有e數的存在。
我相信在一切小事物中都有無盡的科學,一個掛在線段的小鉛球,麥秸上掛著的一顆露珠,被微風拂皺的一洼淺水。只要對這些加以計算,我們的大腦就被大量的數字所充斥。就算我們有巧妙的公式,但面對如此巨大的工程,能不能發掘出更加智慧的方法呢?
我在濃霧的早晨,看到e數出現在一張夜間剛剛織好的蛛網上。黏膠絲上面凝結著一個個圓滾滾的水珠,把黏膠絲拉彎,形成了一根根懸鏈線。偉大的e數也綻放著美麗的光彩,因為當太陽撥開大霧時,這些小水珠就化成了耀眼的鉆石,整個網就閃閃發光,誘人得就像正在展示的珠寶秀。

⊙ 這是變異圓蛛科島艾蛛織的網,亮白色的螺旋隱帶構成了蛛網的核心。對鳥類來說,這些加粗的帶狀線條使蛛網變得非常顯眼。
幾何,就像一個仔細的工程師,用精密的圓規測量了一切,然后悄悄地告訴了大自然。于是,我們欣賞松果鱗片的整齊排列,贊美蝸牛的螺旋上升斜線,驚嘆圓網蛛黏膠網的精致,探索行星軌跡的神秘。不論是微小的原子世界,還是廣闊的宇宙空間,幾何無處不發揮著作用。
可能我的解釋不符合目前流行的理論,但相比幼蟲卷起尾巴的說法,我認為它具有更大的價值,正如我堅信幾何學的高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