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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意識形態含義的變化:從馬克思到葛蘭西(2)

然而,恩格斯寫作其后期有關意識形態問題的著作時的歷史和思想背景已與《德意志意識形態》寫作時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1845年,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發展依然不全面,盡管已明顯脫離德國唯心主義,并對這個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思想潮流進行了全面批判。這就意味著從一般意義來說,馬克思、恩格斯當時不得不強調唯物主義的一面,堅持物質現實對意識的決定性作用。但到了19世紀80年代,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歷史唯物主義已經日益為人們所熟知,許多馬克思主義政黨開始在歐洲主要國家紛紛建立。德國唯心主義不再是馬克思主義的主要論敵。正如瓊斯(Gareth Stedman Jones)所揭示的,“新的危險來自于杜林和貝克(Buckle)的實證主義以及哈克(Haeckel)的一元論。這些都侵蝕著歷史唯物主義,力圖將之還原為一種機械的經濟決定論,將上層建筑變成基礎的徹底被動的反映”[11]。

因此,恩格斯在19世紀80年代出于和這些機械主義立場論戰之需而關注意識形態問題,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他也堅持澄清自己的這一看法,即盡管經濟基礎是最終的決定性因素,但也不是唯一的因素。[12]在恩格斯看來,上層建筑可以作為第二位的原因反作用于基礎[13],并因此對歷史發揮真正的影響。[14]恩格斯看到了上層建筑中各個要素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它們與基礎之間的關系等,都發生“在歸根到底不斷為自己開辟道路的經濟必然性的基礎上”[15]。恩格斯顯然想用上層建筑的相對獨立性來弱化經濟的決定作用。然而,他的解決方案卻因不經意地轉換了“基礎—上層建筑論”和黑格爾的“自然—觀念論”之間的關系而遭到了批判。[16]上層建筑各個要素之間的互動導致了“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17],就像在黑格爾那里意外和變化都是自然表象中明擺著的事;但同時,就在上層建筑的偶然性之中,經濟必然性最終決定了自身的存在,正如在黑格爾那里自然表象中明擺著的意外都是建立在觀念的必然性基礎之上的。

鑒于此,有必要指出的是,就這一論題所展開的論爭,就是圍繞基礎和上層建筑的一般關系以及決定性問題而展開的論爭領域。恩格斯在成熟時期著述中處理意識形態問題的方法,顯然與這些論爭脫不開干系。我的觀點是,盡管意識形態觀與決定論、基礎—上層建筑關系說之間是緊密相關的,但卻不能把它們視為等同,仿佛它們就是一回事。意識形態作為一個否定性概念必然是更加復雜的、與意識形態有關的現象之中的一個具體的要素。我也曾指出過,有一點可以證明意識形態也可作為普遍的和肯定性的概念而出現的地方,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在表述意識形態概念時并非總是恰當地將之與更為寬泛的決定論區分開來。因此,發現恩格斯在馬克思去世后被卷入的這場一般性爭論對于澄清相關論題并無助益也就不足為奇了。可以說,雖然恩格斯清晰地表述了意識形態的否定性內涵,但大量的模棱兩可的簡潔陳述依然為替代性闡釋的出現提供了日益增多的可能性空間。

首先,恩格斯用三種表述方式提到了意識形態概念,它們分別是“意識形態統治”、“意識形態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領域”,這樣一種很具有一般性的表述使得人們至少有可能會認為它們已涵蓋了整個的意識形式。在第一種表述中,他暗指“無論是在政治、宗教、哲學的領域中進行的,還是在任何其他意識形態領域中進行的”意識形態統治[18];在第二種表述中,他提到了“以哲學、宗教、藝術等等這些觀念的(ideological)上層建筑”[19];在第三種表述中,他提到了“在歷史上起作用的各種思想(ideological)領域”[20]。前兩種表述中對于思維方式的封閉性暗示以及最后一種表述中的概括性指稱,的確包含有指代普遍的意識形態形式之意。這當然與一種肯定的和中性意識形態概念直接相關,可如果全部意識世界和文化都可被稱之為意識形態的,那把它當作徹底的歪曲來加以思考也就沒有什么意義可言了。針對這一模糊性,必須做一些其他的增補性努力,即參考更加明晰的意識形態與階級之間的關系問題,這有可能會導致這樣一個結果,即從階級世界觀的角度來定義意識形態概念。恩格斯指出,在中世紀“只知道一種意識形態,即宗教和神學。但是到了十八世紀,資產階級已經強大得足以建立他們自己的、同他們的階級地位相適應的意識形態了,這時他們才進行了他們的偉大而徹底的革命”[21]。

當然,并非所有這些表述都必然導致一種肯定性內涵,因為也可以在一個否定性的內涵框架中對之進行很好的闡釋。此外,恩格斯的表述中也存在著優先性權重,正如我所指出的,即他所重點強調的顯然是一種否定的意識形態觀。無論如何,一些模糊的表述(如上文中我所引述的)中有可能會推導出一種肯定性的意識形態概念闡釋,而且這樣的闡述在馬克思去世后大有增加之勢。這不是說這些模糊性表述本身要為意識形態概念內涵的演變負責,它們只不過是種子,是馬克思、恩格斯著述中的微弱因素(few elements),但卻為后來出現的肯定性的意識形態概念提供了一種“起碼的馬克思主義合法性”(a minimal Marxist legitimacy),因為不要忘了,馬克思、恩格斯的著述中大部分篇幅都支持的是一種批判性的意識形態概念,而且終其一生,他們都抱持這樣一種意識形態觀,這是他們的后繼者們所無法挑戰和改變的。

[1]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F.Engels,Ludwig Feuerbach and the End of Classical German Philosophy,in Selected Works,p.584)。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1卷,411頁。

[2]恩格斯:《反杜林論》(Lawrence &Wishart,London,1969,p.49)。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0卷,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3]Ibid.p.116。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0卷,105頁。

[4]Ibid.p.117。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0卷,106頁。

[5]Ibid.pp.400-401。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0卷,662~663頁。

[6]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1卷,337頁。

[7]同上書,348頁。

[8]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1卷,347頁。

[9]恩格斯1890年10月27日致施密特的信(Selected Correspondence,Progress,Moscow,1975,p.400)。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7卷,48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10]恩格斯1893年7月14日給梅林的信(Selected Correspondence,p.434)。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9卷,9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11]G.Stedman Jones,“Engels and the End of Classical German Philosophy”,New Left Review,no,79,1973,p.31.

[12]恩格斯1890年9月21至22日致布洛赫的信(Selected Correspondence,p.394)。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9卷,199頁。

[13]Ibid.p.393。

[14]恩格斯1893年7月14日給梅林的信(Selected Correspondence,p.435)。

[15]恩格斯1894年1月25日給博爾吉烏斯的信(Selected Correspondence,p.442)。

[16]參見科爾施的《卡爾·馬克思》(K.Korsch,Karl Marx,Russell &Russell,NewYork,1963,p.224)和瓊斯的《恩格斯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New Left Review,no,79,1973,p.31)。

[17]恩格斯給布洛赫的信(Selected Correspondence,p.394)。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7卷,461頁。

[18]參見恩格斯給《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寫的“前言”(Selected Works,p.95)。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1卷,291頁。

[19]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0卷,97頁。

[20]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9卷,96頁。

[21]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1卷,328頁。

三、重大缺席

在向一種肯定的意識形態概念轉化的演變過程中,或許最關鍵的因素就是這樣一個事實,即在馬克思身后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馬克思主義思想家沒接觸過《德意志意識形態》。別忘了,《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一章即“費爾巴哈章”(這是最重要的部分,特別是就意識形態概念而言)首次在俄國出版的時間是1924年,在德國出版的時間是1926年。[1]拉布里奧拉、梅林、考茨基、普列漢諾夫以及(更重要的是)列寧、葛蘭西和寫作《歷史與階級意識》時的盧卡奇,都不知道馬克思、恩格斯的這一最有力支持否定性意識形態概念的文本。即便《德意志意識形態》也會被認為是一個問題叢生的文本,但人們卻很少懷疑它對于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重要性。馬克思、恩格斯的任何其他文獻都沒有像《德意志意識形態》這樣系統地、單獨地來充分論述意識形態問題。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1926年前這一文本的缺席,對于其間所發生的意識形態概念的演變意義重大。這一缺席的后果因為如下事實而加重,這就是馬恩去世后最初十年間,歷史唯物主義被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系統化和法典化了。這一代人的闡釋得以確定并被尊崇為正統。而這一切還是在他們沒有看到作為一個整體的歷史唯物主義最初形成的關鍵文本《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前提下發生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不是馬克思、恩格斯提供最清晰、最概括性的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的地方,因為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后來的著述中經過復述、再述才完成了的工作。但這并不妨礙《德意志意識形態》在我們理解馬克思、恩格斯意識形態概念上的重要作用,因為在這之后就再也沒有一個文獻像《德意志意識形態》這樣來就意識形態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或拓展性的論述了,至少在馬克思那里是這樣的。

鑒于此,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賴以理解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文本是極其有限的。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缺席的情況下,可供分析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兩部著述就只能是馬克思的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和恩格斯的《反杜林論》。這兩個文本是新一代馬克思主義者引述最多的文獻,特別是在意識形態和上層建筑的語境中。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兩個文本包含著很大的模糊性,也沒有在基礎—上層建筑關系和意識形態現象之間作出恰當區分。由于《德意志意識形態》的缺席,這兩個文本就確認了意識形態上層建筑論。這樣的論斷又繼而暗含著對一種肯定性的意識形態觀的支持。于是,逐漸地,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內涵開始出現。這一過程一開始并非出于有意,無論是拉布里奧拉、普列漢諾夫,還是梅林或考茨基,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在這一領域中所存在的問題,也沒有整個地放棄一種否定性的意識形態觀。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他們的著述中能發現新的意識形態概念觀都在或明或暗地逐漸增加。

這并不是說這一代馬克思主義者所遵循的是同一條理論路徑。拉布里奧拉和普列漢諾夫繼續的是恩格斯的戰斗,即反對實證的和決定論式的馬克思主義,并力圖揭示上層建筑作為不可還原的社會現實的一部分所應有的功效;而考茨基和梅林則更傾向于強調經濟結構對于意識的直接決定作用。如果拉布里奧拉和梅林更傾向于使用一種否定性的意識形態概念的話,那么考茨基和普列漢諾夫則在他們的論述中顯得更加立場模糊,這就為肯定性意識形態概念的出現埋下了伏筆。因此,意識形態概念內涵的新轉向既未必單獨與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相關,也未必單獨與歷史主義馬克思主義相關,而是在它們二者中同時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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