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語。他說:“總之,我決定,不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我都要好好跟她過下去。當然,這個決定可能還會有反復。目前,我們之間仍然有矛盾,前幾天是她的生日,我給她送了一份生日禮物,結果她卻生氣了。”
給妻子送生日禮物她卻生氣,這件事本身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因為如果送的禮物不恰當,接受禮物的人生氣,這很正常。
但是鑒于他們之間剛剛發生的事情,在通常人的眼光里,他的妻子作為明顯的過錯方,他放低姿態送禮物給她——而且根據鄭先生的表述,基本上可以排除禮物不恰當的猜想——而她對此的反應居然是生氣,這就值得好好探究一下了。
Three
“你送的是一份什么禮物呢?”“是一個純金的小吊墜,它的形狀是一把小鑰匙。我妻子有一條項鏈,但是沒有吊墜,我就給她配了這么個鑰匙形狀的小吊墜。”鑰匙。可以推測,不管選擇這件禮物是有意還是無意,鄭先生送的這把小鑰匙是有某種心理寓意的,比較合情理的一種理解是,他的心底有一把鎖,他希望有鑰匙能夠打開他的心鎖。
“她為什么會生氣呢?”“她說我們之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還送禮物給她,這樣做是在給她的心理施加壓力,讓她更為內疚。”我不語。這個女子的思維,確實有些特別。當然,她的行為背后,一定有某種心理動機。我沒見到她本人,沒聽過她自己的說法,無法做出更多的推斷。
就我個人感覺而言,這一切的癥結,極可能是因為這個女子不愛鄭先生,至少愛得不夠。這是一件殘酷的事情。當然,這僅僅是一種可能。可能性有很多種。當然,鄭先生非常遷就,甚至縱容他的妻子,這也是顯而易見的。
我仍然喜歡根據自己了解的情況大略還原事情的原貌,這是我的一種思維慣性——盡管我知道,心理咨詢師是不能預設立場的。但是,完全不設立場,理論上可以,實際上卻做不到。我只能在無意識設立某種傾向的時候告誡自己,可能性有許多種。
他們在長沙這座不算太大的城市,卻人為地兩地分居;結婚不到一年,她卻一直和別人保持性關系;她口口聲聲說不要丈夫太關心她,希望他把心思用到事業上,而這其中的潛臺詞很可能就是——你不夠優秀,我不愛你;想要讓我真心愛你,你要變得更優秀一些。
當然,這僅僅是我個人的感覺和推測,我不能也不會把這種感覺向鄭先生透露。向他透露是不負責任的。
更何況,愛是一件非常主觀的事情,鄭先生如果覺得他的妻子愛他,那就是愛;甚至就算她不愛他,可是只要他愛她,對他而言,兩個人在一起就有屬于他們自己的幸福,他還可以享受他愛她的過程,這也是一種愛。后現代的愛情觀不是包括“我愛你,但和你無關”嗎?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這個人同樣愛自己。
眼前的鄭先生看起來還有些孩子氣,不是那種非常成熟的男子。成熟,是衡量男人非常重要的一個指標。而且成熟這件事,它是一種氣質、一種能力、一種感覺,是一種綜合素質,沒有能夠量化的指標,它跟一個人的年齡并不是成正比的。有的男人,二十幾歲已是少年老成;有的男人,到了四五十歲,甚至垂暮之年,仍然不成熟;還有人一輩子都不成熟。
我想,鄭先生對自己妻子的把握能力可能還有所欠缺。他的妻子,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據我推測應該是時下所謂的“三資女人”——有姿色、有資本、有知識。她很有能力,又有海外留學四年的背景,不難想象,她相當獨立、難以駕馭,無論是感情生活還是其他,她應該有色彩斑斕的往昔。
我望望鄭先生,對他說:“你們平常相處,感覺怎么樣?”“也就平平淡淡。”鄭先生有些沒精打采。可是我記得他說過,他們第一次見面,幾乎是一見鐘情,彼此感覺很好。
我沉吟一下,接著問:“你們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是什么情況?”“反正平常各過各的,周末才在一起。”“你來做心理咨詢,她知道嗎?”“是她建議我做心理咨詢的。她自己平常也做心理咨詢,經常參加各種心理沙龍活動,只不過她不知道我具體找的是哪個心理咨詢師。說實話,反正我不了解她。”
鄭先生盯著自己的手機說:“我現在很想給她發條短信,問她在干什么,是否可以晚上一起聊聊。”
“可以呀,你可以做這件事。”鄭先生精神振作起來,編了條短信發了出去。等待對方回復的間隙,我問:“你們之間溝通渠道暢通嗎?也就是說,像你這樣給她發短信,她是不是會很快回復?”“嗯,有時候她手機在充電,靜音,可能不能及時發現。”“這樣的情況多嗎?”
“不算太多,但也不少。”那么這一次,他的妻子會不會及時回應他呢?
Four
大約十來分鐘,他的妻子回電話了。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但是可以通過鄭先生的回話和表情做出一定的推測。
她問他晚上具體要聊什么事情。他說沒什么具體的事,就是聊聊。從鄭先生的表情來看,她在電話那一頭相當不滿,責怪他不該無緣無故發一條這樣的短信,讓她以為有什么很正式的事,讓她非常有壓力。
他說沒什么正式的事情就不能聊聊嗎?兩個人可以見一面,邊聊天邊吃飯。
她再問他到底想聊什么。他說到時候再說。
鄭先生接電話的時候,表情很復雜。他并不是很愉快,看起來甚至有些無奈,有些為難。我明顯感覺得到他對她的包容和妥協里,有無可奈何的成分。
掛了電話之后,他說:“她答應晚上和我一起吃飯,到時候我們會好好聊一聊。”
我點點頭。
和鄭先生見面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小時,第一次咨詢應該結束了。我說:“今天你見我的目的只是想找個人說說你心中的秘密,這個目標你已經達成。你面臨的這件事情,是你和你妻子兩個人之間的事,如果你愿意在心理咨詢師的幫助下來做出什么決定,那么,最好你跟你的妻子說說,下次讓她一起來,你們共同來面對。就算她不愿意來,如果你自己愿意,我們還可以一起探討你內心真正的感覺是什么。任何人遇到這件事,都會覺得痛苦。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確實不是你的,你是否愿意接受他們。”
他的妻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些什么樣的經歷和成長背景?最重要的是,關于這件事,她內心的真正想法是什么?他們之間應該建立起一種什么樣的新型關系?他們以后會如何走下去?
這一系列問題,不是為了滿足我本人的好奇心,而是,這確實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應該兩個人一起來面對。他們可以在專業幫助下看到自己的內心。
問題是,他的妻子愿意來嗎?當然,即使她不愿意來,如果鄭先生自己愿意,我還是可以幫助他一起解決他自己的問題。比如說,他本人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如果想離開,這極可能是人之常情;如果不想離開,是什么事情讓他做出不離開的決定?如果想離開卻又放不下,他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他完全可以選擇全然地敞開心扉,探索自己內心幽深的花園。甚至,一些話,他可以不用明白地告訴我,他只需要在我的專業幫助下,自己一步一步往下走。
最后我說:“鄭先生,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想告訴你,在人的一生當中,對于一個明智的人來說,所有的痛苦都不會白費,一個人之所以會感到痛苦,是因為在那些讓他痛苦的事情上,他還需要成長。請相信,有時候,痛苦是一份禮物,是來幫助你擁有更加圓滿的人生。”
我不知道他對這段話究竟能夠理解多少,能夠接納多少。我不知道一周之后,他的妻子會不會和他一起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到時候如果他的妻子不愿意參加咨詢,鄭先生本人會不會再來。
我不喜歡過于主動地跟來訪者預約時間,如果他們自己覺得需要我,自然到時候會來找我。
鄭先生走出門去,我暫時清閑下來,腦海里卻立刻浮現出一個人影來。
一個非常頑固的影子,只要我停下手里的事,他就會牢固地盤踞在我心頭,想甩都甩不開。
我不能不承認,他是我的師兄,林云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