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念到小莊的名字,小莊有點發懵。連長合上了花名冊:“回去收拾一下,打好背包,你們的連長馬上就來接人。從今天開始,你們就真正成為大功團的一名解放軍戰士了!同志們,三個月的新兵連非常艱苦,你們辛苦了!我祝賀你們!”他舉手敬禮。新兵們舉手還禮。連長放下手,剛想宣布解散,小莊鼓足勇氣喊:“報告!”
“講!”“報告!我、我去哪個連?”
連長看他半天,說:“上面沒寫,我也不知道。”小莊愣住了。“解散!”
新兵們一陣歡呼,如同退潮般散去。小莊傻在原地愣了會兒,轉身進了宿舍。宿舍里,戰友們興高采烈地在說話。陳喜娃喜洋洋地打背包:“哎呀,這次我分到偵察連了!沒想到我也能當偵察兵了……”
小莊大步走進來,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他脫掉軍裝,拿起自己軍隊的東西丟到喜娃床上。喜娃看了看他:“干啥啊?”
“這些給你,咱倆號碼一樣。”“那你呢?”
“看來,下部隊是沒我的份兒了。與其沒人要,不如自己走。”“你別著急啊,你是咱們團第一個大學生兵,大家都說可能是去團部機關。”“狗屁!不要我就明說,這個兵,老子不當了!”
站在門口的新兵突然高喊:“起立!”新兵們立即起立,敬禮。苗連大步走進來。小莊站在床前,沒敬禮。苗連看著他:“你為什么不敬禮?”小莊沒說話。“你的軍裝呢?”
小莊看了一眼喜娃的床上。喜娃急忙拿起來塞給小莊。苗連突然嚴厲道:“穿上!”小莊一愣,說:“沒人要我了,我穿軍裝干嗎?”
“孬種!”“我不是孬種!”
“那就把軍裝穿上跟我走!”“去哪兒?”
“偵察連!”
6
偵察連駐地。偵察兵們光著膀子,一身腱子肉,穿著迷彩褲和軍靴在進行各種體能和格斗訓練。苗連大步走來,小莊和喜娃背著背包提著東西怯生生跟在后面。苗連大步走到連部跟前,他揮揮手:“你們過來!”
一排長二排長三排長急忙跑步過來,在連長跟前站成一排。苗連努努嘴:“這兩個兵是新來的!這個是喜娃,很樸實,身子骨壯實,調教調教是個敢打硬拼的好苗子!還有這個,我就不說名字了,你們都知道他。”
小莊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陳排說:“喜娃交給我好了,我缺個捕俘手!”喜娃興高采烈地過去:“排長好!”
陳排笑:“我們一排最近訓練任務重,還要準備參加演習,帶一個就夠了,實在是帶不了新兵了。”
苗連點點頭:“嗯,那二排長呢?”二排長看看小莊,囁嚅著:“我跟一排長一樣……”苗連的目光轉向三排長。
三排長有點發毛:“報告!我們現在……我們現在……”“說,直接說!別吞吞吐吐的!”“我、我不想要……這是個鳥兵,不好管教。”
苗連點點頭:“嗯,說了實話啊。不錯,比他們倆強,一嘴假話!”他看小莊,“哎呀!你看這怎么辦?沒人要你啊。”
小莊有點局促。苗連想了想,說:“這么著吧,你就跟著我當文書吧!”三個排長忍不住噴了。苗連瞪眼:“你們笑什么笑?回去訓練去!”“是!”三個排長立即轉身跑了。
小莊懵懂地問:“連長?文書都干什么?”苗連又努努嘴:“你進去問問老文書就知道了。”
“是。”小莊向連部辦公室走去,他在門口停了下來:“報告!”“進來!”
小莊推門進來:“班長,連長讓我……”他呆住了。老炮正在打背包,臉上還裹著一片紗布。他沒有任何驚訝:“說,連長讓你什么?”小莊張大嘴:“班長,我沒想到你是……”
老炮抬頭:“沒想到我是什么?我是文書?”“是。”
老炮第一次露出一點笑容,但是轉瞬即逝:“你來了,我就下一班當班長。”“我、我……”“跟你沒關系,我跟苗連說了好多次了,我不適合干文書,適合去當班長。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這回選上了你,我就解放了。”小莊不說話。“怎么?打過一架就不認我這個班長了?”小莊還是不說話。
老炮笑笑:“等你真正成了老兵,很多事情就明白了。”小莊抬起眼,不知道怎么接話。“我跟你交接一下,你跟我來。”
小莊默默地跟在老炮身后。槍庫。光線陰暗,擦得锃亮的步槍靜靜臥在槍架上。嘩啦啦,防盜鐵門拉開了。老炮晃晃手里的一串鑰匙:“這鑰匙,以后歸你保管了。”
小莊接過鑰匙,頭有點大:“我……我管槍?”“啊,文書最簡單的工作。”
小莊探頭探腦地跟著老炮進了槍庫,老炮拿起一把步槍:“這是你打過的81自動步槍,這把是85狙擊步槍,這是85微聲沖鋒槍——偵察兵專用的,打出去沒聲音光聽見撞針聲,這是54手槍,87匕首槍,還有這個——”老炮拿起一把匕首抽出來,“知道這個是什么嗎?”
“刀子啊?”“這是偵察兵匕首!俗稱攮子,是偵察兵的貼身利器!在最危險的時候,攮子不僅可以殺敵,還可以保住你的命!當然,你現在還不明白,以后就知道了。”小莊聽得很懵懂。“作為偵察連的文書,首先是一名合格的偵察兵,甚至是出色的偵察兵,其次才是文書——知道文書都干什么嗎?”小莊搖頭:“不知道。”
老炮狡猾地笑笑:“跟在苗連身邊,你會速成的。”他放下手里的匕首,“苗連五點半準時起床,你的鬧鐘要調到五點!五點二十九分,你要準備好洗臉水,擠好牙膏……”
“我這是當文書還是當勤務兵啊?”“這是文書的工作……”
小莊掉頭就走:“我不干文書!我才不伺候人呢!”老炮在后面笑笑:“那你自己跟苗連說吧。”小莊大步向連部走去。
“報告!”小莊在外面喊。苗連頭也不抬地拿起杯子喝水:“進來!”小莊進來。苗連發現水沒了,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小莊愣了一下。
“倒水。”苗連還是不抬頭。小莊看著那個杯子,又看看苗連。苗連無動于衷,還在看文件。小莊猶豫著,伸手拿起杯子。苗連還是在看文件,壓根沒多看小莊一眼。小莊很生疏地給苗連倒了杯熱水,放在苗連桌子上。苗連頭也不抬:“出去吧……把我常服找出來,我馬上去師部開會。”
小莊愣愣地看著苗連,苗連抬起眼睛:“你還有事?”“沒、沒有了。”
“去吧,通知司機在連部門口等我。”“是。”小莊轉身出去。
小莊在連部門口站住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我這是怎么了?”
偵察連連部。小莊在擦桌子。抹布滑過,玻璃板下是一張發黃的彩色照片。小莊好奇地看著,這是一張對越戰爭時期的戰地合影。一群穿著迷彩服的彪悍男人手里拿著各種輕重武器,眼神里有一股掩飾不住的鳥氣。
“連長,這是你啊?”小莊一眼看出來年輕時代的苗連。苗連回頭:“啊,看不出來啊?”“這是在打仗吧?”苗連:“對,這是南疆保衛戰時期的我軍區偵察大隊——第十二偵察大隊,代號‘狼牙’。”“狼牙?這明明是個狗頭啊!”
苗連哭笑不得:“什么狗頭?這是狼頭,看清楚了!狼牙!我們之所以叫‘狼牙’,和他有關系!”苗連的手指點著照片上的一個漢子,那個漢子仰起下巴,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鳥氣,“何志軍——我們‘狼牙’偵察大隊的大隊長,由于他驍勇善戰,敵人敬畏地稱之為‘狼牙’!”
小莊瞪大眼睛看著這個中年壯漢。苗連笑著指點群英:“這個是小高,少林俗家弟子出身,被譽為‘西線第一偵察勇士’;雷連長,音樂指揮出身的偵察兵,作風冷峻毒辣……”
小莊看著照片:“苗連,這就是傳說中的特種部隊嗎?”
苗連的眼神變得黯淡:“不算,算是特種部隊的鼻祖吧,十二偵察大隊就是現在我們軍區特種大隊的前身,代號都是一樣的——‘狼牙’!”
“苗連,那你怎么不去特種部隊,來了咱們偵察連呢?”苗連沒再說話,片刻道:“打水,我要洗臉。”“哦。”小莊轉身去了,不一會兒端來了盆熱水。
苗連在臉盆里洗臉。小莊很自然地在旁邊站著。咣當!一聲清脆的響聲。小莊嚇了一跳:“苗連,什么掉了?”
苗連閉著眼睛在臉盆里摸:“你去拿個干凈杯子來!”小莊急忙拿來杯子。苗連摸出來了什么東西,咣當丟進了玻璃杯里。小莊舉著玻璃杯子,定睛一看,是個眼球!他嚇了一跳。苗連閉著眼睛:“倒熱水,消毒!”小莊哆嗦著把杯子放在桌上,往里倒熱水。小莊看著苗連,苗連拿出眼球安上,揉揉,淡淡地說:“白眼狼的彈片炸的。”他轉身拿起軍帽戴上,出門上車,車開過訓練場,遠去了。
小莊默默地看著苗連遠去。那一瞬間,他真正懂得了為什么苗連的身上有這樣巨大的能讓他折服的能量——他是一個真正的硬漢,也是一個真正的軍人。小莊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內心對于“軍人”這個普通詞匯的定義,他第一次感覺到一種豪邁——因為他在這樣的硬漢連長手下當兵,他愿意跟隨他征戰疆場,萬死不辭!
小莊愣了半晌,苗連的車早已沒了影子。他出了連部,走到訓練場邊看大家訓練。陳排在做格斗示范,他怒吼一聲,然后快跑幾步,飛腿分開踢碎士兵手里高舉的兩個壇子,接著在空中轉體又踢碎另外兩個壇子。陳排穩穩落地,呼吸均勻。偵察兵們鼓掌叫好,小莊也鼓掌叫好。陳排轉臉看見他,笑了一下沒說話,轉向自己的戰士:“都看見了吧?”
“看見了!”戰士們齊聲答。
陳排比畫著,穩健出腿,定在半空:“在近身廝殺中,腿的作用可以用一句成語來概括——舉足輕重!格斗是偵察兵的基本功,而腿功則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大家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繼續訓練!”
戰士們沖到沙袋前開始踢打。
陳排目光銳利:“高度!一腿要踢到敵人脖子上!再來!”喜娃尖叫一聲,飛腿踢向沙袋。小莊躍躍欲試,在后面欲言又止:“排……”陳排回頭:“怎么了?”
小莊鼓足勇氣:“排長,我……我能跟著你們訓練嗎?我打掃完連部衛生了,我……”陳排笑笑:“你不是不想當兵了嗎,怎么還要跟我們訓練?”“看大家都訓練,我心里別扭。”
“那好,入列,參加訓練!”“哎!”小莊高興地跑進去,站在喜娃身邊,跟著陳排統一口令踢腿。
7
食堂。連首長在吃飯。苗連剛剛吃完一碗米飯,小莊立即起立雙手接過苗連的碗,轉身去加米飯。指導員詫異地看著:“老苗,小莊這樣的鳥兵你怎么收拾的?怎么到你手里就服服帖帖的?”
苗連大大咧咧地說:“嗐!再鳥的兵也是兵,只要是兵我就能調教!他敢跟老炮那樣的老偵察班長對著干證明他很鳥,但是他肯為了戰友掉淚證明他重感情!重感情的兵就是好兵,我相信我的眼睛沒錯!這小子會是最出色的偵察兵!”
端著米飯回來的小莊聽見了,他站在苗連身后眼睛一熱。苗連沒看見他,還在繼續說:“這孩子年紀小啊,剛剛17歲,毛都沒長全就來了部隊!鳥兵不怕,沒長大的孩子不鳥才可怕呢!收拾小莊容易,你就當他是個娃娃,該夸的時候夸兩句,該罵的時候罵幾句他就老實了……”
小莊在苗連身后抹著眼淚。指導員看見了就笑:“喲!我們的娃娃掉金豆了?”苗連回頭:“哭啥?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軍功章都拿了仨了!趕緊給我洗臉去!”
“是!”小莊低頭把飯碗交給苗連,轉身就往水龍頭跑。小莊打開水龍頭撩水洗臉,以便讓自己可以無聲地痛哭一會兒。陳排吃完飯走過來洗碗,小莊的肩膀抽動著。陳排拍拍他:“怎么了?苗連又說你了?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說兩句就說兩句,反正也掉不了肉!”
小莊擦擦臉起身笑了一下,卻還是掉淚了:“陳排,我能成為最好的偵察兵嗎?”陳排鼓勵他:“當然,你有這個潛質。”
小莊堅定地說:“我想成為最好的偵察兵,給苗連爭臉!”
陳排突然詭異地笑:“等你成為了最好的偵察兵,就不是給苗連爭臉了,是給咱們團、咱們師甚至咱們軍偵察兵弟兄們爭臉!鬧不好還要走到世界上,給咱們全軍弟兄爭臉!”他看看小莊愣愣的表情,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說完走了。留下十七歲的小莊傻傻地站著。
8
熄燈后的營房格外安靜。哨兵在外面轉著,不時拿手電四處照。更遠處的訓練場,隱約有人在踢沙袋。咣當!連部的門開了,小莊揉著耳朵出來。
哨兵喜娃手電照過去:“口令!”小莊答:“冰山!回令?”“草原!”
小莊揉著耳朵:“喜娃,今天你站崗啊?”“對啊,你不睡覺干嗎呢?”“看來這槍打多了也不是享受啊,耳鳴。我睡不著。”喜娃笑:“我這耳朵還震著呢。”小莊納悶兒地看著聲音來處:“誰啊?大晚上練功?”喜娃說:“一排長,他每天都這樣。”“這么刻苦啊?”小莊伸著脖子看。
“聽我們班長說,他下連就這樣,開始大家都以為沒多久他就不練了,沒想到真保持了一年多。他是陸軍學院偵察系的高材生,在咱們連算數一數二的。苗連都說他多少次了,休息的時候要好好休息,他就是不聽。后來苗連也就不說了,說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