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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 羊角號
  • 劉玉民
  • 4309字
  • 2016-03-22 16:38:02

牧羊人是帶著羊群外出,無意中躲過那場災難去的。那要歸功于他的羊群,尤其要歸功于他的頭羊。那頭羊不用說是黃色的。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黃羊成了一種吉祥和高貴的象征,村里家家戶戶都養黃羊,但那除了做頭羊只能做吉祥物,宰殺、買賣絕對是不允許的。牧羊人的這只頭羊,已經給他帶大了幾批羔子,它能使最頑皮、最難調理的羊羔子俯首聽命,也能憑著感覺找到最豐盛的草場,把羊群帶到最應該去的地方。那使牧羊人省去了許多心事,每每只是把鞭子一甩,發一聲既定的號令就夠了。那天他原本并沒有在外邊宿營的意思,頭羊卻帶著羊群不知不覺走遠了。那一遠,使他躲過的竟然是那樣一場滅絕性的大災難。

返村時他自然并不知情。那是臨近下晚,遠遠地見駝來峰黑乎乎一片,牧羊人以為是山影云氣造成的假象,并沒有向心里去。走著,聞到了焦灰煙塵的氣味,牧羊人以為是哪兒著了一片林子、幾間草房,也只是捏了捏鼻子,把眼珠打了幾個旋轉。越走越近,轉過望樹崖,眼前出現了一片黑色原野,出現了一座高聳著的、孤零零的黑塔,牧羊人猛丁里打了一個激凌。先是以為眼睛被太陽晃得花了,可把眼睛揉了幾揉瞪了幾瞪,黑色還是黑色,真真切切、不帶一絲虛假的黑色,牧羊人才覺出了驚異。或許是跟昨天一樣走錯了地方?可這會是什么地方呢?除了黑色和刺鼻的焦臭氣味,這里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駝來峰找不出任何區別。駝來峰,沒有錯!可……他認定發生了特殊事變,認定那特殊事變已經給駝來峰帶來了無可言狀的悲劇。他覺出心突血涌,覺出非同尋常,狂跑著、呼喊著,越過溝壑,越過野地,直向望樹崖崖頂奔去。

置身崖頂,一切都是那樣難以置信卻又不容置疑了:山林沒有了,村莊沒有了,綠色沒有了,生命、生靈、生活統統沒有了!牧羊人放聲大哭,直哭得腮紅面腫耳鳴目眩。可他還是沒有把黑色原野上那座高聳著的、孤零零的黑塔,與心靈中至圣至靈的老白果樹聯系到一起。當他依據方位和高度、形狀,終于認出了黑塔,認出了他心靈中至尊至圣的老白果樹時,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便木樁子似地、直挺挺地撲到山崖上,撲到那片被死亡籠罩著的土地上了。

他好像是被羊群喚醒的,因為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頭羊、他的羊群。頭羊和羊群顯然是被面前的情景驚呆了,惶恐地圍聚在主人身邊,不停地哆嗦著,發著令人心碎的哀鳴。那使牧羊人覺出了自己的存在和無可推諉的責任。他爬起身,強打精神,用手在頭羊和那群可憐的生靈們身上不停地拍著、摸著。那果真給羊群帶來了安慰和勇氣,戚楚的悲鳴變得安詳了,低垂的腦殼重新抬起,緊緊夾住、一動不動的尾巴也甩了起來。這使牧羊人覺出了一絲欣慰,然而沒等他再表示什么,他忽然哎呀一聲驚叫,撒腿沒命似地直向村里跑去——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了村子,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含辛茹苦、相依為命的妻子兒女。

跑,跑,跑……焦土、灰塵,灰塵、焦土,村子在哪兒呢?家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牧羊人并不甘心,他在焦土灰塵中穿行搜尋,憑著經驗和感覺,憑著殘存的斷壁樹樁,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家——那個曾經是自己的家。屋頂燒塌了,柴棚不見了,家什園果、雞鴨豬鵝,一切可以燒、能夠燒的東西統統變成了灰燼。那么人呢?妻子和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呢?就算被燒死了也該有個尸體、骨頭什么的吧?找,找,找,牧羊人扒開散落的屋頂,扒開倒塌的墻壁,扒開柴棚留下的灰土,扒開……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什么都沒有!直到他找出小院,找出胡同口,才在一堆柴草垛的灰燼下找到了兩具尸體。尸體已經燒焦,面目無法辨認,但從體形和感覺上,牧羊人認定那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小兒子。小兒子不滿6歲,是他的掌上明珠和希望所在,而如今……一陣悲從中來,已經變得麻木了的牧羊人眼前還是滾出了兩串淚珠。他在那兩具焦尸面前發了一會兒呆,這才扒開一層浮土,推倒半截土墻,好歹把兩人埋進土里——死后入不了土的人,那是永世不得安息、不得再生的啊!

他又找起來。他要找到他的兩個女兒,讓她們同樣得到安息和再生的機會。作為父親,生時他沒有給予她們多少溫情關照,死后,無論如何他也要盡一盡父親的本份。找,找,在傍近街口的石階那兒終于找到了。那是兩具女尸,從形體和感覺上他認定那是自己的女兒。他覺出了悲哀也覺出了欣慰。正要掩埋時,卻發現那尸體不是兩具而是四具,從形體和感覺上也更像是一母三子,更像是他的妻子、小兒子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牧羊人茫然了、驚惑了。及至他把眼睛放得更遠更寬,才發現那四具尸體旁邊還有另外不下四五具尸體,與另外不下四五具尸體相連的還有更多個四五具、十四五具、二十四五具;而那無論從體形上或者感覺上,都壓根兒找不出任何真正的、實質性的區別。

牧羊人頹然地坐到地上,坐到焦尸焦土面前。絕望!絕望!除了絕望還能有什么呢?家沒有了,妻子兒女沒有了,連尸體也沒有了,一切一切,幾十年十幾年的血汗、淚水、恩愛、親情、仇怨,統統統統沒有了,沒有了……這樣坐過好一會兒,當一陣細風裹著一層煙塵迷住了他的眼睛鼻孔,他不得不抬起手來在眼睛鼻孔上抹過幾把之后,他終于重新站立起來,開始了新的一輪行動。這一次他找來的是一只沒了柄的锨頭,發了瘋似地扒著焦灰挖著焦土,掩埋著每一具尸體;他要讓妻子、兒子、女兒,所有死于非命的妻子、兒子、女兒,所有死于非命的鄉親們,都得到一個安身之所、再生之地——但愿他們今生能夠安息,但愿他們來生再也不要遭受這樣的劫難、這樣的厄運……

這樣他一直埋到星月滿天,一直埋到實在沒有了一點力氣時才不得不停止下來。而一經停止下來,才覺出了口干舌燥、咽喉腫痛,覺出了惡心得不行。而一經“覺出”立時便腸翻胃倒,一嘴大張,嘔吐不止。直到把腸子和胃差不多也吐了出來,才發現那群被忘卻多時的山羊,同樣瞪著干渴的眼睛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身后,同樣在翻腸攪胃地嘔吐著——那燒毀的村莊、山林,那燒焦的人、豬、貓、雞、狗的尸體,散放出的那種燎燥、臟骯的氣息氣味,是足以把任何生命和生靈置于死地的。牧羊人看到了死亡的影子,看到了緊緊跟隨在自己和羊群身后的那條瘟疫的毒蛇,身上不覺冒出了一層冷汗。羊,羊群!如今,除了羊群,除了自己這把老骨頭,駝來峰、圣樹屯還留下什么呢?牧羊人還能指望什么呢?燒的已經燒了,死的已經死了,唯有保住羊群,保住自己這把老骨頭,才是實際和有意義的事。而“保住”,最要緊的是要找到水,干凈的、沒有遭到毒化的水;最要緊的是洗去手上腳上皮膚上沾染的一切焦臭臟骯,洗去鼻子里嗓子里五臟六腑里灌進的一切焦臭臟骯。可井水是不行了,越草河里的水是不行了。牧羊人想起了村外石崖下的那個旺命泉,于是瘸著拐著,拼盡氣力,帶領羊群向那邊奔去。

當晚牧羊人和他的羊群,是在旺命泉旁的野地里度過的。

第二天再次入村,將暴尸露骨的鄉親們草草掩埋過之后,牧羊人朝死去的家園、死去的駝來峰和老白果樹望過最后一眼,便斷然地把手中的鞭子一甩,帶領羊群踏上了遠走他鄉的路。任憑天南海北、山左山右,牧羊人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重新為自己和羊群,尋找一片生存、生活的土地。

頭羊聽懂了號令,帶領二十幾只部下一溜煙蹚下土堰、跳過溝渠,向天藍草綠的遠方奔去。過了黃土坡望樹崖就在眼前了,而過了望樹崖,按照習慣的說法就算是離開圣樹屯和駝來峰的地面了;這一離,哪年哪月哪一輩子能夠回來,就只有天知道了。鐵了心的牧羊人也禁不住打住腳步,把直梗梗的脖子打了半面回轉。不知是受了主人的感染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頭羊昂著脖子、側著耳朵凝立片刻,發出幾聲難得聽到的長鳴之后,忽然離開隊伍,朝旁邊的一道山坡那邊奔去。

這出乎牧羊人意外,他喝一聲:“回來!”把鞭子朝天一揚,“叭”地甩出了一聲爆響。往常頭羊間或失態或帶錯了路,有了這一喊一響,立時就會得到糾正。可這次不靈了,頭羊徑直穿過一片野地,越走越快,不一會兒變成了急顛顛的小跑。頭羊通靈,或許是知道要遠離故土于心不忍?可于心不忍為什么偏偏……牧羊人連忙喝住羊群隨后追去。

頭羊奔上山坡,在坡地上打過幾個旋轉之后,抬起前足,拼命地扒起土來。它仿佛在尋找什么,焦灰扒開了,焦土扒開了,新土扒開了,還是不停地扒著、扒著……牧羊人說不出的多少疑惑驚詫,怔怔地,直等頭羊扒得累了,停了,這才走上前去——洼地上扒開好深好大一個土坑,土坑里卻空空如也并沒有什么東西。牧羊人認定頭羊是故土難離,在它身上腦袋上摸了摸拍了拍,抱起便要離去。

頭羊奮力掙脫了。它重新跳進土坑,扒著,用嘴啃著,同時發著急切嘶啞的呼喚。這一次牧羊人看清了,土坑里橫過一條樹根,樹根足有胳膊粗細,毛須四張,被啃開的新痕那兒,正流著清旺的汁液。

樹根?哪兒來的樹根?牧羊人一陣茫然。可當他抬起目光,順著頭羊注視的方向,眼前出現了那座拔地聳天、令人一看便心生凄楚的“黑塔”時,他的心不由地發出了一陣難以遏抑的悸動。

——老白果樹!那是被燒毀了的老白果樹的根!那是只剩下了一具黑色焦骸的老白果樹的根!

——老白果樹的根還活著!旺旺地活著!老白果樹沒有死!老白果樹不會死!

——只要老白果樹不死,駝來峰、圣樹屯就不會死,就有再生再茂的那一天!

牧羊人跳進土坑,久久地端詳著、撫摸著那條流溢著生命汁液的樹根。當他重新站到山坡上時,他把頭羊緊緊抱進懷里,把成珠成串的淚水,灑到滿坡滿野的焦土上了……

當晚,旺命泉那兒搭起了一座柴棚。

第二天,柴棚那兒壘起了第一座土灶,升起了第一縷炊煙。

駝來峰又有了生命,圣樹屯又有了生命。那生命是如此頑強堅韌,以至使另外幾名幸存者大受感動,駝來峰、圣樹屯的上空,因此又多出了幾縷如詩如畫的炊煙——炊煙,那是生命的永生的旗幟啊!

然而,單憑“旗幟”是供養不了牧羊人和他的羊群的。每天每天,牧羊人不得不翻過望樹崖或者涉過越草河,到遠方去尋找青蔥茂密的草場。冬去春來、春往夏至,一次放牧歸來,牧羊人忽然聽到駝來峰上傳來了幾聲嬰兒的啼號。

這里遠離村莊一片荒涼,哪兒會來的嬰兒?可側耳細聽,啼號一聲連著一聲,確乎不是出于耳謊,確乎不是別的聲音。牧羊人循聲尋去,果然在半山腰的一塊野地上發現了一個嬰兒。

嬰兒白胖嬌弱,身上裹著一塊桃紅綢布,綢布外系著一條杏黃絲帶;兩只小眼剛剛睜開,幾縷青發還依稀粘在一起。嬰兒顯然是剛剛降生的。可有誰、怎么會在這兒生下一個嬰兒來?牧羊人的眼睛搜遍了遠遠近近的山坳野路,壓根兒沒有見到一絲人跡人影。“這可真是奇啦!”他抱起嬰兒,原地打過幾個盤桓,這才發現眼前的野地,正是毀于那場大火的、那座原本屬于看山人的閣樓的舊址。

牧羊人把嬰兒抱回村,一位幸存的鄉親認定,那綢布和絲帶的布料、顏色,正是羅絲離去時穿過的;有人扳著指頭細細一算,嬰兒的誕辰離開那場大火、離開羅絲蒙難的日子,不多不少恰巧10個月。

“羅絲的骨血!這是羅絲留下的骨血啊!”牧羊人和幸存的鄉親們真有說不盡的驚詫、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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