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哥廷根求學(2)
- 彼岸印跡(精裝珍藏版)
- 季羨林
- 4802字
- 2016-03-10 14:57:12
我這次的發誓和希望沒有落空,命運允許我堅定了我的信念。我畢生要走的道路終于找到了,我沿著這一條道路一走走了半個多世紀,一直走到現在,而且還要走下去。哥廷根實際上是學習梵文最理想的地方。除了上面說到的城市幽靜、風光旖旎之外,哥廷根大學有悠久的研究梵文和比較語言學的傳統。19世紀上半葉研究《五卷書》的一個轉譯本《卡里來和迪木乃》的大家、比較文學史學的創建者本發伊(T.Benfey)就曾在這里任教。19世紀末弗朗茨·基爾霍恩(Franz Kielhorn)在此地任梵文教授。接替他的是海爾曼·奧爾登堡(Hermann Oldenberg)教授。奧爾登堡教授的繼任人是讀通吐火羅文殘卷的大師西克教授。1935年,西克退休,瓦爾德施米特接掌梵文講座,這正是我到哥廷根的時候。被印度學者譽為活著的最偉大的梵文家雅可布·瓦克爾納格爾(Jakob Wackernagel)曾在比較語言學系任教。真可謂梵學天空,群星燦列。再加上大學圖書館,歷史極久,規模極大,藏書極富,名聲極高,梵文藏書甲德國,據說都是基爾霍恩從印度搜羅到的。這樣的條件,在德國當時,是無與倫比的。
我決心既下,1936年春季開始的那一學期,我選了梵文。4月2日,我到高斯-韋伯樓東方研究所去上第一課。這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建筑,當年大數學家高斯和大物理學家韋伯(Weber)試驗他們發明的電報,就在這座房子里,它因此名揚全球。樓下是埃及學研究室,巴比倫、亞述、阿拉伯文研究室。樓上是斯拉夫語研究室,波斯、土耳其語研究室和梵文研究室。梵文課就在研究室里上。這是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第一次上課,也是我第一次同他會面。他看起來非常年輕。他是柏林大學梵學大師海因里希·呂德斯(Heinrich Lüders)的學生,是研究新疆出土的梵文佛典殘卷的專家,雖然年輕,已經在世界梵文學界頗有名聲。可是選梵文課的卻只有我一個學生,而且還是外國人。雖然只有一個學生,他仍然認真嚴肅地講課,一直講到四點才下課。這就是我梵文學習的開始。研究所有一個小圖書館,冊數不到一萬,然而對一個初學者來說,卻是應有盡有。最珍貴的是奧爾登堡的那一套上百冊的德國和世界各國梵文學者寄給他的論文匯集,分門別類,裝訂成冊,大小不等,語言各異。如果自己去搜集,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齊全的,因為有的雜志非常冷僻,到大圖書館都不一定能查到。在臨街的一面墻上,在鏡框里貼著德國梵文學家的照片,有三四十人之多,從中可見德國梵學之盛。這是德國學術界十分值得驕傲的地方。
我從此就天天到這個研究所來。我從此就找到了我真正想走的道路。
懷念母親
我一生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我的那個母親,一個是我的祖國母親。
我對這兩個母親懷著同樣崇高的敬意和同樣真摯的愛慕。我六歲離開我的生母,到城里去住。中間曾回故鄉兩次,都是奔喪,只在母親身邊待了幾天,仍然回到城里。最后一別八年,在我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棄養,只活了四十多歲。我痛哭了幾年,食不下咽,寢不安席,我真想隨母親于地下。我的愿望沒能實現,從此我就成了沒有母親的孤兒。一個缺少母愛的孩子,是靈魂不全的人。我懷著不全的靈魂,抱終天之恨。一想到母親,就淚流不止,數十年如一日。如今到了德國,來到哥廷根這一座孤寂的小城,不知道是為什么,母親頻來入夢。
我的祖國母親,我這是第一次離開她。離開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個月,不知道是為什么,我這個母親也頻來入夢。
為了保存當時真實的感情,避免用今天的情感篡改當時的感情,我現在不加敘述,不作描繪,只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中摘抄幾段:
1935年11月16日
不久外面就黑起來了。我覺得這黃昏的時候最有意思。我不開燈,只沉默地站在窗前,看暗夜漸漸織上天空,織上對面的屋頂。一切都沉在朦朧的薄暗中。我的心往往在沉靜到不能再沉靜的氛圍里,活動起來。這活動是輕微的,我簡直不知道有這樣的活動。我想到故鄉,故鄉里的老朋友,心里有點酸酸的,有點凄涼。然而這凄涼卻并不同普通的凄涼一樣,是甜蜜的,濃濃的,有說不出的味道,濃濃地糊在心頭。
11月18日從好幾天以前,房東太太就向我說,她的兒子今天家來,從學校回家來,她高興得不得了……但兒子只是不來,她的神色有點沮喪。她又說,晚上還有一趟車,說不定他會來的。我看了她的神氣,想到自己的在故鄉地下臥著的母親,我真想哭!我現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親都是一樣的!
11月20日我現在還真是想家,想故國,想故國里的朋友。我有時簡直想得不能忍耐。
11月28日我仰在沙發上,聽風聲在窗外過路。風里夾著雨,天色陰得如黑夜。心里思潮起伏,又想到故國了。
12月6日近幾天來,心情安定多了。以前我真覺得二年太長,同時,在這里無論衣食住行哪一方面都感到不舒服,所以這二年簡直似乎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下來了。
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里,我暫時引用這幾段。實際上,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從這幾段中也可見一斑了。總之,我不想在國外待。一想到我的母親和祖國母親,就心潮騰涌,惶惶不可終日,留在國外的念頭連影兒都沒有。幾個月以后,在1936年7月11日,我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尋夢》。開頭一段是:
夜里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面描繪在夢里見到母親的情景。最后一段是:
天哪!連一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悵望灰天,在淚光里,幻出母親的面影。
我在國內的時候,只懷念,也只有可能懷念一個母親。現在到國外來了,在我的懷念中就增添了一個祖國母親。這種懷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時候,異常強烈,以后也沒有斷過。對這兩位母親的懷念,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在德國的十年,在歐洲的十一年。
二年生活
清華大學與德國學術交換處訂的合同,規定學習期限為兩年。我原來也只打算在德國住兩年。在這期間,我的身份是學生。在德國十年中,這兩年的學生生活可以算是一個階段。
在這兩年內,一般說來,生活是比較平靜的,沒有大風大浪,沒有劇烈的震動。希特勒剛上臺不幾年,德國崇拜他如瘋如狂。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年輕貌美。有一次同她偶爾談到希特勒,她脫口而出:“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個孩子,是我莫大的光榮!”我真是大吃一驚,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沒有見過希特勒本人,只是常常從廣播中聽到他那瘋狗般的狂吠聲。在德國人中,反對他的微乎其微。他手下那著名的兩支隊伍:SA(Sturm-Abteilung,沖鋒隊)和SS(Schutz-staffel,黨衛軍),在街上隨時可見。前者穿黃制服,我們稱之為“黃狗”;后者著黑制服,我們稱之為“黑狗”。這黃黑二狗從來沒有跟我們中國學生找過麻煩。進商店,會見朋友,你喊你的“希特勒萬歲”,我喊我的“早安”、“日安”、“晚安”,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能和平共處。我們同一般德國人從來不談政治。
實際上,在當時,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德國,都是處在大風暴的前夕。兩年以后,情況就大大地改變了。
這一點我是有所察覺的,不過是無能為力,只好能過一天平靜的日子,就過一天,茍全性命于亂世而已。
從表面上來看,市場還很繁榮,食品供應也極充足,限量制度還沒有實行,只要有錢,什么都可以買到。我每天早晨在家里吃早點:小面包、牛奶、黃油、干奶酪,佐之以一壺紅茶。然后到梵文研究所去,或上課,或學習。中午在外面飯館里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從來不懂什么睡午覺。下午也是或上課,或學習。晚上六點回家,房東老太太把他們中午吃的熱飯菜留一份給我晚上吃。因此我就不必像德國人那樣,晚飯只吃面包香腸喝茶了。
就這樣,日子過得有條有理,蠻愜意的。一到星期日,當時住在哥廷根的幾個中國留學生:龍丕炎、田德望、王子昌、黃席棠、盧壽枬等就不約而同地到城外山下一片叫作“席勒草坪”的綠草地去會面。這片草地終年綠草如茵,周圍古木參天,東面靠山,山上也是樹木繁茂,大森林長寬各幾十里。山中頗有一些名勝,比如俾斯麥塔,高踞山巔,登臨一望,全城盡收眼底。此外還有幾處咖啡館和飯店。我們在席勒草坪會面以后,有時也到山中去游逛,午飯就在山中吃。見到中國人,能說中國話,真覺得其樂無窮,往往是在閑談笑話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到注意到時間時,已是暝色四合,月出于東山之上了。
至于學習,我仍然是全力以赴。我雖然原定只能留兩年,但我仍然做參加博士考試的準備。根據德國的規定,考博士必須讀三個系:一個主系,兩個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等所謂印度學(Indologie),這是大局已定。關鍵是在兩個副系上,然而這件事又是頗傷腦筋的。當年我在國內患“留學熱”而留學一事還渺茫如蓬萊三山的時候,我已經立下大誓:決不寫有關中國的博士論文。魯迅先生說過,有的中國留學生在國外用老子與莊子謀得了博士頭銜,令洋人大吃一驚;然而回國后講的卻是康德、黑格爾。我鄙薄這種博士,決不步他們的后塵。現在到了德國,無論主系還是副系,決不同中國學沾邊。我聽說,有一個學自然科學的留學生,想投機取巧,選了漢學作副系。在口試的時候,漢學教授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中國的杜甫與英國的莎士比亞,誰先誰后?中國文學史長達幾千年,同屈原等比起來,杜甫是偏后的。而在英國莎士比亞則已算較古的文學家。這位留學生大概就受這種印象的影響,開口便說:“杜甫在后。”漢學教授說:“你落第了!下面的問題不需要再提了。”
談到口試,我想在這里補充兩個小例子,以見德國口試的情況,以及教授的權威。19世紀末,德國醫學泰斗微耳和(Virchow)有一次口試學生,他把一盤子豬肝擺在桌子上,問學生道:“這是什么?”學生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哪里會想到教授會拿豬肝來呢。結果是口試落第。微耳和對他說:“一個醫學工作者一定要實事求是,眼前看到什么,就說是什么。連這點本領和勇氣都沒有,怎能當醫生呢?”又一次,也是這位微耳和在口試,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問:“這是什么顏色?”學生端詳了一會兒,鄭重答道:“樞密顧問(德國成就卓著的教授的一種榮譽稱號)先生!您的衣服曾經是褐色的。”微耳和大笑,立刻說:“你及格了!”因為他不大注意穿著,一身衣服穿了十幾年,原來的褐色變成黑色了。這兩個例子雖小,但是意義卻極大。它告訴我們,德國教授是怎樣處心積慮地培養學生實事求是不受任何外來影響干擾地觀察問題的能力。
回頭來談我的副系問題。我堅決不選漢學,這已是定不可移的了。那么選什么呢?我考慮過英國語言學和德國語言學。后來,又考慮過阿拉伯文,我還真下功夫學了一年阿拉伯文。后來,又覺得不妥,決定放棄。最后選定了英國語言學與斯拉夫語言學。但斯拉夫語言學,不能只學一門俄文。我又加學了南斯拉夫文,從此天下大定。
斯拉夫語研究所也在高斯-韋伯樓里面。從那以后,我每天到研究所來,學習一整天。主要精力當然是用到學習梵文和巴利文上。梵文班原先只有我一個學生,大概從第三學期開始,來了兩個德國學生:一個是歷史系學生,一個是鄉村牧師。前者在我來哥廷根以前已經跟西克教授學習過幾個學期。等到我第二學年開始時,他來參加,沒有另外開班,就在一個班上。我最初對他真是肅然起敬,他是老學生了。然而,過了不久,我就發現,他學習頗為吃力。盡管他在中學時學過希臘文和拉丁文,又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對付這個語法規則煩瑣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的梵文,他卻束手無策。在課堂上,只要老師一問,他就眼睛發直、口發呆,囁囁嚅嚅,說不出話來。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被征從軍,他始終沒能征服梵文。用我的話來說就是,他沒有跳過龍門。
我自己學習梵文,也并非一帆風順。這一種在現在世界上已知的語言中語法最復雜的古代語言,形態變化之豐富,同漢語截然相反,我當然會感到困難。但是,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學習,就必然要把它征服。在這兩年內,我曾多次暗表決心:一定要跳過這個龍門。
漢學研究所
章用一家走了,1937年到了,我的交換期滿了,是我應該回國的時候了。然而,國內七七事變爆發,不久我的家鄉山東濟南就被日軍占領,我斷了退路,就同漢學研究所發生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