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金蘭結義
前院西廂。龍若若已經起了身,正抱著沾了露水的、濕滑的木柴向廚房里走。那木柴似脫水的魚兒,從腮腺中分泌出液體,同袍間相濡以沫,卻沾臟了龍若若干凈的衣裳。一府人的早飯都得由這里供應。廚房里幾個廚子也已系上白布,怕將身上寶貴的衣服弄臟。他們催促一下龍若若,她只好加緊腳步,從煙熏火燎的爐灶旁跑過,坐到自己工作的地方。看看別的丫鬟手腳嫻熟地將劈好的木柴送入火堆里,再瞧瞧自己劈了半個晚上柴,被凍得、刺得通紅的手,一絲無助涌上心頭。不過聽到掌勺師傅催促的聲音,又得趕緊開工了。燒了半個時辰,飯熟了,她拍一拍被煙火熏臟的衣服,洗了把臉,算是完成了早飯的任務。
接著要和丫鬟們出門買菜,作午飯用。她跟著幾個中年女仆人規規矩矩地從下人的過道上走向管家沙永的房間。“夫人早!”
“早。”一個中年婦人穿越長廊時與她們相遇。她抱著一只灰色的貓兒,那貓兒蜷軟在她的懷里,目光炯炯有神,正逗弄著自己的胡須。
“等等,你是?”夫人看著龍若若,覺著有些面生。“夫人,她是前些日子太子殿下送來的丫鬟,喚作若若。”“既然是殿下送來的,不能虧待了她。”夫人一只手將貓兒摟著,另一只手悄悄地從衣袖中摸出一只玉手鐲來,圈在了貓腿上。“長得真是標致!來,若若,你幫我把這只貓兒帶出去溜達溜達,讓它活動活動筋骨。”說著一把將貓兒塞到龍若若懷里。“近些日子偷吃了好些腥吧!”她拍一拍它的腦袋。
告別了夫人,領頭的丫鬟帶她們站到沙永的住所外,自己則敲了敲門,問沙永要了銀子和令牌。
“這是——”龍若若摸著了貓腿上的玉鐲子,“一定是夫人不小心落下來了。”“你們等我一等!夫人的鐲子被貓兒勾下來了,我去還給夫人。”說罷便要離去。
一個年長的丫鬟忽然將她拉住,將那玉鐲子圈住她的手臂。“噯!這不是貓兒偷來的。貓兒還小,不懂得偷!何況它又是只公貓,偷什么也犯不著偷首飾來戴呀!”丫鬟們聽了,都掩著嘴笑出聲來。
“這個呀!是夫人特意賞給你的!”“賞給我的?”龍若若雖有疑惑,但見丫鬟們都笑著點頭,便埋下頭去,有些羞紅著臉,默不作聲了。
出了沙府,左拐,走兩條街就到了街市。這個時候的臨安街上,人不算多,僅有些吆喝叫賣的小販。開了門的店鋪也是清閑的,主人家站在柜坊邊上,或逗著花鳥,或品著香茗。
“孔師傅!”“哎!是云雯啊!今日怎么來得這么早啊!”
“府上新來了一個丫鬟,帶她來熟絡熟絡,以后就由她來取食材了。”云雯一邊說一邊向里走,從柜臺上取了一早就包好的食材,交到龍若若手上,“他是孔師傅,常年為咱們沙府供應食材,以后每日早晨你都到這兒來取。”
“嗯。”龍若若應她一聲。
“大家伙兒分頭行動,早些買完早些回府。對了,老爺泡茶的清蓮沒有了,你去買一些來,待會兒在這里會面。”
“好。”
龍若若按著云雯說的路線,找到了一間“茶香居”。她前腳剛踏進店內,老板瞅是個生面孔,笑嘻嘻前來迎客。
“這位小姐要買什么茶?”“買些清蓮。”“清蓮是么,這個季節的蓮子可不好找,多是些苦澀的!”“那麻煩老板給我找一些,我們家老爺喝茶用的。”“那倒不是難事!只是這價錢……”“沒關系,老板取出來罷。”“那好,我這就給你取些來。”
老板面帶春風走出來,將一包清蓮遞給龍若若:“十兩銀子。”“十兩,會不會貴了?”龍若若想還價。老板看出了她的心思,臉色一陰,咳嗽一聲道:“這已經是便宜的價格了,要是再便宜,我可就要做虧本買賣了!”龍若若將話噎了回去,從腰間掏出絲絹,一層一層輕輕掀開,揀出十兩銀子遞給老板。
“來了!來了!她來了!”丫鬟們都已買好了東西,候著龍若若了。她將買好的清蓮交給云雯,云雯看了看,分量不少。
“多少?”“十兩銀子。老板說這個季節的清蓮,不好找,所以貴一些。”
云雯啐道:“哼!這個沒良心的李義,他是看你面生,又生得文弱,所以多收了你三兩銀子!”龍若若只是聽著,也不慍惱:“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不成!這事不能就這樣作罷!我要去找那李義討個明明白白的公道,叫他以后不敢再欺負咱們!”“對!找他討個公道!”丫鬟們附和,“一定要把銀子討回來!”
“別!別!別呀!”龍若若攔住她們,“你們看這日頭,已過半了。再不回去,怕是要誤了午飯的時辰了。”
云雯朝天上望望,確是如此:“好吧。今日先放過他,明日再來找他理論!”藍天蒼茫,白云悠悠,晴光大好。丫鬟們向著沙府走去,路上各自談著自己和主子昨日一日中發生的事情,有說有笑。她們也主動找龍若若搭訕,對她和善得很。走到一個岔路口,轉彎處駛來一輛馬車。駕車的駕得急,一下子把丫鬟們沖散到路邊。
“這騎馬的殺頭鬼!趕著投胎去!”
“你們都沒事吧?”“沒事,沒事。”“都沒事。”
“沒事就好,趕緊回府吧,時間不早了,再慢就誤了午飯的時辰了。”龍若若忽然驚道:“哎呀,貓兒不見了!”“若若,你怎么這么大意!剛來就犯這樣的錯誤,這可使不得呀!”“我看見它了!它在那兒呢!你們先把東西送回去吧,我去把貓兒捉回來!”
“那行,你可快去把它抓回來!千萬別弄丟了,要是夫人發了火,咱們可就都完了!”
龍若若身子本來就弱,這貓兒又不聽話,像極了十多歲的少年,滿身的力氣無處揮霍,上竄下跳,腿腳利索得很。龍若若直追著它跑了一條街,闖入一道窄窄深深的巷子里。
“你別跑了!快回來!……要回府吃飯了!”穿過胡同,貓兒卻不見了。仔細一瞅,原來是落在腳下的水坑里,被草蔓纏住了爪子。
她無意間瞥見一座石橋,漢白玉雕制,小巧玲瓏,像是被人端端正正放上去一般。它在太陽底下泛著淺白色的光澤,如白糕般嫩滑誘人。
縱然有封建大院的教誨,這樣年方桃李的女子也是禁不住這般誘惑的。她尋了一只罐子,將貓兒放進去,不用蓋蓋子,只瞅見兩只碧綠的眼珠滾滾地轉。貓兒安靜地伏在罐子里休憩。
走上石橋,欄桿上刻著“玉塘橋”三個字,腳下的溪水倒不算大,恰好承載得了這漢白玉橋的秀麗。橋的另一邊,密翠的竹林攔住了路,只留下狹窄的一條小道以便走進去。她便微微彎了腰,鉆進去。竹子上依偎著許多小水珠,晶瑩剔透,在陽光下斑駁發亮,就跟龍若若似的,青翠里的白衣,像一顆閃閃發亮的珍珠。她踩在濕潤的泥土上,撥開眼前的青竹,竹林里兜著濃厚的夏意。不知不覺走到了盡頭,她用手輕輕撥開一葉竹枝,一彎清淺凝碧的池塘便浮現在眼前。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致迷住了,站了半晌沒動。
有錦鯉在水中嬉戲,忽地調皮一轉身,抖落池底無數斑斕的鵝卵石。她輕輕地掬一捧水,誰知那水也不聽話,絲綢般滑滑溜下。池塘一側有一座白亭,靜靜地立在水波間,投下水中的清陽——真可謂“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了。
池塘很大,有拐角處,由密密的竹叢掩翳著。龍若若放眼望去,隱約見一只漾槳的小舟兒,緩緩溜過水波,入竹林深處去了。
沿著塘畔行了一會兒,發現不遠的地方立著一方石桌。走近了看,桌上筆硯齊全,剛磨完的墨汁,還未來得及躍上筆尖;宣紙靜靜地躺在書鎮下。她拿起毛筆,在硯臺里染了片刻,留了幾行字在宣紙上。
抬眼望時,日頭已行了很久。她這才記起貓兒的事來,便顧不得踩臟了雪白的繡花鞋,小跑著出了竹林了。
“快點兒!快點兒啊!”沙雨蝶拽著趙竑的手,鬼鬼祟祟貓著腰,踮著腳尖,朝著龍若若寫字的石桌走去。待到龍若若走遠,才大大咧咧走近了看。
“你說她都在紙上寫了些什么呀?”沙雨蝶抬頭問他。“我送給你的人,肯定不會錯的。看她的相貌氣質,一定很有才氣呢!”沙雨蝶癟著個嘴:“呵!你還沒看走眼?當初你不是以為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嗎,怎么到了沙府卻自甘做一個丫鬟呢?”“先看看她寫了什么。”
趙竑拿起那張紙,讀了一遍,臉上掛著笑意。沙雨蝶個子不高,看不到,便央他遞給她。
“《青林小雨》——霧飛小雨羅滿天,浪撫曲溪縈花甸。覓貓誤闖青竹林,采得碧露溫茶葉。”
沙雨蝶看了,默了片刻,突然來了一句:“大晴天的,哪有雨嘛!”“這些竹子上的露珠不就是雨嗎?”趙竑指了指那一片閃閃的竹林。“那——那我也要寫一首,你給評評誰寫得好!”說著便提起毛筆,鋪開一張嶄新的宣紙。
“好!我倒要瞧瞧,大小姐厲害,還是我這看走眼的丫鬟厲害?”
“《清平樂·釣魚》——風吹二月,細柳裁枝葉。黃發垂髫一寸竿,錦鯉碧波嬉玩。童兒追鳥捕蝶,老翁淺酒低眠。忽至絨絨細雨,愜然不念歸卻。”
“好詞!好詞!清麗秀婉,不染閨閣之氣。”
“哈!還是我高明吧!”
“可是如今都已是盛夏之時了。你這柳樹的腰,怕是細不成了吧!”趙竑有意取笑她。
“殺頭鬼!你敢笑我!”說著便要去打。
“別別別!我哪里敢取笑大小姐呢!只是這‘二月’用得著實不當呀!”“哪里不當?你看這林映清陽,水波柔婉,暖意融融的,不正是春天的景象嗎?”“虧你想得出來!大詞人!”
龍若若回了府,正給買回來的食材分類。她的肩膀不知被什么輕輕敲打了一下,轉過身卻瞧不見人。她搖一搖頭,只當是幻覺。可這幻覺又一次擾了她,詫異中整個轉過身去,卻被沙雨蝶貼近的精致的面孔嚇著了。
“是你!”“是我,怎么了?”沙雨蝶笑嘻嘻的。“小……姐……”“你別這么叫我,我不要你這么叫我!”“那我該叫你什么?”“叫雨蝶,你該叫我雨蝶!”“只怕這——”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你跟我來!”不等龍若若說罷,沙雨蝶已抓著她的手臂跑出去了。
“你要拉我去哪兒?食材還沒擺好呢!”“那些東西別管啦,給云雯去做!你跟我去房間里,我有好東西給你看!”沙雨蝶不敢用太大的力,生怕這屋門被稍稍一碰便大廈將傾。“噓!”她將食指放在撮起的唇前,示意龍若若安靜。她躡手躡腳,神神秘秘走近一個木櫥。將櫥門拉開一條縫,五只雪白的絨球在里面緩緩蠕動。她一伸手,摟出兩只來,暖在懷里。“呵!是小兔子呀!真可愛!”龍若若歡喜的表情登時躍上面龐。
“它們剛出生不久呢!長得怪水靈的,都是竑送給我的。”“竑?”
“就是太子殿下。”“原來是他。”龍若若記得前些日子岳子羊送自己到沙府時,沙雨蝶口中的太子。“你發什么呆呢?”沙雨蝶把懷中兩只兔子遞到龍若若手里,她忙不迭去接:“小姐要我照顧這些兔子嗎?”龍若若撫弄著它們身上的絨毛。“才不是呢!怎么你當了好長時間丫鬟了,慣被人指使似的?”龍若若不作聲。
“我知道你沒當過丫鬟,這些日子在沙府多受了些委屈。竑都跟我說了,你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不過——不過他看走了眼!幸虧你不是!若真的是個大戶千金,我反而懶得跟你近了。”龍若若依舊不作聲。
“可你呀,沒有干過粗活,不像是普通百姓的女兒,我可當真懷疑你的身份呢!”沙雨蝶有意侃道,“不過這不打緊!你盡管放心好了,我沙雨蝶可不是那種勢利的人!在我這兒絕沒有尊卑之別的。我知道姐姐心地良善,以后姐姐陪在我身邊,絕不至叫姐姐受半點欺負!”
“小姐,這……使不得!”“怎么使不得?難道你不愿做我姐姐么……”沙雨蝶嘴角下沉,即刻蔫兒了似的。“不!不是!我不是——”“那你就是答應了!”她的雙眼又立刻放了光,像兩顆閃爍的星星一般。她把臉龐貼近了,只不過這次沒有方才那么陌生,那么叫人窒息了。“可是老爺、夫人他們……”“哎呀!那咱們私底下做姐妹。當著別人,你還叫我小姐,怎么樣?”“可是這有悖倫常!”“倫常?我才不信那些呢!”沙雨蝶忽然打斷她的話,“我最見不得那皇宮里的規矩了,在我眼里,皇帝乞丐都一樣!你就別推辭了,好姐姐!”沙雨蝶連聲央求著,“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姐妹,難得遇到你這么個好姐姐,卻不能和我做伴!”
“我答應你。”龍若若忽然轉了心意。“真的?”“真的。”龍若若沖她笑著。“姐姐你年紀呢?”“我是及笄之年。”
“及笄之年吶!比我大了一歲,我是破瓜之年。方才我還擔心姐姐若是比我小,我豈不是又要改口叫妹妹了呢!哈哈!”沙雨蝶笑,龍若若也跟著咯咯地笑。
“給,這是我的絲帕。”“這是做什么?”
“交換信物吶!換了絲帕,以后它就是咱們姐妹情誼的見證了!”“可我——沒有絲帕。”龍若若有些窘迫,她不敢說她把夫人送的絲帕用來包了銀子。
“丟了嗎?沒關系。”沙雨蝶跑到梳妝臺前,從妝奩里抽出一只嶄新的絲帕,“這只舊的送給你,現在咱們倆交換!”
于是龍若若得到了一塊嶄新的繡了碧湖鴛鴦的絲帕。“走,還有兩只大的在院子里,我帶你去看!”“看,在那兒呢!”沙雨蝶跑過去追它。“別跑!”那兔子不聽話,在院子里竄開了。有一只蹲到龍若若的腳邊,好似在依偎同類。她把它輕輕摟起來,撫摸著:“沒想到趙竑一個大男人,還這么心細,給你捉兔子吶!”沙雨蝶愣了一楞:“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
“其實什么?”
“其實趙竑身上有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