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嘉莉妹妹
- (美)德萊塞 高燕編譯
- 7409字
- 2019-01-02 03:04:54
第四章 幻想中的花費:事實報之以嘲笑
隨后的兩天里,嘉莉沉溺于非分之想中。
她無端地幻想著,要是她作為一個嬰孩,出生在富裕人家,她會享受到何種特權、何種娛樂。憑了她早就打算好的心意,憑了她腦子里明快的選擇,每周四塊半錢這小小的款子,通過她一只敏捷、優雅的手,就散了出去。是啊,這幾天每晚睡覺以前,她就坐在搖椅里,望著那亮著的燈光、賞心悅目的街道,這筆款子就給未來的主人以種種方便,好享受婦女最心愛的種種歡樂?!拔視硎艿揭粋€美好的時光呢?!彼睦镞@么想。
盡管這些非分之想叫她享盡賞心樂事,可是她姊姊敏妮一點兒也不知情。她忙著廚房里的活,以及計算星期天中飯八角錢能買多少東西。嘉莉回家來時,因為首戰告捷,紅光滿面,雖然已經很累,還是興高采烈地訴說著引導她成功的前前后后有趣的事,她姊姊只是滿意地微笑著,還問到是不是該把車錢計算進去。這筆賬原來還沒有算進去。如今算進去了,也還不致太影響她的興奮勁兒。既然她憑著浮泛的想法進行計算,因而容許從一個數目減去若干,而不致感到總數有何減少,她也就很快活。
漢生七點鐘回家,心里有些別扭——這是他吃晚飯以前的老脾氣。這倒不是表現于他說些什么,而是在于他板起臉來,不吭一聲。他有一雙黃呢拖鞋,是他喜歡穿的,他一回家就會馬上用來替換那雙硬邦邦的皮鞋。然后用普通的那類肥皂洗個臉,擦得又亮又紅。這些算是他吃晚飯前唯一的預備行動。然后吃晚飯,一聲不吭地看報紙。
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這可說是性格中的一種病態,而這也對嘉莉產生了影響。是啊,這影響了整個這一層住屋的氣氛。事情往往如此。這也使得他老婆的性格形成自制與謹慎的特點,避免遭到無言的答復。不過,在嘉莉宣布她的消息的影響之下,他多少也開朗了些。
“您一點兒沒有錯過時間,對不對?”他說,一邊微微一笑。
“沒有?!奔卫虿粺o自夸地回答說。
他問了她一兩個問題,然后就跟孩子玩兒去了,把問題丟開了,只是后來由敏妮在飯桌上又提了起來。
不過,嘉莉并不肯降到這一層住屋通常的交談水平。
“看上去是一家大公司,”她有一回說,“好大的櫥窗,好多店員。我見到的那個人說他們總是雇傭很多的人?!?/p>
“如今找活兒干并不太難,”漢生插話說,“只要你樣子像樣?!?/p>
在嘉莉的興高采烈和她丈夫有興致談話的影響之下,敏妮告訴嘉莉有些什么有名的東西可看——可以玩兒的地方,而又不必花什么錢。
“您會喜歡密歇根大街的。房子漂亮。是條漂亮的大街。”
“赫·勒·耶各勃這一家在哪里?”嘉莉插話,問起了一家專演浪漫通俗劇的戲院,當時這家戲院是用的這個名稱。
“哦,離這兒不很遠,”敏妮回答說,“就在這兒的霍爾斯臺特街上?!?/p>
“真想去看看。今天我走過了霍爾斯臺特街,不是么?”
講到這里,答話時遲疑了一下。真怪,思想情緒是最有感染性的東西。一提上戲院的話,對這些事不以為然的陰影(又要花錢)——這種感覺的陰影就在漢生心中升起,然后傳給了敏妮——對飯桌上的氣氛就不無影響。敏妮回答說:“是的。”不過嘉莉一聽就聽得出來,上戲院是這里不提倡的。話題給擱了一下,漢生吃完晚飯,拿起報紙,到前屋去了。
只剩下姊妹倆在一起的時候,談話多少隨便了些。她們一邊洗碟子,嘉莉還一邊哼幾聲。
“要是霍爾斯臺特街沒好遠,我走過去看看去,”嘉莉隔了一會兒說,“我們為什么今晚不上戲院去?”
“哦,我看斯溫不想今晚去,”敏妮回答說,“他得早起。”
“他不會怪罪的——他會喜歡的?!奔卫蛘f。
“不會,他不大去?!泵裟莼卮鹫f。
“啊,我想去,”嘉莉又說,“你跟我去?!?/p>
敏妮盤算了一下,倒不是考慮她能不能去,會不會去——因為,拿這個來說,她是早已否定了——而是怎樣把妹妹的念頭轉移到別的題目上去。
“我們隔個時候去。”她找不到現存的借口以后說。
嘉莉立刻捉摸到反對的根本原因所在。
“我還有點兒錢,”她說,“你跟我去。”
敏妮搖搖頭。
“他可以一起去?!奔卫蛘f。
“不,”敏妮軟聲軟氣地說,把碗碟弄得叮當響,壓住了談話的聲音,“他不會去的?!?/p>
敏妮只是前幾年見過嘉莉,這幾年間,嘉莉的性格有了一些變化。凡是有關自己上進的事,特別是沒有力量、沒有錢財的時刻,她總是生來膽子小。不過她追求快樂的渴望是如此之強烈,已經成了她性格中主要的特點。她就是會談這個,至于其他的事,她一概不作聲。
“問問他嘛?!彼浡曑洑獾厍箧㈡ⅰ?/p>
敏妮心里正在想著的,是嘉莉在這里食宿會增加多少收入。這可以貼補些房租。有關支出的事跟丈夫談起來,困難也可以少一些。可是,如果嘉莉一開頭就想到處轉,那是會有些困難的。除非嘉莉肯整天價辛勤勞苦,不是光想玩兒。那她這一次進城,對他們能有什么好處?這些想法,根本說不上冷酷心狠。這些想法不過是認真的考慮罷了,無非是一心要任勞任怨,適應環境,勤勞謀生而已。
最后,她答應問問漢生。這是半心半意的話,她自己可并不熱心。
“嘉莉要我們上戲院去。”她朝里望著丈夫說。漢生從報紙上抬起頭來,兩人交換了下溫和的眼色,意思顯然是說:“這可不是我們盼望的事?!?/p>
“我不想去,”他回答說,“她想看什么?”
“赫·勒·耶各勃那一家?!泵裟菡f。
他埋下頭去看報,一邊搖搖頭。
嘉莉從他們對她提議所做的反應,更清楚地看清了他們的生活方式。這叫她感到煩惱,不過她并沒有明顯表示不滿。
“我想下去一下,到樓梯口站一會兒?!边^了一會兒,她說。
敏妮對此沒有表示反對。嘉莉戴上了帽子,走下樓去。
“嘉莉去哪里了?”漢生問道。他聽到關門聲,便走進了吃飯間來。
“她說到樓梯口去,”敏妮回答說,“我看,她只是想看一會兒。”
“她不該現在就想到花錢看戲,你說呢?”他說。
“我看,她只是有點兒好奇吧,”敏妮說,“什么都新鮮。”
“我不明白?!睗h生說,一邊朝嬰孩俯下身去,他額頭上已經起了點兒皺紋。
他想到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容易沉溺于浮華浪費的生活,還心想,嘉莉還只有很少的錢可供她花,怎么會朝這一條路上想。
星期六,嘉莉獨個兒出去了——先朝河邊去,對這條河她很有興趣。然后轉身回來,沿著杰克遜街走,當時兩邊盡是漂亮的房子,還有好看的草坪,把這條街打扮成林蔭大道。這些富有的氣派,她頗為動心,盡管這條街上也許沒有人擁有十萬元以上的家私。走出那住屋,她就高興,因為她感到這里又窄,又單調,歡樂是在別處。她這會兒的思想是漫無邊際的,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猜想杜洛埃的行蹤。這她不清楚,不過,也許他星期一晚上會來看她。對這樣的可能性,她有點兒不安,可是又有點兒希望,但愿如此。
星期一,她早早地起身,準備去上工。她穿了一件藍點子的棉布舊襯衫,一條褪了色的淺黃嗶嘰裙子,戴了一頂小草帽,那是在哥倫比亞市已經戴了一個夏天的了。鞋子是舊的。領帶因為戴了很久,已經皺了。她打扮成普普通通女店員的模樣,只是她的容貌是例外,她的容貌比一般人稍強,一副甜甜的、矜持的、討人喜歡的模樣。
嘉莉在家里總是睡到七八點鐘才起身,要起早可并非易事。她半睡半醒時,在六點鐘朝吃飯間張望,見到漢生一聲不響地吃完早餐,她從中看到了漢生的某些性格。等到她穿衣服,他已經出門了。她,敏妮,還有那個孩子一起吃的早餐,那孩子剛能坐在高椅子上,拿一把調羹,攪著碟子。如今要去干過去陌生的從未做過的活兒啦,一想到這里,她就打不起精神來,她的種種幻想,如今只留下一些灰燼——不過,在這些灰燼里,也許還埋著幾粒希望的余灰。她精神如此沮喪,吃早餐時默默地一聲不響,一心想象著皮鞋公司的種種情況,活兒的性質,老板的態度。她朦朧地感覺到,她會和大老板們照面的,她干活的地方有時候會有態度莊嚴、穿著時髦的人來光顧。
“好啊,祝你交好運?!奔卫驕蕚渥邥r,敏妮這么說。她們講定最好是步行去,至少今早上是這樣,看看能不能每天這樣——車費每周六角,在目前情況下還是相當一個數目。
“是什么一個情況,我今晚上對你講?!奔卫蛘f。
一走上陽光照耀的大街,工人們來來去去,馬拉的街車駛過,車上挨欄桿擠滿了大批發店里的小店員和雜工,男男女女紛紛走出門來,走過附近各處地方,這樣,嘉莉覺得多少心定一些。早晨陽光普照,藍天澄碧,清風一陣陣吹來,除了最兇險的事以外,還有什么恐懼之心能夠藏身呢?在夜晚,或者在白天昏暗的房間里,恐懼疑慮容易滋長,不過一來到光天化日之處,有時就連死的恐懼也會消失的。
嘉莉徑直往前走,過河,然后轉身往第五條街走去。這個地段的大道活像棕色石頭和深紅大磚砌成的峽谷。大窗子又亮堂又干凈??ㄜ嚶÷¢_過,越走越多。男女老少朝四面八方移動。她遇到了年齡跟她相仿的姑娘,她們看看她,仿佛因為她靦腆而瞧她不起。她思忖,生活可如此宏大啊。還想到,要干任何什么事,多具備些知識是何等重要。深怕自己干不好的憂慮襲上心頭。深怕自己準干不了,又不會干得利索。不正是因為她什么都不懂得,這才到處都不要她么?她會挨訓斥,挨罵,甚至給丟人地開除吧。
她來到亞當街和第五條大街拐角那家大皮鞋公司,走進電梯的時候,連膝蓋也有些發軟,氣也喘不勻。到了四層樓走出電梯,邊上沒有什么人,但見甬道里一排一排盒子,一直堆到天花板。她站在那里,心里很害怕,等著有人來。
勃朗先生馬上來了,他仿佛并不認得她。
“你要什么?”他問道。
嘉莉的心往下一沉。
“您說的要我今天早上來看看活兒——”
“哦,”他打斷了她的話,“嗯……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嘉莉·米蓓?!?/p>
“哦,”他說,“你跟我來。”
他帶路穿過兩旁堆著盒子的黑漆漆的甬道,一路聞到新皮鞋的氣味。走到了鐵門口,里邊是工廠的主要部分。里面是一間大屋子,天花板低低的,只聽得機器軋軋聲,一些男子,身穿白色襯衫、方格花布工裝,正忙著干活。她羞怯怯地跟著他,穿過噼啪響動著的機器,眼睛只看著前面,臉上微微發紅。他們在遠處一個角落,搭上電梯,到了六層樓。從一行行機器和凳子那邊勃朗先生招呼一個工頭走出來。
“就是這個姑娘,”他說,一邊轉身對著嘉莉,“你跟他去?!比缓笏妥呋厝チ?。嘉莉便跟在新的上司后面,走到角落里一張小辦公桌那里,這是他用作辦公中心的。
“你過去從沒有干過任何這類的活兒,是吧?”他問她,樣子很嚴厲。
“沒有,先生?!彼卮鹫f。
他仿佛必須為這樣的幫工操心而感到煩惱。不過還是把她的姓名記了下來,接著把她帶過去,那里有一排女工,坐在噼啪作響的機器前的凳子上。他拍拍一個女工的肩膀,她正用機器在鞋面上打洞。
“你,”他說,“把你做的做給她看。等她學會了來找我?!?/p>
這個女工馬上站起身來,給嘉莉找了個位子。
“并不難干,”她說,一邊彎下身子,“只要拿住這個,夾到打洞機上,再開動機器。”
她照著她說的話干起來,把一塊皮子放到小小打洞機上夾起來,那是做成了男鞋右半邊的皮料。然后把機子邊上的小鋼鉆推動。鋼鉆跳動著打洞,響起喀喇喀喇的尖銳聲,軋下鞋面上圓形的一小塊一小塊皮子,就留下了洞洞眼,好系鞋帶。那位女工看過幾回以后,就讓她獨自干??吹阶龅貌徊?,她就走開了。
皮子是從她右邊那個機子的女工那里遞過來的,然后傳給左邊的那一個。嘉莉馬上懂得了,必須保持一個正常的速度,不然的話,活兒會往她身上堆起來,下面所有的活兒便會耽擱下來。她沒有空朝四下里張望,只是急忙忙干她的活。她左右兩邊的女工都明白她的為難,總是設法幫助她,盡可能地偷偷做得慢一些。
她不停地干這個活干了一陣子,在那單調的動作中和機器的機械操作中,設法從自己的害怕不安的心里找些解脫。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她覺得房間里光線不很明亮。聞到了新牛皮那種濃烈的味道,不過她倒并不在乎。她感覺到別的工人眼睛在看著她,心里很不安,深怕自己干得不夠快。
有一回錯把皮子放得有點兒不正,她正摸著那個小小的打洞機。這時,她眼前就出現一只大手,替她把打洞架扣緊。正是那個工頭。她的心咚咚地跳起來,幾乎連活兒都不能繼續干下去。
“把你的機子動起來,”他說,“把你的機子動起來。不要讓這條線上空等?!?/p>
這句話提醒了她,馬上緊張地干起來,簡直連氣都喘不上來,一直要到影子從她身后移開才算了事。這樣,她才喘了一口大氣。
上午漸漸過去,屋子里熱起來了。她感到需要吸點新鮮空氣,喝點水,不過不敢移動。她坐的那張凳子沒有靠背,沒有墊腳,她開始覺得不太舒服。再隔一會兒,她覺得背開始有點兒酸痛。她扭了扭身子,稍微變一變姿勢,不過好不了多久。她開始覺得累了。
“站起來,你為什么不站一站?”右邊那個女工說,也并沒有做什么自我介紹,“他們并不在意。”
嘉莉感激地望著她?!拔铱次业眠@樣?!彼f。
她從凳子上站起身來,就這樣干了一會兒,不過這樣的姿勢干起來更吃力。俯下身時,她的脖頸子和肩膀發痛。
這個地方使她感到粗野的氣氛。她不想往四下里張望,不過,在機子噼啪聲中她能聽到間或有人在說話。她眼角里也能覺察到一兩件事情。
“你昨晚上見到哈萊了么?”她左邊那個女工對她邊上的人說。
“沒有?!?/p>
“你該看看他身上那條領帶。呵!他真招人注目?!?/p>
“噓——噓。”那另一個女工說,一邊俯下身來干活。那第一個說話的人經招呼后不作聲了,馬上裝出一本正經的臉色。那個工頭漫步走過,對這兩人仔細打量了一下。他一走開,話又談開了。
“聽我說,”她左邊的那個女工說,“你以為他怎么說?”
“我不知道。”
“他說,他看到我們昨晚上在馬丁酒店跟埃迪·哈立斯在一起?!?/p>
“沒有!”她們兩個都嗤嗤地笑了起來。
一個褐色頭發的年輕人,頭發早該剪了,左臂下夾著一籮筐皮子零件,貼緊著肚子,從機子那邊慢吞吞走過來。走近嘉莉身邊,他伸出右手,在一個女工膀子下面擰了一把。
“哦,放開我,”她發怒地叫了起來,“壞蛋?!?/p>
他只是報以嘻嘻一笑。
“小騙子!”她望著他的時候他回了她這一句。在他身上,連一點兒紳士派頭都沒有。
嘉莉后來實在坐不住了。她兩腳累得慌,只想站起身來舒展舒展。中午時分難道就永遠盼不到了么?仿佛她已經干了整整一天了。她根本不餓,只是覺得虛弱,眼睛也累,打眼鉆打下來的時候她老是盯住了一處看。右邊的女工見她坐立不安,對她挺同情。她太過專心致志了——其實她干的活兒并不需要這么用心,這么用勁。可是沒有什么辦法。鞋面皮子堆得越來越多了。先是她的手腕痛起來,接著是手指頭痛,到后來,她簡直成了麻木的叫苦連天的一堆肌肉,給固定在一個位置上,做著刻板的動作,越來越乏味,到最后,終于令人作嘔。正當她思量著,這樣的緊張究竟有完還是沒有完的時候,電梯那邊傳來一聲沉悶的鐘聲,終于放工了。頃刻之間響起了一陣走動與說話的聲音。全體女工立刻離開凳子,急匆匆從隔壁房間走開去,男工們從右邊的什么部門走過這里。滾動的車輪響起了一陣愈來愈低的聲音,最后逐漸消失。這里好像有一種聽得見的寂靜,以致連傳來普通的音響,聽起來也有點兒奇怪。
嘉莉站起身來,找她的飯盒。她身子直僵僵的,頭有點兒暈,口渴得很。走到一間木板隔開來放衣包、飯盒的小間,她碰見了那個工頭,他死盯著她看。
“嗯,”他說,“你能行么?”
“我看行?!彼ЧЬ淳吹鼗卮鹫f。
“嗯?!彼鹫f。因為想不到別的什么話好說的。他繼續往前走。
要是在更好一些的物質條件下,這類的活兒也不致這么糟,不斷主張改善勞工勞動條件的新社會主義還沒有為廠家所接受。
這地方散發出機器和新皮革雜在一起的油味——再加上大樓的霉味,就是在冬天季節也不好受。地板盡管每晚上打掃,還是到處是垃圾。也沒有任何設備,能讓工人們舒適些。當時的想法是,為他們支出得越少越好,活兒越難做、待遇越低越好,這樣才能賺點兒錢。我們所知道的那類踏腳啊,旋背椅啊,女工的餐室啊,免費供應的干凈圍裙啊,卷發鉗啊,像樣的更衣室啊,一概都沒有想到過,盥洗室如果不說是骯臟的地方,也是惹人生氣的地方。整個兒的氣氛就是邋邋遢遢的。
嘉莉從角落上一個桶里喝了一洋鐵杯水,然后在身邊找個地方坐下來吃東西。別的女工在走開了的男工凳子上沿窗坐了下來。她見到女工們到處都是兩人一起、幾個人一起的,她為人靦腆,不好意思挨上去,就回到了她自己那個機子那里,在自己那張凳子上坐下,把放在膝蓋上的飯盒子打開來。她坐在那里,一邊聽著四周的閑話和品評。多半是些無聊的話,盡是當時流行的俚語。屋子里的幾個男工和隔得老遠的女工對罵開玩笑的話。
“喂,凱蒂,”其中一人朝窗下幾步寬的地方跳著華爾茲舞步的一個女工說,“跟我到舞廳去么?”
“當心點,凱蒂,”另一個叫,“你會把后面的頭發弄得亂糟糟的?!?img alt="意指會失身。——譯者"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389B2/3729715404596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75850-K8cSKnW1dmEaFXXgun668pJdS3Z0eRV0-0-c2fb4c50c2daf13efec35da26be94198">
“別瞎說八道了,小騙子?!边@是她唯一的一句回答。
嘉莉聽著男女工人間這一類的玩笑話,本能地感到畏縮。她不習慣于這類方式,覺得這一套有點兒粗野下流。她深怕那里的年輕男工對她講這類的話——這些男工和杜洛埃一比之下,就顯得粗魯可笑。她用一般女性的眼光,從服飾區別各色人等。一套禮服說明有地位、善良、高貴;而一套工裝、短褂,就是人品壞,不屑一顧。
短短的半個小時一過。輪子又轉動了起來,這時她很高興。雖然累,但她卻不致惹人注意了。可是另一個年輕人沿著甬道走過來,用大拇指在她肋骨上隨隨便便地戳了一下,這下子,她的幻想可破滅了。她轉過身來,眼睛里冒出火來,不過他已經走開,只是有一回轉過身來,嘻嘻一笑。她真是禁不住想叫喊起來。
邊上的女工注意到了她的心思?!皠e放在心上,”她說,“他臉皮太厚了。”
嘉莉沒有作聲,只是彎著腰干她的活。她只覺得這樣的生活受不了。她心中的工作可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整整一個漫長的下午,她盡想著外邊這個城市的光景,那神氣的外觀,那人群,那漂亮的大樓。哥倫比亞城啊,她家里美好之處啊,這些又回到了她的心里來。到三點鐘,她以為一定已經是六點鐘了。到四點鐘,仿佛人家把時間給忘了,叫大伙兒超時干活。工頭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魔鬼,老是躡手躡腳地轉悠,逼得她給活兒拴住。她聽到的邊上那些談話,只能叫她狠下決心,絕不跟其中任何一個人交朋友。六點鐘一到,她急忙趕出去,因為一直坐著一動不動,胳膊痛了,四肢也直僵僵的。
她拿了帽子正沿著大廳往外走,一個年輕的機工給她的美貌打動了心,大著膽子想跟她調笑。
“喂,姑娘,”他叫道,“請等一等,我跟你一起走走?!?/p>
這是直接朝著她這個方向說的。她知道這是什么個意思,不過沒有回過頭去看一眼。
在擠擠攘攘的電梯里,另一個灰塵滿身的年輕男工朝她做眉眼,想引起她注意。
另一個年輕男工在外邊人行道上等人,在她走過時對她嘻嘻一笑。
“跟我一路走,是不是?”他放蕩地叫道。
嘉莉心一沉,轉過臉來朝西。走過轉彎拐角,透過亮亮的大玻璃窗,她看到了她當初找活兒干的那張小寫字臺。行人擁擠,急急忙忙、吵吵嚷嚷走著。她覺得喘了一口氣,只因為她終于脫身了。和走過身旁的那些衣著講究的姑娘相比,她覺得羞辱了。她覺得,她的遭遇理應好一些才是啊。她心里委實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