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所謂生活,大致如此(4)
- 真正的生活者
- 老舍
- 4885字
- 2016-02-08 08:28:29
中國人動不動就說:我們地大物博。那也就是說,我們不用著急呀,我們有的是東西,永遠吃不完喝不盡哪!哼,請看看你們的狗吧!
還有:狗雖那么摸不著吃(外國狗吃肉,中國狗吃糞;在動物學上,據說狗本是食肉獸),那么隨便就被人踢兩腳,打兩棍,可是它們還照舊的替人們服務。盡管它們餓成皮包著骨,盡管它們剛被主人踹了兩腳,它們還是極忠誠的去盡看門守夜的責任。狗永遠不嫌主人窮。這樣的動物理應得到人們贊美,而忠誠、義氣、安貧、勇敢,等等好字眼都該歸之于狗。可是,我不曉得為什么中國人不分黑白的把漢奸與小人叫做走狗,倒仿佛狗是不忠誠不義氣的動物。我為狗喊冤叫屈!
貓才是好吃懶做,有肉即來,無食即去的東西。洋奴與小人理應被叫做“走貓”。
或者是因為狗的脾氣好,不像貓那樣傲慢,所以中國人不說“走貓”而說“走狗”?假若真是那樣,我就又覺得人們未免有點“軟的欺,硬的怕”了!
不過,也許有一種狗,學名叫做“走狗”;那我還不大清楚。
十、帽
在七七抗戰后,從家中跑出來的時候,我的衣服雖都是舊的,而一頂呢帽卻是新的。那是秋天在濟南花了四元錢買的。
民國二十八年隨慰勞團到華北去,在沙漠中,一陣狂風把那頂呢帽刮去,我變成了無帽之人。假若我是在四川,我便不忙于去再買一頂——那時候物價已開始要張開翅膀??墒牵沂窃诒狈剑煲殉3O卵也豢梢蝗諢o帽。于是,在寧夏,我花了六元錢買了一頂呢帽。在戰前它公公道道的值六角錢。
這是一頂很頑皮的帽子。它沒有一定的顏色,似灰非灰,似紫非紫,似赭非赭,在陽光下,它仿佛有點發紅,在暗處又好似有點綠意。我只能用“五光十色”去形容它,才略為近似。
它是呢帽,可是全無呢意。我記得呢子是柔軟的,這頂帽可是非常的堅硬,用指一彈,它當當的響。這種不知何處制造的硬呢會把我的腦門兒勒出一道小溝,使我很不舒服;我須時時摘下帽來,教腦袋休息一下!趕到淋了雨的時候,它就完全失去呢性,而變成鐵筋洋灰的了。因此,回到重慶以后,我總是能不戴它就不戴;一看見它我就有點害怕。
因為怕它,所以我在白象街茶館與友擺龍門陣之際,我又買了一頂毛織的帽子。這一頂的確是軟的,軟得可以折起來,我很高興。
不幸,這高興又是短命的。只戴了半個鐘頭,我的頭就好像發了火,癢得很。原來它是用野牛毛織成的。它使腦門熱得出汗,而后用那很硬的毛兒刺那張開的毛孔!這不是戴帽,而是上刑!
把這頂野牛毛帽放下,我還是得戴那頂鐵筋洋灰的呢帽。
經雨淋、汗漚、風吹、日曬,到了今年,這頂硬呢帽不但沒有一定的顏色,也沒有一定的樣子了——可是永遠不美觀。
每逢戴上它,我就躲著鏡子;我知道我一看見它就必有斯文掃地之感!
前幾天,花了一百五十元把呢帽翻了一下。它的顏色竟自有了固定的傾向,全體都發了紅。它的式樣也因更硬了一些而暫時有了歸宿,它的確有點帽子樣兒了!它可是更硬了,不留神,帽沿碰在門上或硬東西上,硬碰硬,我的眼中就冒了火花!等著吧,等到抗戰勝利的那天,我首先把它用剪子鉸碎,看它還硬不硬!
十一、昨天
昨天一整天不快活。老下雨,老下雨,把人心都好像要下濕了!
有人來問往哪兒跑?答以:嘉陵江沒有蓋兒。鄰家聘女。
姑娘有二十二三歲,不難看。來了一頂轎子,她被人從屋中掏出來,放進轎中;轎夫抬起就走。她大聲的哭。沒有鑼鼓。
轎子就那么哭著走了??戳T,我想起幼時在鳥市上買鳥。販子從大籠中抓出鳥來,放在我的小籠中,鳥尖銳的叫。
黃狼夜間將花母雞叼去。今午,孩子們在山坡后把母雞找到。脖子上咬爛,別處都還好。他們主張還燉一燉吃了。
我沒攔阻他們。亂世,雞也該死兩道的!
頭總是昏。一友來,又問:“何以不去打補針?”我笑而不答,心中很生氣。
正寫稿子,友來。我不好讓他坐。他不好意思坐下,又不好意思馬上就走。中國人總是過度的客氣。
友人函告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即答以:“大家肯把心眼放大一些,不因事情不盡合己意而即指為惡事,則人世糾紛可減半矣!”發信后,心中仍在不快。
長篇小說越寫越不像話,而索短稿者且多,頗郁郁!
晚間屋冷話少,又戒了煙,呆坐無聊,八時即睡。這是值得記下來的一天——沒有一件痛快事!在這樣的日子,連一句漂亮的話也寫不出!為什么我們沒有偉大的作品哪?哼,誰知道!
十二、傻子
在民間的故事與笑話里,有許多許多是講兄弟三個,或姐妹三個,或盟兄弟三個,或女婿三個;第三個必定是傻子,而傻子得到最后的勝利。據說這種結構的公式是世界性的,世界各處都有這樣的故事與笑話。為什么呢?因為人們是同情于弱者的。三弟三妹三女婿既最幼,又最傻,所以必須勝利。
和許多別種民間故事與笑話的含義一樣,這種同情弱者的表示可也許是“夫子自道也”,這就是說:人民有一肚子委屈而無處去訴,就只好想象出一位“臣包文正”,或北俠歐陽春來,給他們撐一撐腰,吐一口氣。同樣的,他們制造出弱者勝利的故事與笑話,也是為了自慰:故事與笑話中的傻子就是他們自己。他們自己既弱且愚,可是他們諷刺了那有勢力,有錢財,與有學問的人,他們感到勝利。
可是,這種諷刺的勝利到底是否真正的勝利,就不大好說。
假若勝利必須是精神上的呢,他們大概可以算得了勝。反之,精神勝利若因無補于實際而算不得勝利,那就不大好辦了。
在我們的民間,這種傻子勝利的故事與笑話似乎比哪一國都多。我不知道,我應當慶祝他們已經得到勝利,還是應當把我的“怪難過的”之感告訴給他們。
假若我有那么一箱子畫
載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三日《時事新報》
在各種藝術作品中,我特別喜愛圖畫。我不懂繪畫,正如我不懂音樂。可是,假若聽完音樂,心中只覺茫然,看罷圖畫我卻覺得心里舒服。因此,我特別喜愛圖畫——說不出別的大道理來。
雖然愛畫,我可不是收藏畫。因為第一我不會鑒別古畫的真假;第二我沒有購置名作的財力;第三我并不愛那紙敗色褪的老東西,不管怎樣古,怎樣值錢。
我愛時人的畫,因為彩色鮮明,看起來使我心中舒服,而且不必為它們預備保險箱。
不過,時人的畫也有很貴的,我不能拿一本小說的稿費去換一張畫——看畫雖然心里舒服,可是餓著肚子去看恐怕就不十分舒服了。
那么,我所有的畫差不多都是朋友們送給我的。這畫也就更可寶貴,雖然我并沒出過一個錢。朋友們贈給的畫,在藝術價值之外,還有友誼的價值呀!舉兩個例說吧:北平名畫家顏伯龍是我幼年的同學。我很喜愛他的畫,但是他總不肯給我畫。定下結婚的時候,我決定把握住時機。“伯龍!”
我毫不客氣的對他說,“不要送禮,我要你一張畫!不畫不行!”他沒有再推托,而給我畫了張牧豕圖。圖中的婦人、小兒、肥豬,與桐樹,都畫得極好,可惜,他把圖章打倒了!
雖然圖章的腳朝天,我還是很愛這張畫,因為伯龍就是那么個一天到晚慌里慌張的人,這個腳朝天的圖章正好印上了他的人格。這個缺陷使這張畫更可貴!我不知道合于哪一條藝術原理,說不定也許根本不合乎藝術原理呢。誰管它,反正我就有這么種脾氣!
第二個例子是齊白石大畫師所作的一張雞雛圖。對白石翁的為人與繪畫,我都“最”佩服!我久想能得到他的一張畫。但是,這位老人永遠不給任何人白畫,而潤格又很高;我只好“望畫興嘆”。可是,老天見憐,機會來了!一次,我給許地山先生幫了點忙,他問我:“我要送你一點小禮物,你要什么?”我毫未遲疑的說:“我要一張白石老人的畫!”
我知道他與老人很熟識,或者老人能施舍一次。老人敢情絕對不施舍。地山就出了三十元(十年前的三十元!據說這還是減半價,否則價六十元矣?。┙o我求了張畫。畫張真好,一共十八只雞雛,個個精彩!這張畫是我的寶貝,即使有人拿張宋徽宗的鷹和我換,我也不干!這是我最欽佩的畫師所給,而又是好友所贈的!
當抗戰后,我由濟南逃亡出來的時候,我囑告家中:“什么東西都可放棄,這張畫萬不可失!”于是,家中把一切的家具與圖書都丟在濟南,而只抱著這十八只雞雛回到北平。
去年,家中因北平的人為的饑荒而想來渝,我就又函告她們,雞圖萬不可失!我不肯放棄此畫,一來是白石老人已經八十多歲,二來是地山先生已經去世;白石翁的作品在北平不難買到,但是買到的萬難與我所有的這一張相比!
妻得到信,她自己便也想得老人的一幅畫。由老人的一位女弟子介紹,她送上四百元獲到老人的六只蝦,而且題了上款。那時候(現在也許又增高一倍了),老人的潤格已是四百元一字尺,題上款加四百元,指定畫題加倍,草蟲(因目力欠佳)加倍,敷設西洋紅加倍。
來到重慶,她拿出掛在墻壁上,請幾個朋友們看,于是重慶造了她帶來一箱子白石翁的畫之謠。
哎呀!假若我真有一箱白石翁的畫夠多么好呢!
一箱子!就說是二尺長,半尺高的一只箱吧,大概也可以裝五百張!仿照白石老人自號三百石印富翁的例,假若我真有這么一箱,我應馬上自稱為五百白石翁畫富人——我還沒到五十歲,不好意思稱“翁”,不但在精神上,就是以金錢計,我也確實應自號為“富”了。想想看,以二千元一畫說吧,五百張該合多少錢?
我就納悶,為什么妻不拿那么多的錢買點糧食(有錢,就是在北平,也還能吃飽),而教孩子們餓成那個鬼樣呢?
且不管她,先說我自己吧。我若真有了那么一箱子畫,該怎辦呢?我想啊,我應該在重慶開一次展覽會,一來是為給我最佩服的老畫師作義務的宣傳,以示敬意;二來是給大家個飽眼福的機會。在展覽的時候,我將請徐悲鴻,林風眠,豐子愷諸先生給擬定價格,標價出售。假若平均每張售價一萬元吧,我便有五百萬的收入。收款了以后,我就贈給文藝界抗敵協會,戲劇界抗敵協會,美術界抗敵協會,音樂界抗敵協會各一百萬元。所余的一百萬元,全數交給文藝獎助金委員會,用以救濟貧苦的文人——我自己先去申請助金五千元,好買些補血的藥品,療治頭昏。
我想,我的計劃實在不能算壞!可是,教我上哪里找那一箱子畫去呢?
那么,假若你高興的話,請去北碚,還是看一看我藏的十八只雞雛和內人的六只蝦吧,你一夸獎它們,我便歡喜,庶幾乎飄飄然有精神勝利之感矣!
謝謝替我夸口的友人們,他們至少又給了我寫一篇短文的資料!
一九三三年一月七日于北碚之頭昏齋
英國人
載一九三六年九月《西風》第一期
據我看,一個人即使承認英國人民有許多好處,大概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樂意和他們交朋友。自然,一個有金錢與地位的人,走到哪里也會受歡迎;不過,在英國也比在別國多些限制。比如以地位說吧,假如一個作講師或助教的,要是到了德國或法國,一定會有些人稱呼他“教授”。不管是出于誠心吧,還是捧場;反正這是承認教師有相當的地位,是很顯然的,在英國,除非他真正是位教授,絕不會有人來招呼他。而且,這位教授假若不是牛津或劍橋的,也就還差點勁兒。貴族也是如此,似乎只有英國國產貴族才能算數兒。
至于一個平常人,盡管在倫敦或其他的地方住上十年八載,也未必能交上一個朋友。是的,我們必須先交代明白,在資本主義的社會里,大家一天到晚為生活而奔忙,實在找不出閑工夫去交朋友;歐西各國都是如此,英國并非例外。
不過,即使我們承認這個,可是英國人還有些特別的地方,使他們更難接近。一個法國人見著個生人,能夠非常的親熱,越是因為這個生人的法國話講得不好,他才越愿指導他。英國人呢,他以為天下沒有會講英語的,除了他們自己,他干脆不愿答理一個生人。一個英國人想不到一個生人可以不明白英國的規矩,而是一見到生人說話行動有不對的地方,馬上認為這個人是野蠻,不屑于再招呼他。英國的規矩又偏偏是那么多!他不能想象到別人可以沒有這些規矩,而另有一套;不,英國的是一切;設若別處沒有那么多的霧,那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的天氣!
除了規矩而外,英國人還有好多不許說的事:家中的事,個人的職業與收入,通通不許說,除非彼此是極親近的人。
一個住在英國的客人,第一要學會那套規矩,第二要別亂打聽事兒,第三別談政治,那么,大家只好談天氣了,而天氣又是那么不得人心。自然,英國人很有的說,假若他愿意,他可以講論賽馬、足球、養狗、高爾夫球等等;可是咱又許不大曉得這些事兒。結果呢,只好對楞著。對了,還有宗教呢,這也最好不談。每個英國人有他自己開闊的到天堂之路,乘早兒不用惹麻煩。連書籍最好也不談,一般的說,英國人的讀書能力與興趣遠不及法國人。能念幾本書的差不多就得屬于中等階級,自然我們所愿與談論書籍的至少是這路人。這路人比誰的成見都大,那么與他們閑話書籍也是自找無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