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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死場(2)

一切翻動著黑夜的莊村。“我在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來,把麥子蓋起吧!”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像碰著什么似的,好像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同她拌嘴。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為著閃的原故,全莊忽然裸現,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么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家好比雞籠,向著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里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著。

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于草帽,二里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濕的氣味的云掠過人頭,東邊高粱頭上,太陽走在云后,那過于艷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遠看高粱和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為是一條年青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發毛亂而且絞卷著,朝晨的紅光照著她,她的頭發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并且蔫卷。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磙”,“石磙”裝好的時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的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濕一點,席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布滿平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著。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為小馬發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游戲夠了,就和廝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磙”帶著離開鋪著麥穗的平場;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麥穗。系住馬勒帶的孩子挨罵著:

“呵!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以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里,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桿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走,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著光毛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家,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面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財之道呀!”驅著車子的青年結實的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著。

老馬看著墻外的馬不叫一聲,也不響鼻子。小孩去拿柿子吃,柿子還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遠被人們摘取下來。

馬靜靜地停在那里,連尾巴也不甩擺一下。也不去用嘴觸一觸石磙;就連眼睛它也不遠看一下,同時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來的時候,它就安心去開始;一些繩鎖束上身時,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時它過分疲憊而不能支持,行走過分緩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別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定了它。

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愿意和老馬在一塊,老馬整天像睡著。”

平兒囊中帶著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著:“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向著東邊種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紅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她像一只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太陽不著邊際地輪圓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麥粒,它不走脫了軌,轉過一個圈,再轉過一個,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老動物自己無聲的動在那里。

種麥的人家,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家的草堆也漲過墻頭。福發的女人吸起煙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著煙;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場。

侄兒打著鞭子經行在前面的林蔭,靜靜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聲;她為歌聲感動了!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魚。”

二、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紅的西紅柿,紅著了。小姑娘們摘取著柿子,大紅大紅的柿子,盛滿她們的筐籃;也有的在拔青蘿卜,紅蘿卜。

金枝聽著鞭子響,聽著口哨響,她猛然站起來,提好她的筐子驚驚怕怕的走出菜圃。在菜田東邊,柳條墻的那個地方停下,她聽一聽口笛漸漸遠了!鞭子的響聲與她隔離著了!她忍耐著等了一會,口笛婉轉地從背后的方向透過來;她又將與他接近著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見她,遠遠的呼喚:“你不來摘柿子,干什么站到那兒?”她搖一搖她成雙的辮子,她大聲擺著手說:“我要回家了!”姑娘假裝著回家,繞過人家的籬墻,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灣去了。筐子掛在腕上,搖搖搭搭。口笛不住的在遠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塊被引的鐵跟住了磁石。

靜靜的河灣有水濕的氣味,男人等在那里。五分鐘過后,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里。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盡量的充漲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尸上面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住他。于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作出來。

迷迷蕩蕩的一些花穗顫在那里,背后的長莖草倒折了!不遠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野草。他們受著驚擾了!發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的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開著走。

吹口哨,響著鞭子,他覺得人間是溫存而愉快。他的靈魂和肉體完全充實著,嬸嬸遠遠的望見他,走近一點,嬸嬸說:

“你和那個姑娘又遇見嗎?她真是個好姑娘。……唉……唉!”嬸嬸像是煩躁一般緊緊靠住籬墻。侄兒向她說:“嬸娘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嬸嬸完全悲傷下去,她說:

“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男人們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吧!”

嬸嬸表示出她的傷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著心臟起什么變化,她又說:

“那姑娘我想該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侄兒回答:“她娘還不知道哩!要尋一個做媒的人。”牽著一條牛,福發回來。嬸嬸望見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欄。叔叔到井邊給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又和侄兒講話:

“成業,我對你告訴吧!年青的時候,姑娘的時候,我也到河邊去釣魚,九月里落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沒有想到,我也不愿意那樣;我知道給男人做老婆是壞事,可是你叔叔,他從河沿把我拉到馬房去,在馬房里,我什么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歡喜給你叔叔做老婆。這時節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

“你總是唱什么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魚……我再也不愿聽這曲子,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這曲子哩!這時他再也不想從前了!那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聽嬸嬸的話,轉走到屋里,去喝一點酒。他為著酒,大膽把一切告訴了叔叔。福發起初只是搖頭,后來慢慢的問著:

“那姑娘是十七歲嗎?你是廿歲。小姑娘到咱們家里,會做什么活計?”

爭奪著一般的,成業說:“她長得好看哩!她有一雙亮油油的黑辮子。什么活計她也能做,很有氣力呢!”成業的一些話,叔叔覺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沒有說什么,坐在那里沉思過一會,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啊呀……我們從前也是這樣哩!你忘記嗎?那些事情,你忘記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女人過去拉著福發的臂,去撫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她心中被他無數生氣的面孔充塞住,她沒有動,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時間長,會要挨罵。男人叫把酒杯拿過去,女人聽了這話,聽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給他。于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躡腳著走出了停在門邊,她聽著紙窗在耳邊鳴,她完全無力,完全灰色下去。場院前,蜻蜓們鬧著向日葵的花。但這與年青的婦人絕對隔礙著。

紙窗漸漸的發白,漸漸可以分辨出窗欞來了!進過高粱地的姑娘一邊幻想著一邊哭,她是那樣的低聲,還不如窗紙的鳴響。

她的母親翻轉身時,哼著,有時也挫響牙齒。金枝怕要挨打,連在黑暗中把眼淚也拭得干凈。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貓的尾巴下。通夜都是這樣,每次母親翻動時,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頭的地方罵了一句:

“該死的!”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這樣,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到女兒的臉上。這次轉身她什么也沒有吐,也沒罵。

可是清早,當女兒梳好頭辮,要走上田的時候,她瘋著一般奪下她的筐子:

“你還想摘柿子嗎?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丟啦!我看你好像一點心腸也沒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爺,若是別人拾去還能找出來嗎?若是別人拾得了筐子,名聲也不能好聽哩!福發的媳婦,不就是在河沿壞的事嗎?全村就連孩子們也是傳說。唉!……那是怎樣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沒法做了福發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

母親看著金枝的臉色馬上蒼白起來,臉色變成那樣脆弱。母親以為女兒可憐了,但是她沒曉得女兒的手從她自己的衣裳里邊偷偷的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親說:

“你去吧!你可再別和小姑娘們到河沿去玩,記住,不許到河邊去。”

母親在門外看著姑娘走,她沒立刻轉回去,她停住在門前許多時間,姑娘眼望著加入田間的人群,母親回到屋中一邊燒飯,一邊嘆氣,她體內像染著什么病患似的。

農家每天從田間回來才能吃早飯。金枝走回來時,母親看見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嗎?”她被驚著了,手從衣裳里邊抽出來,連忙搖著頭:“肚子不疼。”“有病嗎?”

“沒有病。”于是她們吃飯。金枝什么也沒有吃下去,只吃過粥飯就離開飯桌了!母親自己收拾了桌子說:“連一片白菜葉也沒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門時,母親呼喚著:“回來,再多穿一件夾襖,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母親加一件衣服給她,并且又說:“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金枝一面搖著頭走了!披在肩上的母親的小襖沒有扣鈕子,被風吹飄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個院宇那樣大的一片。走進柿地嗅到辣的氣味,刺人而說不定是什么氣味。柿秧最高的有兩尺高,在枝間掛著金紅色的果實。每棵,每棵掛著許多,也掛著綠色或是半綠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塊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接連著,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們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裝好車子進城去賣。

二里半就是種菜田的人。麻面婆來回的搬著大頭菜,送到地端的車子上。羅圈腿也是來回向地端跑著,有時他抱了兩棵大形的圓白菜,走起來兩臂像是架著兩塊石頭樣。

麻面婆看見身旁別人家的倭瓜紅了。她看一下,近處沒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長著的四個大倭瓜都摘落下來了。兩個和小西瓜一樣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羅圈腿臉累得漲紅和倭瓜一般紅,他不能再抱動了!兩臂像要被什么壓掉一般。還沒能到地端,剛走過金枝身旁,他大聲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許多人,看見這個孩子都笑了!鳳姐望著金枝說:“你看這個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無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過來,踢了孩子一腳;兩個大的果實墜地了!孩子沒有哭,發愕地站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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