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隱宜隱兮悲莫悲(3)
- 安得盛世真風流:品味唐詩的極致之美
- 安意如
- 2739字
- 2016-01-25 17:46:54
王勃的創新本身又成為后來送別詩結尾的慣例,后代的贈別詩中,送別的不舍多以勸慰的形式出現。他的名聲,憑這一首詩就可以不朽。
此處再多提一句,王勃這首著名的五律,在技法上遠勝于其叔祖王績。王績的《野望》第一聯“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是散文式句法的散聯,而王勃起句所用即是對仗嚴謹的對聯,從詩法的角度看來,難度無疑更高。
施蟄存先生也曾對這兩首詩做過分析和比較:《野望》的第二聯“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是典型的“正對”,詞性相對,上下聯的意思各自獨立,每一句都是一個完整的概念。而王勃詩中“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兩聯,都必須聯系上下句才能獲得一個清晰的概念。這種意思不可分割的對句,被稱為“流水對”,藝術性更高。
后來,民國才子弘一大師李叔同,寫過一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瓠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雖然是詞,卻也有古樂府的韻味,更有唐人的磊落氣象在。
年華世事兩迷離
人生多歧路,王勃想不到,在友人離開長安之后不久,他亦因罪離開長安,離開他渴望建功立業的帝都。
剛剛展開的仕途,因為他的一時輕率而遭受了巨大的沖擊。我不知道,此時的他,是否還能自信地說一聲:“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離開長安之后,王勃開始了一系列漫游,先往東南地區,后來去了四川。他在四川旅居多年,設法謀得了一個小官職,任虢州(今河南靈寶)參軍。據說,他在那里研究醫術草藥,以便奉養年邁的親長。可是,這時候,他卻犯下了第二個錯誤,這個錯誤更致命,不單摧毀了他自己的仕途,也連累了他的父親王福疇。
王勃先是藏匿了一個逃亡的官奴,后來他后悔了,唯恐官奴被抓住連累了自己。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他解決此事的辦法是殺死了這個官奴。后來事情暴露,他被判死刑,行刑前遇到大赦,僥幸撿回一命。王勃的父親卻因他的罪行而失官,被貶到交趾(今天的越南)任縣令。
真是忍不住嘆氣,坑爹的“官二代”真是古今皆同啊!縱觀王勃的所作所為,應了那句流行的話:No zuo no die(不作死就不會死)。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春,王勃為探望父親從老家山西出發,九月,到達南昌,閑來無事去蹭飯,參加都督府的宴會。
這宴會本是都督閻公借滕王閣修繕一新的機會,大宴賓客,并讓其婿吳子章在眾人面前作序,展示文采,一舉成就文名。與會來賓知曉閻公之意,當然紛紛謙讓,早已準備好的吳子章正準備發揮的時候,初來乍到的王勃當仁不讓,即席賦就《滕王閣序》。
計劃被打亂,閻公很是不悅,初時以“更衣”(上廁所)為名,拂袖而去,實則仍在后面,聽人奏報,留心席上的情況。
當聽人報王勃寫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閻公表示很淡定,說“不過是老生常談”;等王勃寫出“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時,閻公沉吟不言;到他寫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句,閻公肅然起敬,站起來說:“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又再列席,立于王勃身側,隨其筆起筆落吟誦其文……
宴會極歡而散,滕王閣的聚會,便如昔日會稽山上蘭亭中的聚會一樣,成為千古佳話。
吳子章被王勃秒成渣,一點也不奇怪。《滕王閣序》這樣揮灑自如的駢文,比王勃其他的詩作,更酣暢無忌地展現了他的才華。那樣濃墨重彩,似漫天星河披散,似滿江落霞涌動,叫人目不暇接。撇開那些詞美義壯的描寫不談,王勃所盡興宣泄的,是他絕世才華所不能擔荷的生命之重。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只有在這些陌生人身邊,享受著眾人的贊頌和認可,他才可以稍稍拂去這數年的陰霾。
他雖是少年狂生,卻也是深受儒家教誨多年的兒郎,連累了父親,他不會不自責,斷送了仕途,他不會不頹喪。所謂的“時運不齊,命途多舛”,若不怪他自己輕狂草率,又能怪誰呢?人的錯誤,旁人或許能暫時代為掩飾、分擔,然而,后果最終只能自己承擔。
如果說,《杜少府之任蜀州》表現出的是王勃性格中的豁達,那么,《滕王閣序》所流露出的王勃,則是豪情與失意并存的矛盾的少年。他的黯淡心思,都深藏在他華美的筆端之下。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我讀王勃,總覺得是可惜的。
他性格造作,卻不失真誠。他的才華,讓他能夠暫時地觸碰到生命的玄機,他的智慧卻不足以讓他坦然面對人生的窮通。也許境界只是毫厘之差,但這一步之遙,卻往往一生都跨不過。因此,當“勝地不常,盛筵難再”時,他很難真正地睜開眼睛,去直面生命的痛楚。雖然他寫出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樣流傳千古的名句,他的內心仍是一片混沌。眼前雖然山青水長,但未來,于他而言,終是茫然大過清醒。
像翻過幾頁書,就知道結局的人,我知道他已經沒有未來了。他有的,是結局。
上元三年(公元676年)秋,王勃從交趾返回,乘船渡南海時,遇颶風失事,墮海而亡。人生如浪里行舟,風波難測。我不知道,他在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是怎樣地驚惶和恐懼。
他或許反省過,今后的人生將會經歷更多的考驗,他再也不愿令人失望。可死亡卻以如此一刀兩斷的方式答復他,不會再有以后了!
滄海世界,一念成灰。也許每個人年輕時都覺得生命很長,長到可以肆意揮霍,青春和熱情仿佛是用不盡的,可是,往往在短暫的明亮之后,就沉寂如塵。
他死時只有二十六七歲。巨浪覆面的時刻,他是否想起年高遠謫的父親?他是否想起那名被自己處死的官奴?他還來不來得及,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經國治世的志愿,以及他那令世人側目的才華?
轉眼間,都散若流星……他的一生,像一場夢,卻又過于清晰。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滕王閣》
似朝云,似暮雨,那些曾經的人都不見了,那些曾經的愛恨都如日影消失了。人生短暫如落花流水。可人心,偏偏眷戀那一點繁華溫柔。
滕王閣是唐太宗之弟滕王李元嬰所建,故人稱滕王閣。后來《滕王閣》流傳到京師,高宗讀到“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時,想起舊事,曾嘆息過,后悔自己對王勃的處置。
誰又說得清,是什么具體的因由造就了王勃的悲劇?人生太微渺了,一個看似無意的錯誤,一場不期而遇的風浪就足以打亂全盤的計劃。
生如夢幻泡影,須臾即變。生與死,悲與歡,都潛伏在命運深處,等待人的遭逢。
慢慢地,想起這狂傲又蕭瑟的少年,我想起他的另兩首詩:
北山煙霧始茫茫,南津霜月正蒼蒼。
秋深客思紛無已,復值征鴻中夜起。
復閣重樓向浦開,秋風明月度江來。
故人故情懷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見。
——《寒夜懷友雜體二首》
仿佛是后人,站在他曾經登臨的滕王閣上,寫下了這首詩。但其實,這是他自己無意間寫給自己的。
年華世事兩迷離,令我們唏噓的,看似是別人的事,卻又似,在別人的故事里,照見了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