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趕廟會的孩子(5)
- 趕廟會的孩子:川西風情小說三題
- 韓蓁
- 4884字
- 2016-02-19 15:47:14
趙師爺說:“嘿嘿,這個小戲子,要多俊有多俊,才饞人喲!乖乖……嘿嘿嘿……”
胖老頭沒說話,拈拈胡子,只是笑笑,一雙眼睛又把白娘娘和小青兒緊緊罩上。
“嘿嘿,我看,今夜就……”趙師爺壓低了聲音。
一陣激烈的鑼鼓響過,臺上吹過了幾團“粉火”,等火盡煙消時,那位白娘娘已被法海和尚壓在了雷峰塔下,小青兒也逃走了。鑼鼓也就戛然而止。
怎么,這戲就算完了?
人們臉上露出了驚訝、疑惑和失望的神情,許久都不動彈。
我問貴貴哥,這戲就這樣?
他說,還有祭塔、倒塔、青兒報仇……是呀,戲就這么散了,那白娘娘要壓上幾時?那法海和尚又要逞威風多久?不把那個老壞變成螃蟹,這算得上是什么戲文?我巴不得這戲繼續演下去,讓小青兒回來救出白娘娘,懲罰那個壞和尚。
臺上落幕了,演員們卸裝了。臺下有人喊道:“這戲還沒完哪!——還要搭救白娘娘嘛!”
“救,救個屁!人家鄉長和師爺早給班主打招呼了。這臺戲,就唱到這地頭為止——班主拗得過人家?”
“操他娘個屁!興腰斬戲文么?這看戲也得依人家的……”有人憤憤不平地罵。我循聲望去,原來是戲迷田大叔。他正面紅脖子粗地大發牢騷,一邊罵,一邊往口里灌酒。不用說,他心里也冒著火。
我們的興致全被破壞了,怏怏不樂地往回走。我不明白,這趙師爺和胖鄉長的肚子里裝著什么壞水?為啥要腰斬戲文?難道他們怕白娘娘出來,怕法海禪師死去?——對了,趙師爺是禿頭,法海頭上也沒有毛。一定是他們不樂意禿頭的人叫青兒打敗的。
九
這天下午,我心里只是不快。貴貴哥更是懶懶的,扒兩口飯,就倒床睡去了。田田也不來。我煩悶極了。正憋得慌,突然想起那小戲人兒。就連忙捧出盒子,拿出戲人兒擺弄著。唉,一個人也真不好玩。是喊貴貴呢還是找田田?我正猶豫不決,就見有人在門口探頭伸腦的。
“誰?”我忙問。
“桑哥在家嗎?”這聲音好熟悉。我急忙站起來,“在呢,進來吧。”
伴著一陣咯咯笑,榴姑跑了進來。我大吃一驚,心里撲撲亂跳,趕忙迎了上去。她又快樂又有些靦腆地告訴我說,戲班的人正睡覺。她睡不著,又沒事兒,想找我們玩。這就問上門來了。問我喜歡不喜歡。
嘿,這是啥話,我還有不喜歡的!我連連說喜歡喜歡。我的聲音發顫,端凳的手也有些哆嗦。唉,我真沒出息。平時來了客人,我卻不是這樣。這會兒怎么了?慌里慌張的,沒一點兒中用。
榴姑坐下了,見我還傻乎乎地站著,就朝我甜甜地一笑,說:“你也坐呵!——就這么站著陪客人?”說得我更不好意思起來。
她瞅見我插在地上的小戲人兒,更樂了,眼里泛出異樣的光彩,彎腰拔起個“小青兒”,忙忙地問:“這就是那小戲人?”
我忙點頭說:“是哩!這是一臺戲,上午你唱過的,叫水、漫、金、山!……”
榴姑激動得紅透了臉蛋兒,嘴里嗬嗬地贊賞。用手一捻,撥動竹簽兒,“小青”就活了,兩手左右開弓,尋人廝打。我說,這是“小青兒”。
“小青兒?”榴姑遏止不住激動和高興,眼里透出了火樣的光,“那法海呢?”
我從地上撿起“法海”和尚,也轉動手腳,湊了上去,說:“就這個,就這個。”
“這禿賊!”榴姑狠狠地罵了一聲,撥動竹簽,讓“小青兒”的兩手扇得飛快,照準我手中的“法海”左右兩掌,那“法海”的帽子就被扇落了。再三五下,就把“法海”的頭顱從衣領中扇得掉在地上,衣服也被撕了個大窟窿……
榴姑興奮得淚光閃爍,咯兒咯兒地笑。我也大笑不止。雖然心里有點兒心痛,可我們玩得挺快活。
爹進來了,他身后跟了個陌生人。這人三十歲上下,十分面善。我認出了是那個演白娘娘的。她對榴姑勉強笑笑,說是趙師爺叫他們晚上去鄉長家里唱堂會。師傅叫她回去準備準備。一聽這話,榴姑就皺了眉頭,說:“不去。”
那“白娘娘”有些為難:“人家指名道姓要我們去……”
榴姑更不耐煩了,就說:“姐,你就說,我累得快要死了,要睡覺。不去。”
那人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走了。
我再邀榴姑玩戲人兒時,她已失去了興趣,呆呆的,好半天不言語——唉,都怪那個“白娘娘”!我搜腸刮肚的,想找點什么話兒來逗她樂,引她笑,可想來想去,又找不著。我真笨!
“你要這戲人兒不?——我送給你。”我笨嘴笨舌地說。
榴姑感激地一笑,忙搖搖頭。
“你要吧——我又叫表哥做。”我懇切地說。
“就是那個戴瓜皮帽的貴貴?”榴姑說,“瞧他那么弱,手還巧著哩。”
我硬要把小戲人兒塞給她。她攔住我,要我替她放著,她們唱完戲的時候再來拿。我一想也好,叫貴貴把“法海”修補好,不更好嗎?我收起戲人兒,正打算問她戲臺上變臉的事,那位“白娘娘”又來了。她徑直走到榴姑跟前說道:“師傅說了,你不去也好。要早休息,把門關上,閂好,我們回來再喊你。”榴姑應著,那“白娘娘”又低聲吩咐一聲“小心點”,才慢慢地走了。
我和爹留榴姑吃晚飯,她說啥也不。只要了兩個燒玉米苞。她說那天的燒玉米苞特別香,到現在還想著哩。
十
吃晚飯時,貴貴哥不見了。婆婆急得亂轉,爹叫我快出門喊去。我還沒拉開院子門,有人就風風火火地推門撞進來了。那是田田。他見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桑哥,快……你們,貴貴……榴姑……在趙、趙家祠……”
他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這個快嘴快舌的田田,究竟出了啥事兒了?
我急,他更急。見我呆立著不動,就“你、你、你……”的起來,連舌頭兒也翻卷不動了。他愣了片刻,突然拉起我,就朝趙家祠跑。
天,黑豁豁的,飄著毛毛細雨。路上三滑五溜的。我們顧不得許多,直奔祠堂門。門,開了。黑糊糊的門洞里透出霧慘慘的燈光。祠堂大廊上掛了盞三芯油燈。火舌忽兒伸得老長老長,忽兒又縮得很短很短,晃晃悠悠,飄飄蕩蕩,把個寬闊冷清的大廊照得忽明忽暗,叫人見了膽怯怯的。
我猛然記起,“和風社”的人都上胖鄉長家唱堂會去了。只有榴姑一個人留在祠內。這陣為啥門開了?那個“白娘娘”不是特意囑咐她閂上門嗎……
我狐疑地望望田田,想從他那驚惶失措的臉上尋找答案。他緩過一口氣,才說清楚了:“貴貴在祠堂里,幫榴姑抓賊。”
啊!抓賊?我猛然一驚,胸口怦怦直跳,腿肚子立即痙攣起來。
正在這時,祠里有啥響動,像有人在廝打。只聽一聲叫喊:“你這老壞!滾!”
這是榴姑。聲音是那樣的尖厲和憤怒。
我不知從哪兒涌出一股子勁,只覺得叫誰一拖,猛地撲進門,一邊叫抓賊,一邊朝里跑。田田也在祠堂門口大喊捉賊。
壩子里的花壇下趴著個人,聽見我喊,就戰戰兢兢地叫了聲“桑哥”。啊,是貴貴。我急忙去扶他。他抖抖嗦嗦地連忙推開我,氣喘吁吁地說:“……快,榴、榴姑……”
“榴姑?她在哪?”
貴貴急了,指指西廂房,推了我一掌:“快,賊……”
打斗聲、喘氣聲,正從西廂房里傳來。我丟開貴貴,赤手空拳就奔西廂房。邊跑邊叫:“捉賊啊!快捉賊啊……”
田田也在祠堂門口不停地奶聲奶氣地叫:“抓賊啊!抓賊啊……”
這聲音,在寂靜空曠的祠堂內外響起,又清脆,又響亮。
西廂房里的廝打越來越激烈。猛然一陣響動,像倒了尊菩薩,把廂房的板壁碰得撲喇喇地響。我剛喊了聲:“榴姑,我們抓……”就見一條黑影從西廂房里磕磕絆絆地鉆出來,直奔大門。
這時,大門口忽然亮起了火把,許多人在問:“賊在哪里?賊在哪里?”
那黑影見勢頭不對,立即折轉身。我一頭撞上去,伸手要抓,反而叫他推了個仰巴叉。那賊奪了路往后院飛竄。榴姑追出來,連忙扶起我,問那賊人的去向。我說跑后院去了。榴姑丟開我,就朝后院追。她那敏捷的身手,真賽過一陣風,比在臺上還要利索。我跟著追到后院,恍惚看見一條黑影正翻墻逃竄,我要去趕,榴姑忙拉住了我。只見她抬手兩下,嗖嗖兩聲,那黑影就哎喲喲一陣慘叫,重重地跌到墻外去了。
人們打著火把涌進了趙家祠。爹提條扁擔,田大叔按著砂槍,問道:“這賊在哪里?叫他吃我一槍。”后面緊跟著十幾個鄉鄰。我說,賊已打跑了。人們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榴姑的衣服被撕開了前襟,那平時很整齊的發髻也弄得松散了。婆婆一面給她理衣服,一面問她:“孩子,那賊是從哪里來的——沒受欺吧?”
榴姑點點頭,滴下兩顆晶亮的淚花。婆婆放心了,連忙念一句“阿彌陀佛”,又說了聲“謝天謝地”,這才趕忙去扶貴貴,手忙腳亂地幫他擦鼻血,撣灰塵,又埋怨,又心痛地責怪他亂跑。
田大叔笑了,說:“貴貴不亂跑,那賊子說不定要成事哩!”
婆婆也笑了,夸了句貴貴:“這孩子——你也有了膽量?”
原來,貴貴哥一覺醒來,見我和爹正在收拾晚飯,就溜出門外,隨意走走。微風細雨,路上少有行人。身子覺得清清爽爽的,就多走動了兩步。哪知剛走到趙家祠門口,就瞅見個黑影正在那兒鼓搗門閂。貴貴又驚又怕,動不了,喊不出。那黑影輕輕推開門,溜了進去,又隨手把門輕合上了。他覺得很奇怪。正巧,田田走了來。貴貴把這事一說,兩個小家伙把氣一鼓動,就壯了膽量,便悄悄推開門。正在欲進不敢的時候,忽聽榴姑叫了聲:“有賊!”祠堂內就一片響動。
貴貴急忙喊了一聲“幫榴姑去”,就沖進去了。誰知剛跑到石板地壩,不知叫啥一絆,跌了重重的一跤,倒在花壇下,再也爬不動。慌得田田忙去喊人。
大伙兒舉著火把,在祠堂內搜尋一遍,沒發現什么。到了那賊人翻墻的地頭,卻撿到了一頂帽子——瞧它那色彩樣式,是趙師爺頭上的。
爹陰沉著臉,與田大叔交換了一下目光,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個老畜生!”
十一
五月二十八這天,是池桑鎮廟會的正期和高潮。
天還沒亮,人們就塞滿了大街小巷。嘈嘈雜雜的,整個鎮子都沸騰起來了。
我在趙家祠門口碰上了榴姑。
這天,戲班照例停演。“和風社”的人馬扮成了戲文里的人物,穿紅著綠,披袍掛鎧,持刀弄棒。聽大人們說,他們扮演的是“陰差鬼使”。等會兒請出城隍爺和城隍娘娘來,就由他們鳴鑼開道,維護助威。
榴姑這日的打扮又格外不同。她頭上戴著逍遙巾,身上穿著湖綠色的寬袖長衫,腰里墜著兩個玉石桃子,足蹬白底高靴子,手拿把白紙折扇兒,文文靜靜、瀟瀟灑灑的。那模樣和身段,比她裝扮小青兒還要俊俏。
她的眼皮兒紅紅的,有些腫脹。眼神里蘊藏著深深的仇怨和悲傷。她心里一定很痛苦。我的心一陣顫動,像失落了什么東西似的,空空蕩蕩,沒有著落。要想說句什么話,想了半天,又說不出來。還是她說了半句:“等這廟會完了,我……”
人流一涌,我們被沖散了。
鎮上一片駭人的喧囂。我拉著貴貴,好容易擠到了城隍廟,那個小山包已變成個大山頭,火燒火旺的,活像個著了火的山丘。那火焰呼呼哧哧的,上下跳動著,像無數條破碎的紅布帶子。一縷一縷的黑褐色的煙柱,不住地盤旋上升。然而,很快又叫晨風壓下來,向四下里竄逃。寬闊的壩子里煙霧彌漫,好像落下了幾團烏黑的云塊。無數的人們就在縹緲的云塊里忽隱忽現,來來去去。貴貴叫昨天晚上一驚,更顯得氣息奄奄了。擠進廟里,他更是膽怯怯的,畏縮不前。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兒哆嗦個不停。我真不明白,這么個膽小怯懦的人,哪來的那種膽量,居然敢到趙家祠內捉賊子,而且還是冷雨霏霏的黑夜!
城隍廟里煙霧朦朧,忽明忽暗。人們的臉上、身上都像涂著一層淡淡的灰色。大殿上,點著幾十對手腕兒粗細的紅蠟燭,紅紅的燭淚流下來在蠟臺上凝成了紅瑪瑙似的色塊。長斗形的鐵鑄的香爐里燃著一大把一大把香。藍色的煙霧飄飄悠悠地匯聚在一起裊裊地上升著,輕淡的影子在殿堂里掠過,更增添了這廟里的神秘的色彩……
“啊!”我驚喜得瞪大了眼睛。貴貴哥茫然地望著我。我對他努努嘴。瞧見了吧,爐里的香簽五顏六色的,起碼有好幾大捆。我暗自盤算著,明兒起個大早,就來拔香簽。要是老廟祝沒開門的話,我就從后天井里溜進來。那里有一個洞,除了田田,還沒有人知道。今年正月間,我就是從那里鉆進去的……
我和貴貴是來護神的。前些年,瞅著那些站在城隍爺背后,讓人抬著,穿街過巷,游村轉廟的小娃娃,我又羨慕,又眼紅。我哭著嚷著要去。可是,爹卻總是緊繃著臉,狠揍我的屁股,罵我肚子沒撐飽,竟異想天開,想上那個“抬盤”。想去不成,心里老是悻悻的。恨爹,也恨那些抬盤上的娃娃。
然而,這一回,我正想看榴姑他們扮的“陰差”,爹又偏偏叫我去護神。開初我不干。婆婆就勸我說,你這個乖孩子,陪你貴貴哥去吧。他身子弱,又膽小,打老遠來,又花了那么多錢,才買了護菩薩這個缺空兒。這回去,他病好了,你也會高興呀。難道你不喜歡貴貴像你那樣結結實實,像只小牛犢嗎?說著說著,婆婆就淌下了眼淚。誰還好意思犟嘴呢!我就點頭答應了。這以前,我并不知道這扶菩薩也得出錢——婆婆這回不知又出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