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點,跳動的文字音符:你不能不知道的標點故事
- 武曉蘭 江海燕
- 2418字
- 2019-01-01 06:08:53
26 一場“大仗”
在文章中使用標點符號,這對讀者來說是多么方便的一件事。倘若在一篇文章中,用錯了幾個關鍵的標點,或者文不加點,一個標點也不用,這文章你還能讀下去嗎?就說古文吧,現在有誰還愿意閱讀不施句讀的古籍呢!這么一件大好事卻在倡導推廣之初并不一帆風順,的確是經歷了一場“大仗”的。
有人曾經形象地描繪過當時的情況:在三千多年不用標點的漢字文章中加進西洋標點,好比一個小針頭刺破了一個大氣球,的確是一場轟動,對已經習慣于使用沒有標點的文言文人士來講,無疑是震動神經的“思想革命”。一些頑固派對標點符號像對待白話文一樣,視之如洪水猛獸,找出種種理由加以反對。如“學衡派”是新文化運動的死對頭,他們對“新式標點”這樣屬于形式方面的東西也竭力加以排斥,一律把新式標點斥之為“英文標點”加以拒絕。有些報刊不僅用文言印行,而且也不加點句讀,這種落后守舊形象還受到了新文化運動中守舊派代表人物吳宓的稱贊,他稱贊《民心周報》(1917年創刊):“自發刊以至停版。除小說及一二來稿外。全用文言。不用所謂新式標點。即此一端。在新潮方盛極之時,亦可謂砥柱中流矣。”魯迅先生在《熱風·〈一是之學說〉》中曾予以諷刺痛斥。有一位張耀翔在《心理雜志》第三卷第二號(1924年)發表了一篇《新詩人的情緒》,文中統計了當時出版的一些新詩集里的驚嘆號(!),說什么驚嘆號“縮小看像許多細菌,放大看像幾排彈丸”,莫名其妙地指責這都是消極、悲觀、厭世等情緒的表現,因而認為多用驚嘆號的白話詩都是“亡國之音”(參見《華蓋集〈論辨的魂靈〉》)。甚至連一些較開明的國學家也竭力貶低標點符號的功用,說什么白話文很好,可是中間加進西洋標點,不倫不類,無異于長袍馬褂上系了一條領帶。所以,起初人們使用新式標點符號,并不是那么理直氣壯的。嚴復翻譯《富原》一書,主要還是用舊式的句讀符號,只是用了地名號、人名號等少量西式標點,今天看起來像是小偷一樣,偷偷摸摸地用幾個新式標點。想必當時主張用西式標點的人在強大的習慣勢力面前大概都是這種心態吧。
林紓曾用文言翻譯過100多部外國小說,竟也抵制新式標點。當遇到外文中的省略號時,他寧肯用“此語未完”夾注在文中,而不肯采用現成的省略號,何況使用新式標點當時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
魯迅在1934年追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一些斗爭的情況時說:“這兩件,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時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且介亭雜文〈憶劉半農君〉》)魯迅說的“這兩件”事是指有關劉半農的兩件事:一件是“她”字和“牠”(它)字的創造,一件是答王敬軒的雙簧信(參看《花邊文學〈趨時和復古〉》)。新式標點符號的倡導比這兩件事還要早得多,自然被一幫封建遺老視若洪水猛獸而橫加責難了。以至于1915年1月楊杏佛、趙元任等人以“中國科學社”的名義編輯出版《科學》雜志創刊號時,因為使用新式標點符號,面對強大的習慣勢力,不得不在《例言》中再三聲明:“本雜志印法,旁行左上,并用西方句讀點乙,以便插寫算術及物理化學諸程式,非故好新奇,讀者諒之。”“句讀點乙”就是用新式標點符號,編輯的苦心不言而喻。盡管再三聲明還是招惹了不少非議。1916年《科學》雜志第二卷第一期出版時,編輯只好求助于名人幫忙,專門發表了胡適的文章《論句讀及其符號》并特地加編者按語為自己解圍。按語中云:“本報從出版之始即采用西方句讀法,海內外頗有以好新無謂非之者。然科學文字貴明了不移……若吾人沿舊習,長篇累牘,不加點乙,恐辭義失于章句者將舉不勝舉。胡適有鑒于文字符號之不容緩也,因為是文,以投本報。同人既喜能補本報凡例之不及,且是以答海內外見難之辭,因刊之此期。讀者不以越俎代謀譏之,則幸甚矣。”編輯們的難堪之狀溢于字里行間。不過,他們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代表著時代的大潮流,硬是堅持下來了,后來終于成為世界著名刊物。在期刊中,《科學》是最早使用新式標點符號的,比《新青年》還要早三年。
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頒布了新式標點符號方案后,情況算是好多了,但是仍有一幫封建復古派頑固地詆毀標點符號。直到1928年還有“以英語來禁用白話及標點符號”的事。1928年1月28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七期發表的《禁止標點符號》(錢澤民)一文提到這樣一件可笑的事:北洋政府教育部某次“甄別考試”,某科長到場訓誨,說:“你們不應用標點符號,因為標點符號是寫白話文時用的。”他在講話中夾用英文,而且“他說英文時特別呈出嚴厲的面孔”。魯迅曾作《〈禁止標點符號〉按語》云:“這雖只一點記事,但于我是覺得有意義的:中國此后將以英語來禁用的白話及標點符號,但這便是‘保存國粹’。在有一部分同胞的心中,雖視白話如仇,而‘國粹’和‘英文’的界限卻已經沒有了。”某些保守派陰暗守舊的心理今天提起來也許覺得十分滑稽可笑,但那時卻是千真萬確的事。
直到1936年,也還有人對新式標點大加討伐。有個謝宗陶把1928年曾在《學衡》上發表的一篇文章加以修改,又改頭換面以《說文字標點》為題發表于《河北》月刊第四卷第十期。此文用文言寫成,不施句讀標點。作者在文中認為:中國語言文字“寓一切方法于無形之中,大而化之,神而明之”,“不須仆仆抬頭而段落顯著;無取一一標點,而句讀清晰”。作者甚至把使用標點“疵之為畫蛇添足”,也算是一位可笑迂腐的反對者了。
舒蕪先生曾在《標點符號憶舊》一文中提到這樣一件令人發笑的真人真事:抗戰初期,一個高中學生僅僅因為給自己的作文加了標點,就被老師斥退,老師當眾對他說:“你的大作,承好意怕我看不懂,讀不斷,費心勞神點給我看。我拜讀了還是不懂,你的學問太高了,我哪敢教你?”誰料想到這時候,還有這樣對新式標點咬牙切齒的人。
魯迅先生曾經一再強調指出,中國一向的改革,哪怕只是想把凳子的位置移動一下也得流血,改革在中國向來就非易事。有些在我們現在看來是順理成章有利無害的事,但在施行之初卻是阻力重重,甚至要付出血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