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茨園往事
- 那坨坨的果子紅了:散文卷(紅枸杞文學叢書)
- 張漢紅 王海榮主編
- 3311字
- 2016-02-19 10:21:04
柳風
往事悠悠,難以忘卻,枸杞已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鮮紅的印記,讓我魂牽夢繞。對于生我養我的枸杞之鄉來說,以前自己眼中所有她的種種不足和缺陷,都隨著茨園旁升起的縷縷炊煙,飄著鄉村的溫情讓我時常回味、咀嚼。
在我小的時候,生產隊上只有五六畝茨園,而且是東一塊西一片的,沒有統一規劃集中在一起的。并且茨園周圍打著一米過的土園墻。有的土園墻因年久浸水而坍塌,用茨條補著籬笆墻,目的是枸杞紅了的時候,不讓孩子們隨便進去摘果子吃。
過去農村人把枸杞樹都叫茨。種茨的園子,自然而然叫茨園子。茨田里懂得栽培管理技術的人,才能被稱之為茨農。當地人習慣說摘果子,也就是口頭語,只有文人墨客做學問的時候才寫成摘枸杞,這是地方風俗習慣的古老延續。
那時每年入冬以后,生產隊里都要安排兩個責任心強的老茨農,早晨擔著大鐵桶挨家挨戶收尿(以尿的多少給各家記工分),然后挑到茨園逐棵按量澆灌。整個冬天一直這么干著,這種施肥方法叫灌根。灌了根的枸杞品質好。
過去的枸杞樹都是一米多高,而且樹冠培育的又圓又大,分布呈傘狀,經過修剪整形的樹層次分明,透光均勻,被人們形象地叫做“三層樓”。每年春天枸杞樹就嫩嫩地綠了,可是直到五月份,它紫紅色的五瓣花才慢慢開放,小巧玲瓏的花兒在風中搖曳著,花的顏色逐漸由紫變白的時候,小青果子就開始慢慢冒尖了,茨農的希望也隨著青果子在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成熟。
時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在那個吃不飽的年月,我們喜歡的季節是六月份枸杞紅了的時候,我們一幫挑(剜)草的孩子,常常乘看園子趕麻雀的老婆子中午吃飯時悄悄溜進茨園子,摘一把枸杞出來,躲在抽穗的麥田埂上,好好享受一番。枸杞之鄉的孩子雖然都知道枸杞性熱,一次吃得太多了會流鼻血,但那時的人食不果腹,為了饑餓的肚子,顧不了其他。
在農村來說,摘果子的日子充滿了收獲的喜悅。天剛麻麻亮,一幫丫頭、婆姨、老婆子在婦女隊長的吆喝聲中,提著筐子和凳子乘早晨天氣涼快早早進了茨園子。其中還有幾位小腳老婆子,步履蹣跚地跟在后面。在我們解放四隊,地主老婆子“死逼毛”的腳最小。這些小腳,就是舊社會裹腳留下的所謂“三寸金蓮”,走起路都顫巍巍的,何況在茨園里還要摘枸杞,用“田騷狗”的話最形象了:“爬起跪倒的,跌絆個一天真不容易。”其中滋味可想而知。口渴了只能就近喝幾口渠水。晌午天氣太熱了,在社員們的要求下,隊長也會派人挑兩桶清涼的井水來解渴。由于天氣太大了,水桶還沒落地,大家都渴極了,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地搶著喝,大口大口地喝,一碗一碗地喝。那個涼快,那種解渴,真痛快真愜意真過癮!在哪個時代,我媽常說:“喝個涼水都是香的。”那清涼的享受,那咂嘴的感嘆,好像是分享了觀音菩薩的圣水。
那時的孩子,只有背著喂奶的弟弟妹妹,才能名正言順地走進枸杞園,借喂奶的機會吃上紅果子。
在以隊為核算基礎的大集體時代,摘果子是以斤論工分的,講究的是手腳麻利,多摘幾斤就能多掙幾分工。所以人人都是爭先恐后,比手快,比耐力。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天氣刮幾縷輕風還好受些,沒風的茨園子里到處是一片悶熱,加上園子里濕地上蒸發出的熱氣,真是如在蒸籠一般。當汗水沿著睫毛往下流淌視線模糊的時候,摘果子的婦女有時顧不上用頭巾擦汗,往往是抬起胳膊用衣服袖子往臉上一抹,又摘開了,摘那份收獲和汗水,摘那份酷暑和甘甜。到收工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是手臂酸痛,每個人的衣服背上都有一層白白的汗漬。至此,我才理解了“枸杞”為什么又叫“苦杞”的真正含義。那時的人活得比較樂觀,剛松了口氣的年輕人總是少不了戲鬧,用那時的話說叫窮歡樂。人們對日出而作的苦世界似乎習以為常,用當時農民調侃的口頭禪說:“鴨子過去鵝過去,孫子過去爺過去。”那種忘我的勞動競技狀態是空前的。那種永不頹廢的奮斗精神一直伴隨著我,影響著我,激勵著我,使我走上成材之路。
過去我們生產隊上曬果子的地方是飼養院四周的房上,房頂上還有一層兩間大小的高房子,五保戶康老漢專門睡在高房子里,負責看管曬果子的工作。那是生產隊的禁地,又是生產隊的寶地。通往房上的途徑是飼養院子里的一架高梯子。房頂上用土垡子支著許多排果棧子,枸杞就是在這里被一天天地曬干。晚上又被一棧子一棧子地摞起來,早晨再一棧棧地抬開,天氣只要稍有一絲雨意,生產隊長就趕緊派幾個小伙子把果棧子全部抬進高房子。碰上連雨天,沒曬干的枸杞容易發霉,霉果子不值線,社員的心血就白費了。枸杞是生產隊上的主要收入來源,更是社員的護心油、命根子。
在天旱少雨的夏季,枸杞樹上容易起蜜(生蚜蟲),一般是往茨園子里灌深水,派有經驗的茨農用水锨子潑。只有蜜嚴重時隊上才舍得花錢用“六六六”粉兌水噴打,每一分錢都在算著花,都要用到刀刃上。那種艱苦奮斗的精神今天何在?茫然四顧,只剩下我的感念和追憶。
那時父親篩完果子,總要帶點夏果子的把子(果柄)回家,枸杞把子中也不乏漏到篩子下面的小紅果子,將枸杞果把子用溫火炒一下就能泡茶喝。喝這種枸杞把子茶是家鄉古老生活的延續。這種枸杞果把子茶的茶水橙黃透明,偶爾還有兩三粒小小的紅果子飄在上面,顏色甚是好看,喝一口,慢慢下咽,細細品味,口感甘甜清香,風味獨特醇厚,有一股濃郁的枸杞味,尤其是在溫火上熬出來的茶水,有一股很特別的焦糖般的苦甜味,味道濃厚無比,因為這種茶是熱性的,所以冬天喝最好。直到現在我還常喝這種自炒的枸杞果把茶,一是味道特別。二是口感確實好,營養價值高。三是品味往日的記憶。我喝過一千多元一斤的碧螺春綠茶,但枸杞把茶的風味是碧螺春永遠也無法取代的。
每年冬天壅茨的時候,隊上總要買回按定量供給的黃豆油餅和菜籽油餅,摻在一起壅茨。每當摻豆餅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總是舍不得離去,乘隊長不在時瞅機會下手,上去挑幾片黃豆餅充饑。慌忙中千萬不可挑錯了,誤食菜子油餅會鬧肚子,重者常常使人惡心嘔吐。每每憶及這段艱難困苦的往事,總覺得少年時代的生活多了一份沉重。有時轉念一想,我覺得我們那一代人還是幸運的,我少年時的沉重只是物質上的,看著今天學生越背越大的書包,他們今天精神上的沉重,遠遠超過了我們的過去。
過去人們的物質生活雖然貧窮,精神上卻很充實,雖然過著低標準的生活,小偷卻是九牛之一毛,可以說是夜不閉戶,可見當時的社會風氣有多好。現在的人物質生活雖然好了,但道德倫理的精神卻在全面倒退。過去的壞人像老鼠,現在的壞人像老虎。如今人人都在向錢看,在金錢面前講平等。為了錢,三陪小姐到處都有。由此可見,人類的精神貧窮比物質貧窮更加可怕!
一次朋友聚會,養牛專業戶指責出租車司機變壞了,兩個人誰好誰壞,爭論不下,讓我評理。可我又能說什么呢?我又能改變什么呢?如今的社會已經沒人提作風問題了,誰有“風”誰刮,到處是“彩旗”飄飄。于是酒后的我開了個幽默地玩笑:“現在的人都好,變壞的都是養奶牛的,天天摸著最大的乳房……”
現在人的思想意識和過去一比,我才感覺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人的精神面貌真是社會主義的典范,那種意識那種精神和今天一比,仿佛是一片凈土。并不是我刻意皈依過去,皈依傳統,而是樹高有根,無根之樹乃木也。
前幾天中午我去坐車,在等人的時候,坐在車里就像在悶葫蘆里一樣。售票員說今天的氣溫是三十八攝氏度,一位華貴的少婦說:“人坐著都出汗,摘果子的人不知是咋摘的?”從小在茨園邊長大的我插了一句:“人是環境的產物。與其說是采摘枸杞,還不如說是采摘汗水更為確切,因為每一粒枸杞都是汗水的化身和結晶!”
在家鄉,摘枸杞的女人們就這樣采摘著豐收的喜悅和生活。枸杞紅了一跑子,摘掉一茬子,摘掉一茬子,又紅了一跑子,紅了摘,摘了又紅,這就是枸杞樹的風格和精神:充滿生機、樸實無華、骨氣堅韌、默默奉獻,枸杞之鄉的人民正像枸杞樹一樣,總是在永無止境的創造!永無止境的奉獻!正是一代一代人的奉獻精神才使紅枸杞馳名中外。
往事悠悠,難以忘卻,枸杞已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鮮紅的印記,讓我魂牽夢繞。對于生我養我的枸杞之鄉來說,以前自己眼中所有她的種種不足和缺陷,都隨著茨園旁升起的縷縷炊煙,飄著鄉村的溫情讓我時常回味、咀嚼。枸杞枝頭飄來的風是甜的,雨也是甜的,茨園里漸漸紅起來的美好往事,以一種別樣的情緒在風中玲瓏著,使我在獨守時光的夜晚,尋根記憶,筆耕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