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與鹽(第1卷)
- (美)李可柔 畢樂思
- 10722字
- 2018-12-29 11:09:20
第一章 容閎(1828-1912):心系中華
畢樂思
我既然遠涉重洋,身受文明教育,就要把學到的東西付諸實用……我一人受到了文明的教育,也要使后來的人享受到同樣的好處。以西方學術,灌輸于中國,使中國一天天走向文明富強。這將成為我畢生追求的目標。——容閎
1850年至1854年,容閎就讀于美國耶魯大學。他是第一位到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作為耶魯大學唯一的中國學生,他面臨很多挑戰。容閎因生性含蓄內斂,平時并不引人注目。然而,大學二年級時,他一連兩次在英文寫作評比中獲得第一名,從而嶄露頭角。盡管他的寫作能力受到好評,可他時常為自己數學能力差感到郁悶煩惱。
大學三年級時,他在寫給美國傳教士衛三畏(Samuel W. Williams)的信中談到自己對未來事業的想法。他寫道:“對于一個想回饋祖國的人來說,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很有價值,要想從中作出正確的選擇的確很難。因此,我不會只憑借個人的愛好和判斷來選擇,而是希望依靠上帝的幫助作出滿意的決定。”
在求學的過程中,容閎從未忘記處于水深火熱中的祖國。他在和同班同學凱羅·卡特勒(Carroll Cutler)散步時談到在他心中漸漸成形的選派幼童留學的計劃。若干年后,凱羅·卡特勒成為位于俄亥俄州克利夫蘭的華盛頓天主教大學的校長。
在耶魯讀書時期,中國國內的腐敗情形,常常觸動我的心靈,一想起來就怏怏不樂……我既然遠涉重洋,身受文明教育,就要把學到的東西付諸實用……我一人受到了文明的教育,也要使后來的人享受到同樣的好處。以西方學術,灌輸于中國,使中國一天天走向文明富強。這將成為我畢生追求的目標。
畢業紀念冊中,同班同學們鼓勵他追求夢想,盼望他能用所學到的知識報效祖國,成為“中國道德改革的領袖”。當時,有很多中國人認為自己的文化博大精深,對西方的東西不屑一顧,而容閎認識到西方的文學、科學和宗教對中國走向強大的重要性。
1854年容閎畢業,很多人慕名前來參加耶魯的畢業典禮,就是為了能見到這位非同尋常的中國學生。
容閎于1852年加入美國國籍。畢業后,他并不迫切地想回國。對他來說,7年的美國生活,已經改變了他生活中許許多多的東西。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圣經里的一節經文總是浮現在他腦海之中,仿佛上帝在提醒他:“人若不看顧親屬,就是背了真道,比不信的人還不好,不看顧自己家里的人,更是如此”。(《提摩太前書》5章8節)對容閎來說,“親屬”和“自己家里的人”就是中國。于是不久,他就搭船返回香港,經過海上151天的漂泊,終于回到了故土。
早年的機會
1828年11月17日,容閎出生在廣東省香山縣(現珠海市)南屏鎮,和澳門一水之隔。1835年,容閎七歲時,父親將他送到一所由英國傳教士郭士立(Gutzlaff)夫人在澳門創辦的一所女子學校讀書。他成為那所學校附設的男生班最早招收的學生之一。當時大多數中國父母對基督教傳教士辦的學校持懷疑態度,容閎的父母卻看到西方教育可以幫助兒子成為一名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譯,以幫助家里擺脫貧困。后來,學校關閉,郭士立夫人帶了三個盲女孩去美國,容閎回到家鄉。1840年,容閎的父親去世,只剩下母親照顧四個孩子。容閎因為懂英語,找到了一份幫助羅馬天主教神父折疊文書紙張的工作。
四個月后,英國醫生兼傳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帶話給容閎,讓他到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學校讀書。早些時候他們在郭士立夫人的學校見過面。郭士立夫人曾經叮囑合信醫生,當馬禮遜男子學校開班后,要招容閎回來上學。馬禮遜是第一位來中國的傳教士,1807年至1834年在中國傳教,這所學校就是為紀念他而創建。1841年,容閎入學,當時那里已有五位年齡比他大并且比他早一年到校的學生。第二年,容閎和這些同學隨學校搬到香港,新的學校位于一座山上,從那里可以俯視熙攘、繁忙的海港。
1847年,馬禮遜學校的校長布朗牧師(S. R. Brown,1832年畢業于耶魯大學)因身體狀況不好需要回國,帶容閎和另外兩名男生去美國學習。他們到美國后住在布朗先生母親的家中。后來,容閎在馬薩諸塞州的孟松(Monson)學校讀了兩年書。其間,他接受了基督教,成為公理會的一名信徒。容閎最早是準備在美國學習兩年,但兩年之后他決定留下來到耶魯大學讀書。孟松學校的董事們答應支持容閎讀完大學,條件是容閎要回到中國做一名傳教士。容閎拒絕了這個條件,因為他認為同意這個條件,就有可能“坐失為中國謀福利的事”,他相信“上帝賦予人應盡的本分,不能因為受到限制而改變”。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布朗先生到佐治亞州薩瓦納去看望姐姐,和她談到了容閎的情況。當地的婦女會同意幫助容閎讀完大學而不設任何條件。容閎在讀書期間也曾擔任校兄弟會的小圖書館管理員,掙一些額外的補貼。
1855年,容閎在美國度過八年之后,回到了中國。見到年邁的母親時,容閎試圖讓母親明白他所取得的成就,讓她為他感到自豪。由于多年不用漢語,他無法參加能夠讓他走上仕途的科舉考試。在學習了六個月的漢語之后,他當上了翻譯并進入商界。容閎知道,為了能讓朝廷同意派幼童到美國學習,他必須同那些思想開明、愿意借助西方教育讓中國走上強國之路的高官們建立聯系。
19世紀60年代,清政府逐漸認識到“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重要性,開始探討用何種方式引進西方技術,以使中國走上自強之路。他們面臨的選擇有:建立現代學校,邀請外國專家教授西方語言和技術;派代表團出訪歐美,收集資料,并將西方的兵器帶回中國進一步研究、仿制;將學生送到海外,待這些學生學成歸國后向國人傳授西方富強的秘訣。
保守官僚們反對將中國幼童送出去的計劃:其一,這需要耗費時間和金錢;其二,承認自己需要向西方學習,這對大清王朝來說是奇恥大辱。大多數學者們也反對,因為整個計劃只是強調技術,而不強調用孔孟之道培養出來的“臣民之氣節”,他們認為后者才是國家安泰,人民富強的保證。但是,當時最有影響力的總督曾國藩和他的擁護者李鴻章卻大力支持將幼童送往海外學習,以此作為自強運動的一部分。李鴻章認為留學海外是取得西方秘訣的最快和最有效的方法。
1863年,總督曾國藩正在和太平軍作戰,一些在曾國藩手下任職的天文學家、數學家向曾國藩舉薦容閎。不久,曾國藩在他的安慶大營中召見容閎。當容閎被領到曾國藩面前時,曾國藩長時間仔細地打量了容閎。對容閎來說,那樣的經歷他從來沒有過。很顯然,曾國藩對容閎感到滿意,于是就命令他到美國購置機器,以裝備在上海創辦的一個西式機器廠——江南制造局。
1865年,容閎完成了機器采購任務。曾國藩特別上書大清朝廷,請求封容閎正式官職。容閎被封為五品官。在那些先前將他視為外國人的中國官員眼中,他的名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1870年,“天津教案”的發生讓容閎得到了一個機會。這一事件引起中法危機。曾國藩命令容閎擔任同法國人談判的翻譯。在處理這一事件的過程中,容閎向在一起的四位朝廷官員講述了他關于教育的計劃。于是,他們將容閎起草的教育方案呈遞給朝廷。
曾國藩和李鴻章采納了容閎關于派留學生的建議,并成功地加以推動和實施。在此之前,朝廷中保守的官僚們將容閎的建議阻擋了七年。中國官方選派學生到美國基于以下三點:首先,他們認為美國的教育比歐洲的更實用;其次,容閎更了解美國的教育體系,有助于該項目的順利實施;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和美國在1868年簽定了互惠協議,允許中國學生到美國任何公立學校讀書學習,包括軍事院校。
1871年,清政府最終批準了中國幼童留美教育計劃,設立中國教育使團(Chinese Educational Mission,原稱“幼童出洋肄業局”)。該計劃的大致內容是:從1872年至1875年的四年中,每年向美國派30名男童,接受高中和大學教育,并于1887年返回,終生服務國家。當容閎聽到這一計劃被批準實施后,倍感激動,整整兩天不吃不睡,“他興奮地走來走去,心中默默地贊美上帝。從他返回中國算起,已逾十六載,上帝終于應允了他的禱告”。
中國教育使團官員
雖然朝廷對留學計劃寄予了厚望,可是上海地區很少有學生愿意報名。大多父母親不愿讓這么小的孩子背井離鄉,到異國生活如此長的時間。無奈,容閎只有回到南方,到他故鄉附近招募學生,因為那里的人們對海外了解較多。盡管如此,容閎還要苦口婆心地說服那些父母親,允諾他們的孩子將來回國后會得到公職,成為政府的官員。
清政府在上海為這一留學計劃設立了預備學校,強化學生們對中國傳統科目的學習,把英語及其他科學類課程放在次要的位置。1872年夏天,首批30名學生乘船前往美國,他們當中有百分之九十的孩子來自于廣東。這一留學計劃的主要設計師和推動人曾國藩不幸在首批學生出發前去世了,他的繼任者李鴻章繼續推動、領導著這個留學計劃。李鴻章當時已成為清政府最有勢力的大臣。
為了建立中國教育使團,容閎先于另一位專員和孩子們來到美國。在征詢了耶魯大學校長波特的建議后,容閎同康涅狄格州教育局一起請求美國家庭向中國學生開放,一個家庭接納兩三個中國學生。在康涅狄格谷地區,各個城鎮的醫生、教師和牧師們立即作出熱切的反應,馬上就可以接納244位學生,而第一批學生只有30名。身為大清議政王的恭親王向美方寫了感謝信,說:“如此善行,必將加強貴我兩國間已經存在的融洽與友情。”中美兩國對這一教育探索寄予了厚望。
容閎將中國教育使團設在了馬薩諸塞州春田市(Springfield,Massachusetts)。為了便于學生們夏天集體學習中文,按照儒家傳統定時集中在一起聆聽大清帝國的《圣諭廣訓》,面朝北京向宮中的皇帝磕頭,容閎決定并獲準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Hartford)建立一個中國教育使團的專用辦公建筑。他的目的是盡可能將教育使團深深植根于美國,不給中國政府撤銷的機會。后來學生們將那所建筑戲稱為“地獄之屋”,因為他們通常在假期被召到那里學中文,還在那里為不當的行為受懲罰。
最早的30名學生是乘火車從舊金山前往哈特福德的。他們抵達時,那些接待家庭的人們已經在車站等候他們,給予他們熱情的擁抱和親吻。其中的一名學生特別感到不好意思,因為他從出生起就從來沒有被親吻過。學生們住在美國人的家庭中,有很多方面要學習適應。當地的人們很為他們那里的歷史感到驕傲——他們有美國現存最早的學校建筑(1778年),以及按創辦年代在全國排名第三的著名高等學府耶魯大學(1701年)。康州當時在帽子、打字機、電器用品、紡織品和軍火等制造業方面發展很快。1870到1900年期間,制造業總產量獲得了成倍的增長。
留學生中英語好的很快進入學校,其他的在美國家庭接受個別語言培訓。為了幫助學生們盡快提高英語水平,有一個家庭甚至規定,學生們如果說不上某道菜的名稱,就不許吃那道菜。教授大衛·巴特萊的遺孀范尼和三個女兒在自己的家中照顧四個學生。(1910年,巴特萊的兩個女兒受曾住在她們家的一位學生的邀請,來中國生活了一年。那個學生名叫梁敦彥,他當時已是政府的官員。)
外交膽識
1873年,容閎為了將格林式機槍引進到中國,從美國返回。那時他“一心為中國能擁有最現代化的槍支和受過最現代教育的人才而焦急”。容閎在天津時,總督李鴻章讓他參加同秘魯官員的一個談判。那位秘魯官員想同中國簽訂將中國勞工輸往秘魯的協議。在秘魯官員花言巧語地描繪了苦力勞工在秘魯的美好生活之后,容閎講述了他在澳門親眼看到的情景:一些遭綁架的人被捆起來,并將他們的發辮綁在一起,后來才得知,這些人被迫簽訂去古巴和秘魯做苦工的契約,終生成為奴隸。更可怕的是,這些勞工們被人通過極為殘忍的方式運過太平洋,有些人忍無可忍甚至跳海自殺,還有些人試圖反抗,最后無助地在大洋中漂流。容閎嚴詞拒絕了那個秘魯官員,告訴對方不要指望他會為那種“殘忍的生意”提供任何幫助,將對方打發走了。
總督李鴻章聽到容閎和那個秘魯官員的交談后,就派容閎回到哈特福德準備赴秘魯考察,同時派另一位留學教育使團督辦陳蘭彬前往古巴調查。哈特福德避難山教會的推切爾牧師(Rev. Joseph Twichell)和凱勞格博士(Dr. E. W. Kellogg)陪同容閎去了秘魯作了三個月的調查。容閎在提交的報告中記錄了那些農場主對勞工們進行慘無人道的剝削,還附上了自己暗中拍攝的二十多張照片,進一步證實了那些惡行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后來那個秘魯官員又來到天津協商,容閎的這些照片被拿出來作為證據,清政府決定不再允許苦力勞工前往秘魯和古巴。
陳蘭彬和容閎于1875年共同被任命為中國對美國、西班牙和秘魯的外交特使。容閎希望自己能關注中國教育使團的工作,所以他要求住在哈特福德,在華盛頓的陳蘭彬就成了中國駐美國的公使,容閎則為副使。
回到康州后,容閎與哈特福德郊區一位名醫的女兒,也就是凱勞格博士的妹妹瑪麗·凱勞格(Mary L. Kellogg)成婚。推切爾牧師主持了婚禮。后來,推切爾牧師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他們約在一年前訂婚。凱勞格小姐是兩名幼童的教師。這是一個美好的結合。有些人對此持懷疑態度,有些人則全然反對,還有些人(像我本人)對此贊不絕口。從一開始,我的觀點就是:只要這樁婚姻不會在中國給容閎帶來任何傷害,也不妨礙他對事業的追求,那么,這就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容閎訂婚前,我和妻子常常建議他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他回答說,他不想娶中國女子為妻,但也沒有哪一個美國女子會嫁給他。我們對他說,你無法證明你說的后一點。我們認為他那樣想不對。
后來,容閎和妻子給自己的長子起名叫馬禮遜,為的是紀念傳教士馬禮遜。他們又給次子起名叫巴特萊,為的是紀念大衛·巴特萊和他的妻子范妮·巴特萊以及他們全家對中國教育使團的支持。
文化摩擦
到了美國后,留學生們很快就脫去了中式長袍,換上了美國的西式服裝,但美國同學仍忍不住拿他們辮子開玩笑。那拖在背后的一條長辮原本是滿族統治者迫使漢人接受的發式,作為愿意臣服的標志。無奈,留學生們只好將他們的長辮或者藏在衣服內,或者盤到頭頂上固定起來。這些男孩子們在棒球、花樣滑冰和橄欖球上都很出色,自然而然會有美國女孩子們相伴左右,這讓美國男孩們倍感失落。很多接待留學生的家庭會帶他們去教堂,可從來不強迫他們接受基督教,因為這是中國官方所不允許的。盡管如此,許多中國學生仍然堅持參加教會的聚會和主日圣經學習,有些學生最終成為基督徒。留學生們天資聰穎,適應力強,當地人形容他們是“令同學喜歡、老師高興的人”。
容閎的侄子容揆成為一名基督徒后,剪掉了自己的辮子。很快,他被勒令回國。教育使團的學生、職員和接待他們的家庭都害怕他回中國后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甚至會有殺身之禍。當時,容揆已經通過了哈佛大學的入學考試。為了侄子的生命安全和前途,容閎私下請推切爾牧師轉交容揆一筆錢,讓他幫助容揆留在美國并且完成學業。1884年,容揆被任命為在華盛頓的中國公使館秘書,后來他在那個職位上效力達50年之久。
1881年,正當那些學生們從高中畢業,開始到耶魯、哈佛、埃默斯特、布朗、麻省理工和倫斯萊爾綜合技術學院等高等學府進一步讀書深造時,他們美好的夢想被無情地打碎了。1878年,陳蘭彬回國后,更保守的吳子登被任命為新的留學監督。吳子登上任后,著重對學生進行封建道德禮儀教育,訓斥學生離經叛道,忘了本。同時,他還頻頻向朝廷寫奏折,報告留學生們已經“美國化”。容閎描述吳子登僅按照中國標準來衡量學生和留學事務,“他一定覺得接觸令人厭惡的西學會玷污他純正的孔孟之教”。
令吳子登尤為不安的是,一些學生加入了基督教,并且成立了“中國基督徒宣教會”。1877年底到1878年初,有五個學生希望公開表明他們的基督教信仰。容閎建議他們不要這樣做,但鼓勵他們在一起聚會、學習圣經。學生們創辦的聚會開始后,參加人數不斷增加。那年秋天,這些學生將自己組織在一起并且寫下了組織規章制度。吳子登發現此事后,立即向清政府作了報告。
在給清政府的奏折中,吳子登認為學生們“腹少儒書,德性未堅,尚未究彼技能,實易沾其惡習”,建議朝廷將學生們毫不遲延地召回,并且在他們回國后對他們嚴加監督。吳子登認為學生們受到西方文理教育,對國學理論會產生顛覆性的影響。總督李鴻章將吳子登的奏折告訴容閎,提醒容閎不要過度強調西學。容閎試圖反駁這些報告,但已是回天乏力了。
那時,清政府每年在每個學生身上要花費1200美元,如此高的花費一直備受爭議。再加上鎮壓太平天國運動(1850-1865)以及第二次鴉片戰爭,清政府的經濟日趨艱難。
中國勞工在美國西北受到虐待的事情發生后,清政府對留學事務的興趣進一步降低。在美國,關于中國“未開化”的夸大言辭廣為流傳,對華的種族歧視也愈演愈烈。作為駐美副使,容閎前往華盛頓并且寫信給美國政府,抗議華工受虐待以及即將通過的限制華工入境的法案。令他感到難以置信的是,那些美國的議員們,也就是所謂“杰出的公眾人物們”,在參議院辯論時公然講出侮辱性語言,與美國西部那些普通人并無二致。最終,這些辯論導致1882年的排華法案得到采納。雖然《蒲安臣條約》為中美兩國學生進入對方政府辦的學校提供了保證,但外國學生要進入西點陸軍學校和安納波利斯的海軍學校還需美國國會批準。這個條件在當時根本不可能實現。李鴻章聽到這一消息后,深感失望。
留美學生的學業在巨大的壓力下又堅持了兩年,部分原因是由于前美國總統格蘭特的非正式外交起了作用。1879年,格蘭特前總統作了一次環球之旅,在結束旅行之前,他訪問了中國,見到了總督李鴻章。雖然他們兩人作為“戰士和政治家”相互敬酒,但兩人都無力將中國學生留美教育的夢想再堅持下去了。
中國教育使團的關閉
大清朝廷中那些保守派官員們一直都反對留美教育之事。當他們的勢力擴大后,便想通過停辦中國教育使團來削弱李鴻章的影響。面對重重壓力,李鴻章撤回了對中國教育使團的支持,這一工作終于走到了盡頭。
1881年,聽到清朝政府要召回留美學生和人員,耶魯大學校長起草了一封信,信中講到這些學生學習努力,品德高尚,言行謹慎,成功地發揮著中國非官方大使的作用。同時,也表達了他對中國政府的做法感到失望。這封信由一些著名的人簽署,其中包括史密斯學院院長勞瑞斯·思立、哈特福德教會的牧師推切爾(很多學生都已參加他的教會)和作家馬克·吐溫。推切爾寫信給在北京的美國公使詹姆斯·安吉爾,請他將聯名信交到總督李鴻章的手里,要求李鴻章切勿放棄留美教育之事。前總統格蘭特親自寫了一封信給總督李鴻章,說召回中國教育使團絕對是個錯誤。
這些信將關閉中國教育使團的時間推遲了幾個月。1881年6月8日,清政府下令撤除中國教育使團,命令所有的教師和學生盡快回國。1881年8月,幾乎所有的學生(120人中的100位)乘船返回中國。其中,有超過60位學生剛剛開始在大學或者技術學院就讀,有兩人讀完了大學。早些時候,有幾個學生因為不順服管教、欠債或者因將辮子剪掉而被送回中國。另有三個學生在美國去世。還有十個學生拒絕回中國,后來他們有的做了工程師,有的從事金融工作,還有的當了中國公使館的翻譯。
留美學生們回到上海時受到冷遇。他們下了船,自己扛著行李,這在中國士大夫眼中是丟人現眼的事。同時,他們不甚合體的衣服也受到上海那些穿著時尚的人的嘲笑。在集合點名之后,一隊中國水兵將他們護送到一座樓里,一位姓黃的學生形容那所房子比“土耳其監獄”還糟。另一位學生這樣回憶他們返回時的情景:“我們被看成一群背棄自己國家的人,這也是我們受到冷遇的原因,除此之外,還有成堆的謊言和毀謗向我們涌來。”
這些留美學生們犯了什么罪?首先,容閎和這些學生來自南方,他們從來沒有得到那些守舊的北方朝廷官員們的信賴;其次,他們長期生活在西方,飽受歐風美雨的熏陶,舉止不像真正的中國紳士。朝廷官員們將這些視為“罪過”,因為這些官員不相信他們如何既能熱愛自己的國家又提倡美國的科學文化。留美學生最嚴重的“罪”是他們危險的思想對現存的政治體制所造成的潛在威脅。朝廷的官員們處心積慮地將留美學生們安排在很低的職位,讓他們無法發揮影響,免得暴露出自己的不足。

圖1-1 1881年,容閎和推切爾牧師在康州合影。
當留美學生們到達上海的時候,容閎在北京。他一方面料理公事,一方面為留學生們四處奔走呼號。學生們希望容閎幫助他們從“朝廷的這種粗暴無禮的待遇中解放出來”,也有些學生開始懷疑容閎對朝廷高官的影響力。在一封給巴特萊夫人的信中,黃開甲寫道:“我們像是一株株幼小的樹苗被從水土豐沃之地移栽到愚昧和迷信的荒漠。我們的生命在慢慢地枯萎。”一些報紙也在談論這些留美學生的命運,一篇文章將他們稱作“雜人”,另一篇文章認為最好是將他們重新送到海外,因為中國不適合他們。
容閎還去天津見了總督李鴻章。李鴻章問他為什么允許學生們回國。容閎回答說:“如果我擅自拒絕執行朝廷命令,豈不會因作亂犯上而被殺頭?”李鴻章說他原本希望學生們能繼續他們的學業。容閎說:“遠隔千山萬水,我怎能知道你的想法?”
容閎為學生們的前途命運四處游說,但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幸運的是,李鴻章看到了學生的潛力,并將很多人從艱難的處境中解救了出來。有些學生被送到天津的一些技術學院,如電報學校、海軍學院和魚雷學校繼續深造,還有一些被送到天津北邊的煤礦作監督。漸漸地,一些開明的總督和巡撫開始延攬這些年輕人管理涉外關系或者幫助工礦、鐵路和電報方面的事務。
黃開甲后來擔任上海道臺衙門的翻譯,卻領取衙役薪俸。在寫給巴特萊夫人的另一封信里,黃開甲敘述了留美學生們的命運:“其他男孩們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繼續接受教育,學習的內容完全由朝廷官員決定,既不考慮他們個人的興趣愛好,也不考慮他們在美國系統學習的課程。那些不學無術、愚昧無知的人根本就不適合在這些事務上作決定。”
留美學生們忠實于自己的國家,從他們以自己的技術報效祖國就可得證明。他們為中國走上自強之路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盡管職位低下,但他們很少有人離開政府職位到沿海城市的外國公司謀職。1895年,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戰敗后,一些朝廷里的要員宣稱自強運動失敗,號召徹底改革。這樣,一些留美學生才得到提拔,被任命指導國家鐵路和礦業等行業的工作,并且很快在政府官階上得到提升。
留美學生們實際工作能力強,不斷地將新技術傳授給國人。他們在以下領域成為中國的先驅:
13人就職于外交領域;6人將大半生奉獻給開灤煤礦的管理事業;14人成為中國新建的鐵路系統的總工程師或高級管理人員;17人受命于中國海軍,其中7人戰死疆場,2人擔任海軍將領;15人成為政府電報局官員;4人從事醫療行業;3人投身創辦中國最早的大學。
一些歷史學家專門研究個別擔任重要角色的留美學生對中國所產生的影響——“每一屆耶魯和哈佛的畢業生都會為同學中出了許多杰出人物感到驕傲。”還有一些歷史學家則認為留美學生整體為推動“中國發動現代化運動”起到了關鍵作用。正是因為起用了這批留美學生,中國才沒有將所有的新技術交到外國人手里。1911年清政府被推翻后,絕大多數學生并沒有卷入到政權爭奪之中,而是選擇告老還鄉,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從改革家到革命者
在留美學生回到中國后的一年半中,容閎寫了一個制止印度鴉片在中國銷售,呼吁在中國和印度鏟除罌粟種植的計劃。他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國家的關心。然而,他的這一計劃被政府擱置一邊,掌管外交事務的大臣認為他們沒有合適的人員去處理這個難題,因而無法執行。
1883年,容閎回到美國照顧自己的妻子。中國教育使團被清政府撤銷后,妻子一直為他的生命安全而擔憂,身體的健康也隨之每況愈下。隨著容閎的歸來,妻子的身體逐漸好轉。兩人能夠一同到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旅行,在那里度過了一個冬天。后來他們又到阿迪倫戴地區住了一年。1885年冬天,容閎的妻子病情惡化,并于1886年5月去世。容閎事業失敗之后又痛失愛妻,心靈上的傷痛難以言表。然而,撫養兩個兒子卻使他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容閎在自傳中寫道:
她的去世使我晚年倍感虛空,一切又是不可挽回的。可是,她并沒有撇下我一個人,讓我形單影只地度日,而是給我留下兩個兒子。兒子們總讓我想起妻子美好的生命和品德。在我日漸衰老的年月中,他們是我最大的慰藉。他們富有愛心、情感豐富,非常值得信任,我為他們男子漢的氣質和敬虔的品格感到驕傲。我為上帝賜給我這樣兩個兒子而感恩,愿我的感恩上達天庭,成為我獻上的無盡馨香。
1895年,容閎再次被召回中國,推切爾牧師和夫人將容閎的小兒子巴特萊接到自己家里照顧,直到他從高中畢業。后來,容閎在自傳中寫到他對推切爾一家的感激之情:
這僅僅是他們為避難山教區內外的人們所做的許許多多事情中的一件,但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推切爾牧師夫婦高尚的品德和博大的胸懷。他們無私奉獻的精神讓我和兒子巴特萊深受感染……我要重回中國,相信兒子們會得到細心照料,他們的品格建造也必由上帝眷顧。
這次回國,容閎被召去和總督張之洞的幕僚一起共事。拜訪張之洞之前,他特意購買了一套適合在官方場合穿的長袍,因為他已經有13年沒有回國了。但是,在受到第一次召見之后,張之洞對容閎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他就去了上海,試圖開展商業活動。在上海,容閎建立一家國家銀行的計劃以及修建一條連接兩個主要港口的鐵路的計劃都以失敗告終。前者失敗是因為內部貪污,后者是因為德國在山東對鐵路的壟斷引起了國際緊張。
1898年夏,容閎同康有為、孫中山以及其他人鼓勵年輕的光緒皇帝發起一場徹底的改革。然而,慈禧太后發動政變,下令囚禁光緒皇帝,逮捕維新派。百日維新的改革突然中斷,容閎為了逃命躲入上海的外國租界區。在獲知他已被列入通緝名單之后,容閎又逃到香港。
1898年,受排華法案的影響,容閎的美國公民身份被取消,這樣他成了沒有國家的人。美國港口貼著明令禁止中國人入境的法令。1902年6月,容閎這個年紀老邁的耶魯大學畢業生身著歐式服裝,從舊金山的港口跳板旁的檢查官身旁溜過檢查站,及時趕到紐黑文參加小兒子在耶魯大學的畢業典禮。容閎的大兒子馬禮遜·布朗·容四年前已經從耶魯大學的謝菲爾德科學學校畢業。后來,他的兩個兒子都在中國定居,并娶了中國女子為妻。大兒子1934年死于北京,小兒子生活在上海直到1942年。
容閎在哈特福德是半退休狀態。受排華的影響,有些和他住在同一所公寓的人排斥他,不愿同他一起用餐。容閎的心一直離不開中國。1898年變法失敗后,梁啟超也逃離中國。1903年,梁啟超游歷美國時,特地拜訪了容閎。梁啟超在日記中寫道:“他已經76歲了,依舊精力旺盛如昨。他的內心充滿了對祖國的關心。在兩小時談話中,他就中國的未來給予我很多的教導和鼓勵。關于政治,他既理性又思路清晰,令我十分欽佩。”
1909年,中美達成協議,將部分庚子賠款用于派遣留學生到美國學習,容閎在有生之年終于看到了中國學生重新來美國。1909年8月,在康州哈特福德召開的中國學生同盟的年會上,容閎鼓勵下一代學生們說:“要立志將中國建成領先強國,來改變世界的命運。”
1912年4月22日,容閎在哈特福德逝世。老朋友推切爾牧師在避難山公理會教堂為他舉行了追思禮拜,他的遺體被安葬在哈特福德的柏樹山墓地。他的大半生都是在美國度過。
1909年以后來到美國的中國學生們稱容閎是“教育家、改革家、政治家、愛國者”。想到中國的需要,他們不禁發問:
在當今這個時代,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之間因為政治和商業利益而產生的沖突,成為這個時代最棘手的問題。誰能擔負起和平、重建的重任呢?唯有那些堅忍不拔、忠心耿耿且有遠見卓識和遠大理想的人。

圖1-2 1900年,容閎(右二)和清朝官員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