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教育改革先驅——馬相伯
魏揚波
也許衡量一個人的生命有多大意義或許不在于他完成了什么,而在于他為未來開創了什么。馬相伯的一生,其思想與奮斗,在許多方面(特別是教育方面)可以被認為是先驅。他去世后很久,他的教育理念仍激勵著其他人繼續從事改革,完善中國教育制度。直到今天,其思想依然鼓舞著人們努力奮斗。
馬相伯于1939年去世時,整100歲。在漫長的人生中,他歷經了五朝皇帝,親眼目睹許多重大而且往往是悲劇性的事件,其中包括最后一個王朝的覆亡,中華民國的誕生,以及西方列強和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馬相伯決不是一個回避政治、遠離社會、躲在象牙塔里的學者,而是一個力圖通過現代教育重建自己祖國的先鋒,并成為激發后進的榜樣。
“在中國,時機顯然已經成熟,我們應當抓住機會。當竭盡全力教育教內外的青年人,聯合教內外的力量共同努力。這比任何條約所產生的保證更有效一萬倍。”這段話出自馬相伯1912年寫給教皇的信,顯示出他生命中的三個動力源:忠誠的天主教徒,愛國者和教育家。
馬相伯是將中國帶入現代化時代的新型教育體制的早期設計者和推動者。他認為這個體制是政治和社會改革不可缺少的基礎。天主教信仰與愛國熱情增強了他對教育事業的專注。
磨礪歲月
“利瑪竇來到中國后不久,我的祖輩就歸信了天主教。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也是信徒。”馬相伯1840年4月17日出生在江蘇丹徒縣一個富裕的天主教家庭。明末時期,耶穌會在中國好些地方設立了天主教教區,丹徒縣是其中之一。馬相伯剛滿月就受了洗,取教名若瑟。他父母謹遵天主教的教規撫養他長大。父親是一介儒生,又是個有名的中醫,同時經營染坊和米店。他把四個兒子都送到宗祠私塾學習儒家經典。相伯行三,5歲入塾,從此開始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知識,窮其一生勤學不輟,其深厚的國學功底令同輩人欽羨不已。
但少年馬相伯并不完全滿足于這種傳統教育。12歲那年,他到上海探望新近嫁給當地頗有名望的天主教朱氏家族的姐姐時,請求入讀法國耶穌會新開辦的圣依納爵公學(Collège St. Ignace,后稱徐匯公學——譯注)。這是他在耶穌會西式教育的漫長道路上邁出的第一步。到1870年被祝圣為神父時,他已通曉法文、拉丁文和希臘文,并對西方文學有深厚的鑒賞力。同時他也精通幾門其他的西方學科,比如數學、心理學,以及一些新興的社會科學,還有倫理學、音樂、哲學和神學等。
正是在這些年間,馬相伯與他導師中一位意大利耶穌會士晁德蒞(Angelo Zottoli)成為莫逆之交。晁德蒞鼓勵他深入研究中國經典,效法利瑪竇尋求中西文化的共同點。當馬相伯發現利瑪竇對中國文化與哲學理解得如此深透,以至于在《天主實義》(The True Meaning of the Lord of Heaven)中能夠自如地用中文闡釋天主教教義時,其欣喜之情可想而知。
那么,馬相伯是否自那時起即感受到呼召,去從事利瑪竇未竟之業?對此他從未提及。但可以肯定的是,到30歲時,他已知識淵博,學貫中西。這成為他探索與實施一種新型教育體制的資源,這種新型教育體制,將結合中西方文化的精華,將中國帶進現代化時代。
馬相伯祝圣神父兩年后,受任為圣依納爵公學校長,由此開始嘗試他設想已久的新型教育。他一方面照著導師晁德蒞的做法,要求學生在學習西方學科之前先要諳熟中國經典;另一方面,他努力使西學能夠更容易為中國學生理解和接受。他開始著手一項翻譯歐洲科學書籍的計劃,撰文比較中西方對不同科學領域分別作出的貢獻,并寫出一部《數理大全》(Compendium of Mathematics)。但馬相伯所做這一切并未得到上級的認可。他被調離崗位,并且他的論著也一再被拒絕出版。耶穌會同仁的這種態度使他越來越覺得受挫。

圖2-1 耶穌會1850年建立的徐匯公學中院落里馬相伯紀念雕像,馬相伯是學校最初的學生之一,后來也曾擔任過校長。
在見習期間,馬相伯多次體驗到存在于天主教價值觀和他從耶穌會學到的民主思想,與耶穌會內某些上級那種居高臨下、有時甚至是歧視性的態度之間的差距。但他堅持下來,期盼在祝圣之后情況會有所改變。然而,這再度受到的屈辱,加上被上級斥責未能遵循安貧誓約,深深地傷害了馬相伯。這時,馬相伯的兩個兄弟勸他說,既然他的才能在耶穌會得不到賞識,不如轉用到中國政府推行的現代化事業上。
從政生涯
從少年時代開始,馬相伯和弟弟馬建忠就深受上海及其周邊地區政治氣氛的影響。1854年至1864年的十年間,南京掌握在太平軍手中,上海到處是難民。馬氏兄弟作為上海青年知識分子圈內人士,設法阻止國家快速走向瓦解。馬建忠加入到越來越多的議政學者行列中,諫言政府進行徹底的制度改革,采納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馬相伯起初以為他可以以一個耶穌會會士的身份,為祖國的現代化作出貢獻。然而,當意識到耶穌會已成為他實現理想的障礙時,他便于1876年離開了耶穌會神職。
馬相伯的哥哥馬建勛與商界和政界聯系廣泛,弟弟馬建忠是直隸總督李鴻章的幕僚,憑借他們的影響力,馬相伯不愁找不到工作。他從此開始了在商界的事業和在洋務運動中的外交生涯,長達20年之久。由于他精通中國經典,又具有西方科學的廣博知識,且通曉多種語言,故深得各方之賞識。但他從未提升到很高的位置,這可能與他沒有正式學位(不論是西方的還是中國的)以及先前的天主教背景有關。
他首先成為山東省布政使(主管行政和財務)的助手,接著在日本神戶短期擔任過中國總領事。然后,他又被李鴻章招為幕僚。李鴻章時為北洋通商大臣,是洋務運動最熱心的支持者之一。他委以馬相伯多種責任,其中包括做廣州和臺灣現代化企業的顧問。總而言之,馬相伯有許多好主張,然而被他上司采納的并不多。比如,他曾建議另一洋務派領軍人物張之洞從香港島殖民地對面的九龍修一條鐵路直達廣州,將九龍辟為商埠,但這個提案完全被忽視。馬相伯也先后做過中國駐朝鮮外交官、中國輪船招商局的談判代表,并被派往美國為中國海軍的現代化建設籌款。
在最后這項使命中,馬相伯成功地獲得總價值5億兩白銀的貸款支持。但令他沮喪的是,李鴻章發電報給他,竟要他拒絕所提供的這筆貸款援助。實際上,這是因李鴻章在處理安南(清代對越南的稱謂)問題上,于1885年與法國簽署停戰協議而招致尖銳批評的一個間接結果。美國一行徒勞無功,馬相伯決定前往西歐。他先后游歷倫敦、巴黎和羅馬,走訪了久負盛名的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和索邦學院,重新燃起促進中國教育改革的愿望。他深信西方的成功與繁榮歸因于歐美大學卓越的教育制度。他特別注意到英、法高等教育重視古典語言和文化,而美國大學則側重科學,他從中受到很大啟發,進一步形成自己的愿景:中國新型的高等教育應當是這兩個方面的整合。
1887年從歐洲回國之后,馬相伯對清政府將中國帶進現代化國家之列的能力逐漸失去信心。隨著中國慘敗于日本,以及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1895年),李鴻章因此而降職,馬相伯決定完全退出政界。
這個決定一部分是與折磨他多年的個人精神危機有關。19世紀80年代,馬相伯在山東與王瑪麗結婚,生一子馬君遠和一女馬宗文。表面上看來,他的事業和人生都很美滿,但他內心深處仍然對離開天主教會感到不安。1886年,在羅馬覲見教皇利奧十三世,標志著他對自己人生考問的開始:在人生中首先應該做的是什么?1894年,身懷第三胎的妻子去山東探親時,因船難而身亡。次年,他十分依戀的母親也去世了。母親至死也沒有原諒他離開神職之舉。這些事情的發生使馬相伯深受震動,于是他離開北京回到上海,隱退一個月之久,反思生命的意義。結果他決定,待兩個孩子稍微長大,便重返以前的宗教生活。對政治的失望,使他更容易跨出這一步。
1898年,馬相伯將子女送到天主教學校就讀。他為自己先前所違反的天主教教會認為十分嚴重的罪行懺悔,并許諾重新開始獨身生活。此后,耶穌會歡迎他回歸,然而沒有準允恢復他的神職。馬相伯在天主教一所孤兒院里過著獨身生活,享有在知識領域探索的自由。那時他沒有意識到返回教會、返回上海乃標志著他人生第三個重要階段的開始,這也是他未來在高等教育領域有所建樹的開始。
對洋務派和早期革命黨人的影響
1896年,上海租界再次成為中國年輕的異議人士和洋務派的避難所。他們譴責朝廷的軟弱無能,其中最直言不諱者當屬23歲的舉人、具有杰出文學才干的政論家梁啟超。他創辦《時務報》周刊,倡導政治改革,僅幾個月發行量即超過一萬份。
梁啟超仰慕馬相伯的學識,向他請教基礎拉丁文。這私人輔導課只持續幾個月便因梁啟超遷往長沙而中斷。但在這位57歲老先生的小書房里,梁啟超學到的卻不僅僅是西方古典語言的入門課。兩人花了不少時間共同探討教育改革,以及如何將中國帶入現代化國家行列之方略。從這初次的接觸開始,他們建立了持續終身的友誼,并且在許多項目中共同合作。1898年“百日維新”期間,梁啟超請求耶穌會允許馬相伯指導一所翻譯局的工作,讓中國年輕學者在局里學習西方科學知識,將西方著作之精華翻譯或編譯成中文。可惜同年9月“維新運動”失敗,這個計劃也就擱置起來了。但是由此開始,梁啟超、馬相伯已經將注意力重新集中于意義深遠的中國教育改革。
三年后,馬相伯初次與著名學者蔡元培相見。蔡元培是出自中國傳統教育的精英,其資歷無可挑剔:身為進士,15年來一直是翰林院編修。翰林院是為科考制度設置標準的機構。蔡元培與馬相伯一樣,長期以來一直堅信教育改革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關鍵。1898年“百日維新”失敗后,朝廷統治者廢除了康有為的改革方案,蔡元培憤然辭職,以示抗議。1901年,他到上海南洋公學(Nanyang Institute)任教,很快就與比他年長27歲的馬相伯結為好友。這是另一個關乎民族大業的終身友誼的開始。
蔡元培非常欽佩這位精通中西方教育的耶穌會老師,并十分看重他開明的教育觀。和梁啟超一樣,蔡元培請馬相伯教他拉丁文。不久,他將自己的24位學生全部帶來,一同受教于這位大師。僅數月之內,教學內容又增設了法語、數學和哲學等課程。
蔡元培與上海地區許多反清人士來往頻繁,并且結交革命黨人。對此馬相伯并不反對,盡管自少年時起,他內里一直是個溫和的改革派。兩人都對朝廷徹底失望,因此可以推測這是他們之間經常談論的話題。他們似乎一致認為,除非改朝換代以及實施新的教育體制,否則中國的現代化將遙遙無期。
1902年上海發生的事,證明了他們的看法不無道理。9月,南洋公學保守的行政部門和教職員,與日益激進的學生團體之間的緊張局勢已達白熱化。“墨水瓶事件”爆發,該事件系因三個學生被指控蓄意譏諷地清空了一位教師的墨水瓶,被校方開除,從而引發了一場大抗議。結果,大約二百余名學生和三位同情學生的教授(包括蔡元培)憤然走出校門。蔡元培隨即開辦“愛國學社”為激進的學生提供場所,供他們繼續進行政治活動,為推翻滿清王朝而努力。
馬相伯這時也開辦了一所文科高等院校予以支持。這是一所為新型教育設置標準的高校,以實現他們建立“一所能與西方高等教育并駕齊驅的新型中國學術院校”的共同理想。蔡元培建議那些已經在馬相伯特設課程班里上課的學生,到這所學校注冊。蔡、馬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分工合作非常契合。蔡元培為革命事業從事政治活動多年之后,才轉到教育改革上。在這同一時期,馬相伯默默地支持革命,將他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發展有益于中國現代化的教育事業上。
上海的耶穌會意識到馬相伯所做之事大有發展前景,故熱心地為他提供幾位教授和教學設備。他們在評估風險后,做出如是決定。雖然這些耶穌會士仍然對這位前神父自由、開放的教育方法存有疑問,但還是從他的提案里看到一個獨特的機會——實現他們夢寐以求的、在上海創辦一所高等院校的機會。他們急于盡快開辦這樣一所高校的原因有兩點:其一,這所學校會成為收入來源,法國政府自1898年反對教會勢力興起后對教會的補貼日減;其二,他們長期以來一直在尋求一種途徑,來抗衡美國圣公會所辦的圣約翰大學與日俱增的影響。
愿景實現:震旦學院
為了表示這所新型學院深深植根于中國文化,馬相伯命名它為“震旦學院”。古文“震”字常用以指東方,而“旦”字則表示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在馬相伯看來,這個名字象征著中國光明前景的開始,猶如東方的晨光,預告一個新的黎明到來。為了體現這所學院是中西方教育模式的結合體,馬相伯依照中文“黎明”的意思,也給學院起了個貼切的西洋名字,法文是“奧羅爾”(L’Aurore),英文則是“奧羅拉”(Aurora)。
該校章程刊登在上海《翻譯世界》雜志1902年12月這一期上。章程開宗明義公告學院旨在培養翻譯人才。這似乎狹窄的目標實際上是馬相伯現代化中國之愿景的基石。因為中國的現代化是那么依賴于獲取西方知識,故此他相信最迫切的需要是培養能夠將西方重要的書籍準確地翻譯成中文的語言學家。自19世紀60年代新學之風興起以來,翻譯局非常時興,但馬相伯心目中的震旦學院決不僅僅是這樣的一個翻譯局而已。對他,以及對少數知識分子如梁啟超、蔡元培和嚴復等人來說,翻譯西方書籍比帶進新技術和現代科學更有意義。因它們將向中國展開新的世界觀、新的理念,以及新的價值觀。不過,在這些知識分子中間,馬相伯最為執著地相信,要使中國現代化,吸收西方文化的精髓勢在必行。
馬相伯倡導的現代化教育理念,比許多同代人放膽想象的更為深刻,更具改革性。此等教育理念在上海那些年輕的洋務派和革命者中間贏得了許多聽眾。馬相伯常常論及他的教育理念,或許他早期的一位學生回憶他所說的一段話,最能體現其意:“欲革命救國,必自研究近代科學始;欲研究近代科學,必自通其語言文字始。有欲通外國語言文字,以研究近代科學而為革命救國準備者,請歸我。”
馬相伯起初希望按照西方大學模式開辦大學,但1903年后,他的觀念發生改變。他看到中國更需要的是另一種類型的學院,這種學院如果不能領先于其他大學,至少應當與大學的發展同步,并在更高的層次上發揮作用。其進深教育將專注于翻譯西方書籍,以應實現中國現代化之所需,以及編訂中國大學所需要的理科與文科的教科書。
此教育方法的核心有兩個模式:一是可以追溯到唐代中國觀念中的“書院”;一是法國觀念中莊嚴的“學院”(académies)。馬相伯在1886至1887年訪問法國期間,就對這些學術團體特別感興趣。“學院”不像大學那樣被設定好的教程所束縛,它專注于更高的目標,鼓勵求知欲,激發獨立研究,并獎勵學術研究。這些學術中心使他想起中國傳統的學堂,中國學者在那里可以覓得奮發之境,從事研究和思想交流。這正是馬相伯理想中的震旦的模式:一個既適合中國學術傳統,又適合當前中國處境的西式院校。該校中文名字采用“學院”,既避免了時下外國人辦學所樂于采用的“大學”一詞,也避免了容易讓人聯想到中國舊時代的“書院”一詞。
馬相伯傾向于招收那些已經投身于祖國現代化建設,并且在國學上已經得到認可的成熟的學生。這樣的選擇主要是基于這些學生具有的三個重要品質:
1.掌握經典著作和精湛的語言技能,將更能夠優雅、準確地翻譯;
2.博覽中文書籍,熟知天下大事,將有助于選擇中國最需要的西方著作,將它們翻譯成中文。
3.必須具備良好的學習習慣,以應對密集課程和從事大量的獨立研究。
1903年3月1日,春節過后不久,震旦學院就開始上課了,注冊學生共有24名。開學典禮早在2月27日即已舉行。激進派報紙《江蘇日報》以《教育界的變革》為題,予以長篇報導。梁啟超也針對這一重要事件撰文,登載于他的《新民叢報》上。他既贊揚了奠基人的學識,也褒揚了卓越的教育方案。馬相伯在震旦開學前只是選擇性地登過一些廣告,萬沒想到這么受人歡迎,但這并不阻礙他原有的目標(保持最高的學術水平)。一年后,在106名學生的名冊上,有8名國家級學者和20名省級學者。
學院提供兩年制課程,要求學生深入研習拉丁文,并且專修一門歐洲語言——法語、英語、德語或意大利語。所有的語言課都強調閱讀古典或現代西方文學名著。學生畢業的要求之一就是能將這些原著流利地翻譯成中文。通過在教授指導下獨立的學習,學生要在文學領域之外擴展他們的專長。他們有兩種選擇:選文科,要求學生專注翻譯所有哲學分支學科的著作,同時也要學習翻譯歷史、地理、政治、社會、經濟和國際法等領域的著作;選理科,學生則著重于學習翻譯物理學、化學、數學、天文學和自然科學等領域的著作。
盡管馬相伯依賴耶穌會提供教學設備和師資,但從一開始他就明確規定,在震旦學院,有關宗教教義的探討不作為課程的一部分。雖然馬相伯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所改變,但直到晚年,他仍然樂于強調文科理科并重,連同其反對開設宗教課或傳教的政策,構成了震旦學院的三項基本辦學方針。
馬相伯反映在教學法上的一個學術觀念當歸功于法國哲學家笛卡爾,即主張學生應當學會獨立思考。他認為,那些已經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不應當屈從于類似多數大學和翻譯中心里的那種密集強化班。上課不外乎介紹基本原理和規則,也就是被他稱之為“理論”的每一學科的核心。一等到理論基礎建立起來,馬相伯就自視為導師,引導學生將理論應用在更為復雜的研究課題中,直到他們能夠繼續獨立完成。
在震旦學院,馬相伯總是展示出一種個人的、不拘禮節的教學風格。他的個人取向和他的教學方法自然使師生關系親密。學生們也很珍惜這樣的關系。馬相伯就像傳統“書院”的師尊,學生是其年輕門生,聚其膝下向他求教。雖然課程不同,但均保留了那種傳統的、在十分融洽的小組里向老師學習的方式。這種濃厚的“家庭精神”被看做是震旦的特色。
馬相伯認為,震旦畢業生的特點應當具有概念性分析的技能和獨立思考的能力。為了進一步激勵學生,學校每星期天都安排一個集會,會上由一名學生按事先指定的題目——通常是時事——發表演說。然后與會者對演講內容發表或贊同或反對的意見,要以雄辯提出各自論點。這種公開的辯論會很受學生歡迎。
如此看來,震旦遠非只是中、法兩種教育制度的結合。馬相伯在其中加進了其他的特色,使其更具獨創性。震旦與洋務派和革命派皆有深厚的關系,這也是其顯著的特色之一。由于激進媒體的義務宣傳,震旦收到了許多年輕自由主義者的入學申請,他們都在尋求一所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課程上,比其他大多數現有院校都不那么僵化的學校。對馬相伯來說,只要不妨礙學習進度,學生的宗教信仰和政治傾向都無關緊要。所以,他不擔心招收那些具有革命思想的青年學者,而且他確信這些人日后在中國政治改革和現代化方面必將發揮重要作用。他的學生中最有名也最具爭議的當屬于右任。當時于右任因冒殺頭危險出版了一本詩集,尖銳抨擊政府而受到通緝。馬相伯明知此事,但仍以化名招收了他。
除了每周討論時事外,震旦學院的另外兩個特征也使其頗似一所革命學校:一是每周三次軍訓;另一是學生積極參與行政管理工作。然而,這些特征并非馬相伯刻意仿效其他院校,而是真實反映出他整個現代化救國的教育理念:
1.辯論時事有助于學生將書本所學的東西應用于解決中國當前的問題。
2.進行軍事訓練,可使在校學生作好準備,將來要為實現現代化中國的理想而戰斗、犧牲。
3.分擔行政之責可教導學生自治,預備他們在更大的社會中,將同樣的民主價值觀應用在更重要的任務上。
如此,馬相伯沒有將學院的日常行政工作交給耶穌會的教師,而是委派給學生。每個學期,學生自己決定要做什么事以及由誰來負責。到1905年3月,除了行政主管和會計二職仍由項微塵和鄭子漁分別連任,最初的24位學生將所有的職務都擔任了一遍。項微塵和鄭子漁可說是震旦的共同創始人,因為他們協助馬相伯一起創辦學校,并一直是他最親密的合作伙伴。
在這種非同尋常、充滿活力的氛圍中,學生奮發向上的精神引起某些耶穌會士的關注。這些耶穌會士是早期震旦的見證人,誠如他們回憶中所述:
(我們)記得這班學子彬彬有禮,勤奮好學,意氣風發。他們就像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年長的負責執行紀律。他們那時已經采用一些議會制方式,現在(1928年)在中國學校中很流行。他們討論、投票、貼出學校各項規定,但常常不遵守。
然而,其他一些耶穌會士對馬相伯的辦學方式與風格越發感到不安,甚至認為學校風氣一團糟。1904年9月初,他們強加給馬相伯一位新的副院長兼教務長——南從周神父(Father Fran ois Perrin)。此人對如何辦好震旦持有相當不同的見解。他想建立一所純粹的法國式“大學”,要求領導具有權威,有明確的學習課程,學生整齊一致、聽話。南從周責備馬相伯缺乏強有力的權威,指責學生的自治組織干涉學校的辦學方向,并分散學生的學習精力。他還認為學校課程設置太好高騖遠。南從周強烈反對震旦學生參與反政府活動,怪罪馬相伯將校園作為革命分子的避風港。他認為學校的聲譽已經受到損害,彌補的方法為招收更年輕、更具可塑性、少有政治頭腦的學生。
1905年春季學期,就在馬相伯因病不在場的時候,南從周廢除了學生自治組織,并削減課程。學生們曾試圖尋找一個折衷的辦法,但協商無門,最后只好投票表決,以130票對2票決定離開震旦。在醫院病房中,馬相伯流淚告訴學生:他沒有背棄,也決不會背棄他們。為此,他痛心地辭去了震旦學院院長的職位(日后校友稱此學院為第一震旦)。于是,他與學生們另覓新址,開辦了一所新校,起名“復旦”,深含“光復震旦”之意。
復旦大學和函夏考文苑奠基人
馬相伯于1905年秋開辦新學校時,其校名清楚地顯明他的意愿:要繼續努力他在震旦所要達到的目標。但他心目中的教育方案卻始終沒能付諸實施,因為他的注意力再次轉向了政治。
馬相伯決定用自己的才能幫助梁啟超的憲政運動,該運動旨在將專制制度轉變為君主立憲制。當這一運動在長江沿岸幾個省份蓬勃開展之時,馬相伯很快卷入其中,奔赴各地演講。雖然此類活動為他籌措到復旦的資金,但遺憾的是,也占去了他樹立理想的學校風氣以及設置理想課程的時間。當他意識到這點時,要扭轉趨勢為時已晚。于是,一年后,他還未能落實已設想好的教育方案就辭職了。
復旦大學的師資,除了畢業于耶魯大學的教務長李登輝之外,其他多屬平凡之輩。課程設置很隨意。過去在震旦學習語言課,是將語言作為引介西方文化的工具;而在復旦學習語言卻僅僅為了裝備知識,以便將來能夠進入外國公司工作或去國外大學深造。
雖然馬相伯仍與復旦大學保持聯系,甚至再度短期出任校長,但他的主要精力仍然放在參與憲政改革的準備工作上。因對封閉保守的朝廷完全失去信心,馬相伯投身于1911年的國民革命事業。他甚至短期擔任江蘇省代理省長和南京市市長。袁世凱1912年3月成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時,召馬相伯進京任資深顧問。于是馬相伯再度遷居首都。
民國建政后不久,馬相伯向三位頗有影響力的友人提出建議,要成立一所中國國家人文科學研究院(Chinese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取名為“函夏考文苑”。第一個詞“函夏”是“中國”一詞的古文;第二個詞“考文苑”意指“研究最高學問之處”。他們共同制訂出一項計劃,該計劃在很大程度上受法國國家科學院的啟發。根據馬相伯的意思,函夏考文苑的職責是建立和監督學術標準——其他所有院校都必須遵循的學術標準。40名苑士則根據他們在文、理科各方面的學識加以遴選。1912年末,馬相伯以民國總統資深顧問的身份,推動該項計劃得到政府批準,并獲得資金的保證。
如果將馬相伯所寫關于建立震旦和復旦的文章,與關于創設函夏考文苑的文章加以比較,就會發現后者的內容更注重于文化和道德價值的持守。在馬相伯看來,新學院的使命不只是推介中國現代化所需要的新知,其作用也在于促進對國家存亡不可或缺的道德風范的轉變。這所學院的一個重要任務,應當是出版和發行書籍,鼓勵個人以及社會追求道德價值。馬相伯寫道:“道德風尚是我們國家的靈魂”,“衡量一個國家文明的水準不只是看其知識的積累,還要體現出人民的道德標準”。
但是,當1913年冬,袁世凱立孔教為國教,而且越來越多的跡象顯示出其稱帝野心時,馬相伯和其他創始人拒絕將考文苑放在政府的監管之下。該項辦學計劃,因缺少其他可供選擇的資金來源,而不得不宣告流產。馬相伯遂辭去職務,回到上海。袁世凱1916年過世,之后的10年,時局仍然動蕩不安,該辦學計劃也無法恢復。
此外,那一時期的許多知識分子似乎并不理解函夏考文苑的創意,僅僅把它看做是翰林院的翻版,或看做是世紀之交洋務派的帝國大學。僅10年后的1928年,馬相伯的朋友蔡元培使這項計劃起死回生。蔡元培在國外學習、游歷后回國,當時已是著名的北京大學校長。他賦予考文苑新生命,名之為“中央研究院”。
追求夢想:從復旦到輔仁
1907至1913年間,隨著理性和靈性上的成熟,加上政治經驗,馬相伯更加堅定地相信:教育、民族主義和道德價值之間有著共生的關系。雖然仍是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他卻已經意識到,那種缺少精神價值的民族主義不會為一個現代化國家奠定堅實的基礎。此時,“天主教精神”已成為他為中國的現代化而發展教育事業的道德柱石。或許馬相伯離開復旦的主要原因,是意識到復旦,甚至之前的震旦,都是定位在使之走入死胡同的純世俗價值觀上面。馬相伯重新思考教育事業,認為該事業應當在道德、甚至在天主教處境里培育。這一思想在他創設函夏考文苑的計劃里逐漸顯出端倪,并且在他建立輔仁天主教大學的角色里達到高峰。
興辦一所天主教大學,并非馬相伯最初教育計劃中的一部分,而是在他幾個朋友的敦促下逐漸形成的想法。馬相伯鼓勵英斂之通過研讀利瑪竇和其他明朝耶穌會士的著作來研究基督教,結果英斂之1895年29歲時歸信天主教,此后他們成為多年的朋友。英斂之是天津著名報紙《大公報》的創刊人和編輯,他熱切希望展現基督教的正面形象。他也極力提倡用白話文取代文言文,而且是一個民主思想的倡導者。
馬相伯和英斂之都是比利時宣教士雷鳴遠(Vincent Lebbe)的朋友,他們有著共同的目標,努力使天主教中國化,以至于“天主教精神”能夠成為建設現代中國的柱石之一。到1911年,他們達成一個共識:一個現代化的強大中國的產生,當賴其教育制度而定,該制度應當回應時代的需要;而一所提供天主教教育環境與精神的中國大學應當是其中一部分。
1912年,當馬相伯心中仍在籌劃考文苑之時,他和英斂之致函教皇庇護十世,請求其批準在北京創辦一所中國天主教大學。在訴求中,這兩位學者哀嘆早期中國耶穌會的學術傳統已經丟失。天主教宣教士所辦的大多是小學,放棄了利瑪竇自上而下的宣教方式,讓位給了基督教新教宣教士。中國急切需要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人才,而基督教新教宣教士正在他們的大學里培養這種人才。過去是天主教會開始“創一大學,廣收教內外之學生,以樹通國中之模范,庶使教中可因學問輔持社會,教外可因學問迎受真光”。這封信中沒有提到耶穌會士在上海所辦的震旦大學,因為在他們眼里,其教學方式及其與法國政府的緊密關系,已經將震旦變成一所在中國土地上的法國大學。
盡管這封寫給教皇的信從未得到答復,兩位學者還是開始為新學校做準備。英斂之搬到北京,開辦了一所研究中心,稱之為“輔仁社”(Furen Society)。其模式與早先的震旦學院相仿,但附加一特別目的,即培養天主教青年人才。該社家庭氣氛濃厚,課程要求學習中國古典文學,以及早期中國耶穌會士的著作。入門課程保持最小量,學生們要在其所選的專業方面做深入的研究。
雖然馬相伯1913年離開北京回到上海,但他與英斂之的這個小社團仍保持著緊密聯系,并與輔仁的學生合著了幾本書,論中國早期耶穌會和蒙元時期的中國基督教。經過多年的努力,他們的理想在美國本篤會的支持下得以實現。1925年,輔仁大學終于在北京開學了。
次年,在一份馬相伯所寫(可能是其最后一份)關于天主教教育的文件中,這位老學者委婉地批評了上海的耶穌會士。他贊揚本篤會辦學,校址設在中國土地上,沒有為外國人所控制或為外國利益培養人才。在同一份公文里,他也概述了他所推薦的學習計劃。神學和哲學是核心科目,然后是文學、自然科學、社會學和歷史,最后是工程學和礦冶學。他認為,此類教育規劃“將會創造出一個中、西文化相遇的氛圍;將會確保建設現代中國的精神基礎”。但到1939年馬相伯去世時,此規劃在北京輔仁大學仍遠未實現。
持久的精神財富
也許可以說,馬相伯是一個有愿景但從未實現的人。作為天主教徒,他脫離神職,而且與耶穌會士和教會的關系總體來說一向不很平順。作為一個愛國者,他為救國而生發的改革理念被人忽視、濫用或拒絕;而且在日本入侵中國后,他于1939年避難他邦,歿于越南。作為教育家,他沒有看到任何努力的最終成果。

圖2-2 馬相伯和于斌主教,攝于1937年。
然而事實上,馬相伯在這三方面都走在了他那個時代的前頭。只是他所憧憬的東西,需要時間來達成。
馬相伯的改革愿景在那擾攘動亂的時代似乎遙不可及,但它促成了三所高等院校的創立,這三所高校至今仍然存在。衡量一個人的生命有多大意義或許不在于他完成了什么,而在于他為未來開創了什么。馬相伯的一生,其思想與奮斗,在許多方面(特別是教育方面)可以被認為是先驅。他去世后很久,他的教育理念仍激勵著其他人繼續從事改革,完善中國教育制度。直到今天,其思想依然鼓舞著人們努力奮斗。
鳴謝
節選自魏揚波《馬相伯:中國教育改革的先驅》(香港宗教和中國社會研究中心,論文編號:9,崇基學院,香港中文大學,2002),感謝版權方允許在這里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