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是難忘少年事
- 愿時光清淺,許你安然:李清照的詞與情
- 木溪
- 1817字
- 2016-02-26 15:05:57
——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多數人與李清照的初次照面,都是從這首《如夢令》開始。
彼時,清朗的陽光穿透疏密間雜的枝椏,斑駁的投影滾動在教室的窗臺。正是晨讀時間,“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刻意的抑揚頓挫,夾雜著頑皮孩子的嬉笑。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松柏間棲息的鴉鵲拍著翅膀,撲棱棱地從窗前掠過。
憶及這一幕,嘴角會不禁上揚。便是在小學課堂,邂逅了這首小令。少年事最是難忘,縱使跨越千年,心情依舊相通——兩三好友,蕩舟、飲酒、賞蓮,往昔游玩時的快樂綻放在眉目間,李清照定然忍不住笑了,以至于那肆意而明媚的歡喜,似乎馬上就要從筆端流淌出來。
那個清新妍麗、秀中有骨的女子,置身溪亭間,輕歌高吟、皺眉淺笑,這畫面是淺的、靜的;待這群游興稍減的少女蕩舟荷塘深處,搖櫓聲與嬉鬧聲響成一片,早已是落日漸斜,余暉掩映,這色調又是濃的,鬧的。
靜謐與喧笑共成,清雅與濃麗相間,宛如水墨風景的妙處。泛舟流連忘返、酒醉以致迷路的李清照,也成了這幅用筆寥寥的日暮晚歸畫中令人難忘的定格。
“常記”二字一出,便知這是一首憶昔詞。這次出游實是舊事,時間是已逝的某個夏季,地點是溪亭。
這“溪亭”不是泛指某個溪邊涼亭,它或為濟南城西某地的地名,或為濟南名泉之一的溪亭泉,學者們向來對此莫衷一是。關于前者,有蘇轍的詩《題徐正權秀才城西溪亭》為佐,這首詩作于蘇轍在濟南任職期間,溪亭是名醫徐正權的私人園林。至于后者,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因黨爭之禍被罷官之后,曾居住在濟南,而溪亭泉是濟南72名泉之一,李清照很有可能曾在此期間泛舟游湖。
泛舟游玩,需要酒來助興。在南宋人黃升的《花庵詞選》中,這首詞題為“酒興”。三杯兩盞,喝酒行令,以至于不知不覺間竟已沉醉,美景加美酒,又有幾人能不沉醉其中?酒酣心醉導致的后果便是“不知歸路”——此時天色已晚,借著這藹藹暮色,晚歸的游人蕩起船槳,正難辨方向,突然發現早已置身于曲港橫塘深處,紅蓮翠荷之中。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怎生是好?
若是已至花甲的老人,大概會慢悠悠地劃著這彎扁舟,瞇著帶笑的眼睛、不急不躁地一邊賞景,一邊尋路;若是已過而立的中年,應會停下手里的動作,鎖著嚴肅的眉頭,謹慎地判斷前行的方向;瞧這群爭強好勝地少女!
急于從迷途中尋找出路的她們不管不顧地奮力搖動船槳,一連兩個“爭渡”道出了她們焦急的心情。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原本停棲在洲渚上的水鳥盡數被這“爭渡”驚飛,撲騰著打破了原本逐漸沉寂下來的暮色。
全詞從“常記”二字開始,仿佛一個人在安靜的午后緩緩打開一本泛黃的相冊,悠然閑適,卻在滿灘水鳥驚飛啼鳴沖向夜空的喧鬧中戛然而止,語言到此打住,意境卻無盡延伸。
李清照在追述這次游玩經歷時僅僅做了客觀陳述,未涂抹任何主觀色彩,矯揉造作的雕飾也未作分毫,但發自內心的快樂和自由卻已經在宣紙上浸染開來,直氤氳到每個品詞人的心田里。自然乃是最美,她的所思所想所感,化到筆下成了一首好詞,化到琴弦就是一首妙曲,更何談在這首詞里,還有一股令人不能忽略又不敢逼視的蓬勃的生命力:健康,開朗,歡樂,充滿對自然的沉醉,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由的向往。
這個女子是自由的。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同齡的女子囿于思想被禁錮的牢籠里,學著女紅廚藝,念著三從四德,想著相夫教子,李清照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古訓拋到腦后,劃著船、蕩著槳,三兩同行,游湖泛舟去了!不僅去游玩,她還飲酒,不但飲了,竟還醉了!對于世俗禮教的眼光,她大概是不在乎的,否則也不會對這次游玩念念不忘,以致“常記”。
這首詞流傳甚廣,可以認為是對少女時代的李清照最鮮明最真切的呈現,那時候她的自由與快樂,俏麗與嬌嗔,像沙灘上紛飛的鷗鷺一般充滿活力,帶著湖水的清冽,菡萏的沁香,她用自己的心,發現美、撲捉美,印刻美。即使在多年之后國破家亡,顛沛流徙的苦難里,生命依然被她經營得那般自如。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是李清照作品中流傳最廣的佳句之一,明媚如斯,幸福如斯,以至于當她的另一名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躍入眼里時,會讓人隱隱地心生不忍。這兩句詞印染出著易安詞前后期的特色,也勾勒著這位才女傳奇一生的大致輪廓:從簡單的極幸福,到曲折的大不幸。
但所謂“傳奇”,也正是出自在這幸與不幸之間。
參考:
《塵煙如夢花事了》P1 中國畫報出版社
《怡情書吧-李清照》P3 中華書局
《人生不過一場絢爛花事》P62 哈爾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