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是一種期許,這期許越刻骨,則表示付出的感情越多,不過,思念本就是不需要太計較的付出,只要心甘,這份感情便好像開在夏初的蓮花,清幽四溢,思念有時候就如同水蓮一般,本性純良,但卻需要你耐心的等待它從污泥中亭亭而出,某天,你的耐心便會以一種你不自知的方式安靜的得到回報。
插圖二 草蟲圖
單相思:一個人的風花雪月
——《周南·漢廣》筆記
印度大師泰戈爾著名的詩歌《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中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
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無奈悲傷的心結,被人們用各種語言傳送全球,一遍遍吟唱哀婉,不知感動了多少心紅塵中的男男女女。而在中國古人的心里,也同樣有這種讓人幾乎無法呼吸的傷痛,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它們化作一首詩,溶進了《詩經》里面。
它就是《周南·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廣》開頭四句,就將故事塵埃落定一般,南方有高大的喬木,卻不能夠在它下面歇息,漢水邊有心儀的女子,卻不能夠追求。高大的樹木,郁郁蔥蔥,樹蔭滿地,應該是很好的倚靠,為何不可以去乘涼?只因它不是自己的。同理,對面那美麗的女子,樵夫與她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與距離。盡管他他有一顆柔軟細膩的心,盡管他時分熱戀著這位美麗的姑娘,但他清晰地清楚他不可能得到她。眼前這道看似有邊的漢水,其實就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樵夫隔著世界上最遠的距離,隔著一條并不浩蕩的江水,心甘情愿地思念著心儀的女子,而她,也許并未注意到他,也許并不知道他的心思,樵夫內心從幻想到失望,傷心破碎,一個癡情人的形象躍然紙上。
詩經中有很多寫那種可見而不可求的,比較出色的比如《關雎》、《漢廣》、《蒹葭》等。區別開開就是《關雎》熱烈直白,《蒹葭》飄渺迷離,而《漢廣》平和寫實。
年青的樵夫,徘徊在高大的喬木樹旁,想著江水對面的美麗女子:這條江,我游不過去,對她,我只是癡心妄想,要是她能夠嫁給我多好啊,我現在就去喂肥馬兒,趕著大馬車去迎接她給她幸福。可是,她懂我的心聲嗎?我多想此刻能夠長出一副翅膀,飛過江水,對她表白自己的心聲?
一個人的思念是夏天青色藤蔓上開出的淡雅花朵,雖然模糊單薄,但卻像雨后屋窗里點亮的一盞燭火,憂傷而動人。
這就是典型的單相思,也許是詩書里邊記載的最早的單相思了。單相思者往往最癡情,對自己鐘愛的對象,癡心相愛,海枯石爛心也不變。
唐代詩人崔仲容的一首詩《贈所思》:“所居幸接鄰,相見不相親。一似云間月,何殊鏡里人。丹誠空有夢,腸斷不禁春。愿作梁間燕,無由變此身。”
即使是每天都能夠見到的鄰家女子,也終是鏡花水月,有越不過去的“漢水”,但還是希望能夠化為一只春燕,圍繞在對方的屋梁上下飛舞,可是這一點也還是無法做到,無邊無際的單相思之苦,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夠體會,真是:“衣帶漸寬終無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了。
《漢廣》中,可以看見,樵夫情意滿腔,卻無力自拔,只能對水興嘆。他一邊揮著斧子砍斷荊棘,一邊癡想著對岸的美麗女子,不時嘆息數聲。這一份淡淡的的憂傷,這一份深沉的癡情,和著空中的長風與岸邊的水草,讓人毫無防備地跌落進先民豐富的情感世界,為他嘆息,為他憂傷,真讓人急得為他想主意。
也許是這個樵夫內向自卑,只能一邊念叨著“不可求思”、“不可方思”一邊流淌眼淚,自己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而對方是高貴家族的公主,自己拿什么給她幸福?自己現在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暗戀。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要主動出擊,不顧一切追求她嗎?
這位樵夫走上一條寂無人跡的路,他沒有憤怒,也沒有覺得委屈,他只是平靜內心,繼續自己的平淡生活,但依然深刻地愛著心儀的女子:“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劈柴、喂馬,進行著日常的事務,只不過,這一次,他喂的馬,是要送這個女子出嫁,但他還是如往常一樣平靜,有條不紊。他選擇了將愛藏于心底。
單相思,這種愛情只與自己有關,既然相思太苦,相愛太難,那么何不將愛藏于心底,讓這種沒有說出口的相思維持最初的那種純真情愫,在虛幻中保持那一份難言的美麗和幸福,這一切也不會隨著世事變遷斗轉星移而變遷,只想把對方放在自己心中,如此以來,還有什么可以奪走呢?
無所謂獲得,這種感情融化了失落,成為記憶,被藏在內心的角落,留出來一方天地,在某些時刻,比如獨處之時,比如傷感之時,呼嘯而出,悄然盛放,含著微笑與安祥。
與樵夫嘗過同樣滋味的,著名的還有魏晉時期的曹植,暗戀才色雙絕、皮膚似雪的甄宓。不著名的就更多了,舉不勝舉,聽那些詩,“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暗戀,是無奈,又是甜蜜的痛楚,也是銘心的記憶。漢水邊的樵夫,沒想到幾千年后會有這么多與他同病相憐的人。還可以說的是哲學家金岳霖教授,從最初開始就用一生來癡戀林徽因,為她終身未娶。用最高的理智駕馭自己的感情,與梁思成林徽音夫婦毗鄰而居,是他們終生真誠信任的摯友。成就一段佳話。
當得知林徽因去世,年邁的金岳霖像孩童一樣慟哭不已,并撰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金岳霖的暗戀之情,讓人動容。這種執著的過程,為夢想而堅持的忠貞信念,把純潔的愛升華到了最高點。
失去的另一種說法就是得到,因為放棄,也得到了某種永恒。同《漢廣》中水邊的樵夫一樣,一種情愫,便是永恒的希望,這種愛慕,也化作一種美麗的心念,流傳千年。
心有靈犀一點通
——《周南·卷耳》隨想
唐朝詩人王維在春天里寫下“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的詩句,也許是因為春天最適合思念。珠圓玉滑的紅豆,是情人的牽掛與思念,希望我心愛的你多多采擷,隨身攜帶,仿佛我就在你身旁。明知從此以后山高水長,歸來無期;明知相思于事無補,等待徒勞,卻依然殷殷不舍,頻頻告白。
其實,紅豆的采摘是在秋季。寫詩的那個人已經走遠,遠在關山之外,這邊的紅豆依然講思念的人連在一起,雙方依然全情投入。古人的相思,著實讓人感佩。苦苦的思念中見證一種感情,這種感情表達著忠貞。心有靈犀一點通,當你思念我的時候,請相信,我也在思念著你。《周南·卷耳》中的男女主人公就是懷著這樣的心境吧。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采用《先秦詩鑒賞辭典》中翻譯成白話的意思是:
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滿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棄在大路旁。
攀那高高土石山,馬兒足疲神頹喪。且先斟滿金壺酒,慰我離思與憂傷。
登上高高山脊梁,馬兒腿軟已迷茫。且先斟滿大杯酒,免我心中長悲傷。
艱難攀登亂石岡,馬兒累壞倒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無奈愁思聚心上!
卷耳是常見植物蒼耳的古名,這種果實上布滿小刺葉子也并不出眾的植物一向令人敬而遠之,甚至連牛羊都很少碰它。可是,三千年前的某個春日,一個神情憂傷的美麗女子正在采摘卷耳,她把菜到的卷耳放進自己身后的筐中,她已經采了很久,盡管山野之間卷耳茂盛,可她那筐中,卷耳就那么稀稀落落剛鋪滿筐底,如同她零落的心事。她索性把淺筐丟到了草色青青之中,自己坐于刺人的卷耳叢中,懶得去管這一切。
丈夫被一紙征役書調到離家很遠的地方戍守,剛剛離去,更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回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李清照的《浣溪沙》一詞中就有表達,“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
女子被某種感情折磨得無情無緒,只隨意地挽起發髻懶得精心著意去梳理。采卷耳的女子心愛的丈夫走了,她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終究采不滿淺筐。
卷耳也如同《詩經》中提到的其它千千萬萬種植物一樣,本來普通到在山間田頭隨處可見,只是因為詩人的含情脈脈表述成為有情之物——卷耳漫山遍野,相思也不斷蔓延無邊。眼下還有什么重要的?剩下的只有思念了。
思念一個人,是一種幸福還是憂愁?也許二者都有,相愛的人給與對方幸福,卻又因不得不分開,無法廝守,于是憂愁備生。“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不耐相思酒消愁”,這類的詩詞多之又多,可現實又得讓雙方現實起來,心有所屬,人生淡定,盡管相隔千里,相思卻能翻越千山萬水到達對方身邊,執手相看,幸福不曾離開。在古時候,這種思念甚至可以讓人為愛赴湯蹈火,付出生命。
就如歷史上著名的秦淮名妓董小宛送別冒辟疆,從蘇州吳縣北上相送,她一直隨船送到鎮江北固山,這是辛棄疾吟誦過的北固山。辛棄疾曾在此登高而懷古,發出“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的感慨,而董小宛在這里為冒公子流盡了眼淚,冒辟疆在這里為小宛用西洋布制作衣服穿上,病弱的她穿上后堅不換衣不添衣,即使到了深冬時分,寒風瑟瑟之中,她說,如果心愛之人負心她寧愿被凍死。事實也讓她欣慰,冒辟疆也同樣在思念著董小宛。
——當你在思念我,請相信,我也在思念你。
同樣,《卷耳》中的女子思念如潮水把她淹沒的同時,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也在想著她——自己心愛的妻子。他艱難的走在征途古道上。那場景可以說得上“悲愴”二字。山間,疲乏,仆夫病倒,馬兒也將要倒下,男子姑且喝盡杯中之酒,來消解難耐的思念,我的家,越走越遠,長路漫漫,該怎么辦?要是著杯中之酒不能夠澆滅灼人的思念,那么真的想換上更大的犀角巨觥,因為這悲愴鋪天蓋地而來,這永懷之傷,無以釋懷!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采著卷耳的女子,走在途中的男子,他們雖然相隔千里,但心有靈犀一點通,身無彩鳳雙飛翼。在我思念你之際,你的心頭也就隱約有所觸動。愛讓彼此的心變得很近,很近。
曾有一句話很流行的話是這樣說的: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愛情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只因為隔著一層薄膜。要是兩人真是相親相愛,縱然相隔萬里,只要伸手依然可以觸摸到對方的臉,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生與死的界限在這對癡情男女的執著面前消失無蹤。
歷史向前推進,留下那么多《卷耳》一樣感人至深的故事。與董小宛幾乎同一時期,才高八斗的錢謙益與才貌雙拳的柳如是的一次對話更是留下無限韻味。二人相擁,柳撒嬌問:“夫君,你愛我什么?”錢不愧才高八斗,望下妻子脫口而出:“我愛你黑的發,白的臉。”然后,他也問了柳如是同樣的問題:“你愛我什么呢?”這位聰慧的女子望著比自己大整整三十六歲的丈夫,于是說:“我愛你白的發,黑的臉”,是的,此時的錢已經鬢角斑白。二人相對笑起來,然后擁抱在一起。一句樸實五華的話,在這里讓無數人感動,在感動之余又滋生出對愛情的向往與不舍之情,相思之感頓生。
對于現代人來說,信息過于發達,相思那么容易說出口,悠遠的相思只是說給自己的遁詞,有點可笑,一如手邊的純凈水,看上去無色無味透明,喝下去可能微微的苦,或者淡淡的甜,都只有自己知道。當我在思念你的時候,你會同樣在思念著我么?怕是已經少了心有靈犀的感覺。
張愛玲在為自己寫的那首短聞名于世的散文詩《愛》里說,“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心有感應或者心有靈犀又遇見,這不正說明真愛沒有距離么?
這首《卷耳》在歷史上也已成為了不朽的懷人佳作,后來有很多文人墨客都根據它做懷人詩,當我們吟詠徐陵《關山月》、張仲素《春歸思》、杜甫《月夜》、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元好問《客意》等離愁別緒、懷人思鄉的詩歌名篇之時,都隱約回首尋味到《卷耳》的意境,只是那種隱約的心心相印感覺已經淡去許多。
月光美人相思情
——《陳風·月出》有感
對美人的相思之情,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在古代就以詩歌為主要代表,想來,不只是古代,從古到今,相思主要以寫詩為主。不過,先秦之時的古人,是唱歌唱出來的。比如,男子愛慕一位女子,就唱出了這首《陳風·月出》。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
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
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
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
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
勞心慘兮。
《詩經》中的“風”的意思就是各地的民歌,當時有專門的采集者被排到各地去收集歌曲,《漢書·食貨志》中就有明確的記載:農忙時,周朝廷就派出專門的王官(就是采詩官)到全國各地去采集民謠,目的也是了解民情。所以,就形成了厚厚的詩三百。
詩歌言志,意思就是說詩歌,本來是抒發內心的感受的,《月出》也是如此。看到自己喜歡的女子,在皎潔的月光下,男子就唱出了這一首歌。
天上月兒多么皎潔,照見你那嬌美的臉龐,你那優雅苗條的倩影,只能使我心中暗傷!
天上月兒多么素凈,照見你那嫵媚的臉龐,你那舒緩安祥的模樣,只能使我心中紛亂!天上月兒多么明朗,照見你那亮麗的臉龐,你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只能使我黯然神傷!
月亮出來了,灑下多么皎潔明亮的光亮,照在她嬌媚嫵媚的臉龐,讓他懷想。長久的相思啊,牽動他的愁腸,癡戀的心情,是多么的焦躁,是多么的煩憂。“明月當空引人愁,萬家歡樂唯我憂。”皓月當空,清輝皎潔,千里的明月光中,卻讓歌者憂傷起來。歌聲仿若天籟,飄散在纖塵不染的天空之中。詩中的美人,若真若幻,似夢非夢,恍惚迷離,究竟是作者心中的幻覺還是現實中真實的場景呢?似乎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這應該是月光美人的最初印象。“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一個“皎”字,傳達出后人對月光的永久記憶,就是“皓潔”。相對于陽光輕柔、溫婉,陽光似火的朝氣,和男人很相近,而月光嫻靜優雅,適合了美人的窈窕感覺,嫵媚靚麗。所以,拿月光來比美人,確實“勞心悄兮”,惹陽剛之氣的男人無盡的思懷。所以在關于月亮的神話中,嬋娥婀娜光潔,玉兔陪伴,步履輕盈而過,讓天蓬元帥都把持不住想要動手,結果惹下禍害。
于是,月光幾乎等于美人,成為一種意象,一種世間最動人的意象。那么就是《月出》的作者第一個用含情脈脈的審美眼光關照月亮,在冰冷的自然之物中發現了溫情的詩意。有人就說,中國的月亮就是從《月出》中升起的,也無可厚非。從此,我們的民族情懷中就增添了一絲月光的浪漫,我們的文化長河里就蕩漾著一片浪漫的月光。
的確,唐詩宋詞元曲之中,再也少不了月亮的影子,還把期間的懷人相思之情描述地美侖美奐。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中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月下一人,似李白一樣的對影成三人,最易起相思了。杜甫《月夜》的“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誕生更多關于美人的想象,誘人,可人。白居易的《琵琶行》,“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與“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更是把月光下美人的意境寫盡了。張可久在《憑欄人》中的“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人何人搊玉箏?”誕生出來的無限感慨,在人月之間漂浮,惹人遐想。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吟誦“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更是帶著哲理的審美意味。而最有名的恐怕是蘇軾的《水調歌頭》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與“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早已是千古絕唱,永留人間。月上柳梢,詩人的情愫演繹著人間的喜怒哀樂,月下吹簫,詩人的風姿美麗著古老的經典,月灑銀輝,素影迷離,在歷史的長河中蕩著璀璨的波光。
古人筆下的月亮,都是如此寧靜,皎潔,清冷,神秘。李白就說過:“人攀明月不可得”,因此也為那只辛苦搗藥的白兔和形單影只的嫦娥嘆息,臆想和幻想是美麗的,許多詩人或者普通人,把所有時間裝不下的情感都寄存到了那座冰清玉潔的天上宮闕,使之成為人類文化永久的收藏。到今日,盡管我們都知道月球只是一顆行星,是個沒有氧氣、沒有水分的荒涼星球,而依然頑固地相信著關于月亮的夢境。由此,歌手鄧麗君《君聲今世》中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出就成為經典: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愛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不移
我的愛不變
月亮代表我的心
……
無數古人,無數次與月亮的交流共鳴,才有了這句經典的言情言語:月亮代表我的心。里面沉淀了太多關于月亮的情愫,而周星馳的一部《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當在清冷的月光下再次說完:“……如果非要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的那種感覺,真是感人淚下。
在月光之夜,想著遠方的一位佳人,且聽一下貝多芬的《月光曲》,感受高懸明月的溫情潔白,其中相思,會有一番感受吧。
愛真的需要勇氣
——《召南·草蟲》有感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舊說堅持認為這首《召南·草蟲》是“托男女情以寫君臣念說”,也許在儒家大圣看來,女子惦念老公,這種思念之情寫得再漂亮再深入人心,也是趕不上架子,上不了臺面,他們心中的情懷只有一種——臣子對君王的忠誠與懷念等。不知道古代有多少人認同他這樣的看法,但時代向前,現代人已經很少再相信這一套,很多注釋的版本,都說這是一首描述女人思念在外丈夫的詩。
草叢里的蟈蟈不停鳴叫,不時還會有幾只蚱蜢蹦過,沒有見到那個我想見的人,我怎么不憂心忡忡呢?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的心才會降落下來,才會平靜下來。登上高高的南山,來采摘蕨菜,見不到那個我想見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愁又煩無處宣泄。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的思念才會停片刻,我才會高興異常。登上高高的南山,來采摘薇菜,見不到那個我想見的人,心里如此地悲傷。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灼傷一般的心才能舒暢,我才能得以放心。
我心則降,我心則說,我心則夷,這幾個“我心……”讓人有一種窒息感,世界遼闊而多彩,詩中的女子卻卻只有一個選擇,等待丈夫,思念夫君,生活中,她也就緊緊地抓住一個想法——就是要見到他。也許,在男人的世界里,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不用來思念與自己共同歷經磨難或生活的女子。她們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大多時候還有利用的意味,比如西施,比如貂蟬,比如大喬和小喬,她們被利用過后,如同敝履,再也沒有關注的價值,她們的悲喜,也就退出了人們的視野。還有誰管她們有多少的零落心事,寂寞殘生?還有誰發出自己的呼聲?
《詩經》中還有一首《王風·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曷至哉?雞棲于塒。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
曷其有佸?雞棲于桀。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夫君去邊疆服役了,何時才能回來?此刻太陽已經落山,雞、羊和牛都回到自己的圈里去了。妻子只剩下心神不寧,望眼欲穿,不住深情地呼喚。
應該稱贊那些首先關注自己所需、發出呼聲的女子,我思念你,我要見到你,這是我一貫的堅持如詩中描寫的場景化東西,如蟈蟈的叫聲,螞蚱蹦跳,這些所引發的煩憂,在幾千年的光陰里不過是曇花一現,甚至微不足道,但對自己內心的審視與由此引發的行為卻流傳不止,因為后世代代女子對離家的夫君思念不休。
思念一旦被明白地表示出來,便是一根看不見的導火線,引發一系列的后續情緒,在歲月的輪回里,那么多不經意動作、手勢、片段,都是因為思念才成為這個樣子,許多時候,人們的煩躁、不安、恐懼、擔心等等,竟然都是因為思念!《草蟲》里的女子,做在秋天的氛圍中,草蟲鳴跳,秋天,本來就是一個傷感的季節,當蟲子消溺、草木枯萎,寒冬將至,無疑將是最容易思家和思歸的時候,女子能不進一步加重念想的情結嗎?遠行的人啊,你在遠方是否能將我想起?簾卷秋風,人比黃花瘦。你身邊凋零的花朵,你看見了嗎?那也是我憔悴的容顏。
《草蟲》里,本該是一個和煦寧靜的春日,草長鶯飛,卉木萋萋,蟈蟈在暗處彈琴,蚱蜢不時跳出來撒個野,在生機勃勃的四季里,周圍的熱鬧與她無關,她的心里是哀傷的,她的眼里是灰暗的,只有她思念的那個君子,才是她全部的熱鬧和風景,只有見到他,她才能是四季的熱鬧中笑靨如花的另一種風情。
與此相似,十九世紀后期俄羅斯繪畫大師列賓有一副著名的畫——《女乞丐》。背景畫面太美,燦爛的陽光傾灑在鮮花盛開的草原各個角落,但是在這場明艷之后卻只有一個女乞丐,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立于中心位置,作為一個觀賞者,會又怎樣的感受?美好之中蘊含著悲憫,人生的艱難由此而知。而《草蟲》中的女子在思念的傷悲里,她何嘗不是列賓畫中的乞丐?
我要見到你……只能是見到你……除了見到你……一種夢魘般的慌亂緊張,“見到你”成為《草蟲》女子唯一的救贖之路。對先秦的人說,人生沒有其他的追求,命運就交付在了夫君的手中,他何時才能夠回到自己身邊,這是個未知數。生活本來就隱藏著眾多的未知,無數的風險,自己唯一的想法也不讓自己安生,世界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黑洞,那種不可知與不可能讓人恐懼。
也許生活中都會有這樣的體驗,戀愛中的人通信,都會怕收不到對方的來信,會想到是不是哪個頑劣的小男孩向信箱里投進一根劃著的火柴?百萬分之一的可能,都會被當成現實,因此還會莫名其妙并深深絕望。
《草蟲》的故事如出一轍,自分別之后,她就莫名恐懼,會不會是哪里出了問題,會不會他已經負傷死去?會不會……?因為她感到絕不可以失去。所以,她的登高,不一定是真的是要去采蕨,在高高的山崗之上,最容易增強思念。佇望之中,她希望看見夫君的身影。
詩中的男女主人公最后見到了沒,詩里沒有說,也許他來了,也許他沒來,他來與不來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女子在忙忙碌碌之中,無不是“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的思念,她低首蹙眉之間也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風情,她對自身的關注和柔情令人動容。
可望而不可得的伊人
——《秦風·蒹葭》筆記
何足道,長臉深目,瘦骨棱棱,在金庸小說中的男子里,他不算是最為出彩的一個,比起白衣飄飄的楊逍,他少了幾分俊逸,比起遺世獨立的黃藥師,他缺了幾分冷傲邪氣,這位昆侖派的掌門人以琴,棋,劍三圣著名,故而號稱昆侖三圣。
雖為圣人,多才自負,曲高和寡,但也不乏內心寂寞,在《神雕俠侶》中,郭襄在少室山下遇到了何足道,十六七歲的小郭襄對何足道的琴棋之藝隨口點評了一番,想來只是小女孩的隨性而為,卻沒想到被何足道驚為天人。
郭襄拿何足道的古琴彈了一首《詩經·衛風》中的《考盤》:
考盤在澗,碩人之寬。
獨寤寐言,永矢弗諼。
考盤在阿,碩人之薖。
獨寤寐歌,永矢弗過。
考盤在陸,碩人之軸。
獨寤寐宿,永矢弗告。
這首描寫山澗結廬獨居、自得其樂隱士的意趣和郭襄當時的心緒很相合。郭襄愛戀楊過,明知不得結果,但依然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性,這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來說是值得悲傷的事情。所以她情愿遠離喧囂,到山澗隱居,令楊過永存她心間,即便日后是孤單度日,也不會忘記這段美好的感情。日后站于山崗之后,也能借著回憶來令孤獨的日子變的舒暢快樂,郭襄意欲守候著楊過的形象,終身不改變今日衷腸。
而何足道卻被郭襄這一曲驚喜,盡管郭襄表示出在山間希望獨來獨往的意思,何足道還是癡癡站著,陶醉其中。郭襄被何足道一廂情愿的認為是知己,他一見難忘,為郭襄譜寫了新的曲子,等到兩人第二次相遇,何足道也露了一手,別出心裁地彈了《詩經》中的另一首名篇《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郭襄聽著不禁心想:他琴中的“伊人”難道是我?應該是說何足道是個優秀的男人,他的琴藝也很好,但是花落有意流水無情,郭襄心中早已被楊過占滿,不能與楊過有沒有結果,也不會讓何足道靠近自己。
但郭襄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這對何足道來說,更具有吸引力,而最后的結局也是郭襄“宛在水中央”,可望而不可得。正好與他彈奏的《蒹葭》一篇吻合。
《蒹葭》詩中的青年在一個早晨,白露茫茫,秋葦蒼蒼的意境下,癡迷的在水邊徘徊,尋找他的“伊人”。“伊人”在哪里?她似乎就在眼前,但卻隔著一條無法渡過的河水,他只能看到佳人在水一方的倩影,美麗的笑容在霧中若隱若現,伊人也就可望而不可及。青年惘然若失。
伊人之美,也就在于了“宛在水中央”。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河流,青年從未真正清晰地看到過自己的心儀對象,但心中怕是早已有了她的模樣,那么惹人喜愛。但無法得到,追尋的路途充滿艱險,想要把那女子的模樣忘掉,但怎么忘也忘不了。愛情尤其是單相思之愛帶給人的常常就是悲苦與感傷,現在男子無法克制地思念那個人,迷離,恍惚,所以,他只好常常來這一片水邊,只好傻傻地朝對岸望望。女子也不能從“水中央”走出來,她只能屬于水邊,臨水而居,與秋霜、蘆葦為伴,才顯得那么不染塵俗,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蒹葭》的若即若離美感,氤氳效果,讓一代又一代人遐想萬分。
的確,就是這樣不可得的距離產生美感。人世間越是追求不到的東西,越是覺得它可貴,愛情尤其如此。英國戲劇家蕭伯納曾說過: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得不到想得到的東西,一是得到了想得到的東西。得不到回報的愛情,帶給人多少肝腸寸斷,剪不斷,理還亂。但無論如何,伊人在男子的心中,愈發高潔、可愛、可敬,更令他神往。
實際上人生可望不可即的東西有很多,不但表現在愛情領域,仕途生活、個人事業、理想憧憬中也會常常遇到,充滿我們的周遭。
古希臘神話中就有這樣一則傳說:宙斯的兒子坦塔羅斯王因侮辱眾神被打入地獄,承受著永遠的痛苦折磨。他每天一站在深水中,波浪就在他的下巴旁邊洶涌,可是他卻要忍受著沙漠般的干渴,他只要一想去喝水,周邊的池水立馬就會消失。
不但如此,他還要忍耐著饑餓的痛苦,水池岸邊有一排的果樹,上邊都結著各種果實,把樹枝都壓彎,果實就垂在自己的額前,但是,只要他想伸手去摘取水果,一陣大風就會把果實通通刮走。目標很近卻使得失敗顯得更讓人痛苦。
因此來說,有時候想要達到目標還須保持一定的距離。男子為了保持心目中“伊人”若隱若現之美,不去接近,享受著水中望月的朦朧縹緲之美,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吧。“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一幅古典的絕美圖畫,就在了眼眸之下,如此景致,意猶未盡,望一眼,便已心醉。伊人之美,也就穿越千年,依然鮮活如初。就連蒹葭這個在水邊常見肆意瘋長著的蘆葦,也染上了幾千年的美麗,成為一種美好的愛情象征永遠流傳。
在先秦那個民風淳樸的年代,我們的先民,不光有自由的愛情,也有含蓄的情誼,經管幾千年的流傳,讓我們這些心內浮躁的現代人,偶讀起來,多少有些純凈柔情思緒產生,心曠神怡地去感受詩歌國度的精髓,也許這正符合了孔子對《詩經》“思無邪”的評價。
思念可以是一生,也會是一瞬間的事情,轉眼間,便是花事荼靡。“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方距離雖然咫尺可見,卻是遠在天涯,何足道于郭襄,郭襄于楊過,他們的思念就好像自身洇出來的血,纏綿如流水,卻是怎么流,也流不到江水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