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看見,心中凜然,不敢以目正視。隨使進丹墀下,行君臣禮。高祖命上殿賜坐,與密論及往事,因謂之曰:“昔會足下,以族連宗。因欲共籌大計,奠安隋室。不意于關中違顏,一向西入長安,未卜會期。雖翰簡往來煩數,亦難悉情。大丈夫創業垂統,庶理萬邦,本自天命,出于機偶,誠難以妄意圖也。大弟久寓邊廷,親冒矢石,英雄冠乎天下,誰不畏威。然而深機莫測,所慮未周而挫小敵,功棄業亡,霜鬢蒼浪,老景至矣。寡人欲推富貴,坐受榮享,以示朝廷崇恩報爵之典,大弟其毋辭焉。”密曰:“自違圣顏,已逼三霜。陛下驅馳甲士,西詣長安,群雄拱手,威行諸候,遂登大寶。臣不知天命,妄意圖霸,上負天子,下疲諸將。今失利無奔,故眾情咸欲寄命于陛下,使臣得存微喘,以終余年。是陛下恩之極矣。至于富貴榮祿,不敢望也。”言罷泣下沾衿。高祖復慰勞之,即拜密為光祿卿,封刑國公,將表妹獨孤氏妻之。朝見高祖,高祖不表其名,以弟呼之。且看后來何如。
第十七節 竇建德樂城建號 薛仁杲涇州交兵
皇泰元年八月,唐主以密新降,復遣使招撫李軌,與欲共圖秦、隴,謂之從弟。軌得唐主命大喜,遣弟入貢,唐遂冊拜軌為涼王。密知之,心甚不快,自謂:“吾之功勛不減于李軌,何獨以公位處我,而封王他人?”因大失望,遂有叛唐意矣。次日唐主升殿,大小官僚朝罷,裴寂出班奏曰:“煬帝失德,已今弒戮。陛下初登大位,四方所系。隋祚未滅者郡屬皆然,正可再遣使迎問煬帝之柩,敕在近之臣,以禮葬之,則諸侯懷義者,知隋運息,引領慕望陛下仁厚澤渥,而皆愿為王之臣矣。欲治天下何難之有?”唐主依其奏,遂遣使詣江都近屬,命卜葬煬帝喪柩,更會知各處諸侯。使者赍命出了長安,逕往江都路來傳宣唐主敕命,通知天下。不半月間,隋江都太守陳棱求得煬帝之柩,率郡屬官員,略備儀衛,葬于江都之雷塘,具表遣使入長安,奏知唐主。唐主大喜,重封陳棱。于是四海豪杰、州郡守臣爭遣使者請降。
卻說隋河間府郡丞王琮守都城,拒竇建德。建德攻之歲余不下。因是道路阻絕,一時未知煬帝兇問。及得唐主遣使通會各處,命葬帝柩,方始知覺二帝被宇文化及所弒,帥郡中吏民與二帝發哀,長幼咸穿素服,放聲大哭,如喪考妣,悲痛之聲聞于城外。竇建德軍中聽的,眾人亦為之感動。建德乃遣祭酒凌敬入城吊問,因謂之曰:“君上夷滅,跡息澤亡。君任臣職已盡矣。更猶拒孤城,欲為誰守?且建德禮賢愛士。足下如肯歸降,以事隋之忠事之,則富貴遺于子孫,豈不勝于死乎?”琮曰:“拜上將軍:我當救一郡生靈,來日詣軍中納降。”凌敬辭琮,出城回至營中,備陳王琮歸降之事。建德大喜,即傳令大兵退去三十余里屯扎,預備甚(盛)禮以候王琮。建德恐麾下有傷王琮,使監軍宋正本領五百壯騎往迎之。
琮次日開了城門,率吏民眾軍逕至建德營中,拜于帳下。建德出帳扶起王琮,令左右持過繡褥花茵賜琮坐。琮曰:“遐僻孤臣,不能盡忠。所事君上被弒,又未能為之報仇,冒罪深重,敢勞將軍禮敬!”建德曰:“足下盡盡臣節,遠近悉聞。今慨生靈而降,此仁人君子之事。宇文化及有失民心,左右抱怨,遽稱尊號,必不能有成矣。竟與足下共仗大義,明正其罪,發兵討之,與煬帝雪冤于地下,代府丞顯忠于當時,豈不美哉!”琮下席拜曰:“果如將軍所言,琮肝腦涂地亦無惜也!”言罷,捶胸跌足,俯伏流涕,誓以雪仇為念。建德亦為之動容。邊將劉黑闥等謂建德曰:“王琮久困我軍,將有一年,傷損士卒不計其數,因糧竭力盡才來投降。請烹之以快眾憤。”建德曰:“琮忠臣也。吾當旌賞,以勸為人臣事君之道。奈何殺之?吾往日在高雞泊為盜,則可胡亂殺人;今欲安定天下,豈得害忠良乎?”乃即下令軍中:“如有與王琮懷宿怨而妄傷之者,夷三族。”自此,再不敢有言者。建德以琮為瀛州刺史。于是,河北郡縣聞之,爭附于建德。建德以張玄素為黃門侍郎。先是玄素為隋景城戶曹,節儉愛民,深得士心。竇建德攻陷景城,執玄素,將殺之。縣民千余,號泣請代其死,曰:“戶曹清慎無比,殺之何以勸善?”建德釋之,以為治書御史,固辭不受。及聞江都敗,至是乃起就職。建德欲定興復計,與眾將商議。
饒陽令宋正本,其人資質清美,博學有才氣,進策曰:“自古帝主得天下而守之者,必有繼天立極之君,以開其統于上。故湯之于桀,所以纘禹之舊服也。雖南巢肇跡,而天下不以為悖;武之伐紂,所以反商之舊政也,雖牧野造改,而天下不以為非。今隋運已去,兆民無籍,迎候義王者如天旱之望云霓也。將軍驅駕北收燕、趙,西定河北,然后徇撫而東,民歸士慕,帝業反掌而成也。”建德深然其計,引為謀士。
評曰:宋正本之策,出于大義,使建德依其所行,五帝之業,非伯而已哉。惜乎建德盜黥之徒,不足以語此。皇泰元年冬十月,有大鳥五集于樂壽,后有群鳥數萬從之。
按《唐書》小說,其大鳥身高八九尺,前節似鴻,后節似(,其頭如蛇,其尾如魚,其顙似鶴,其腮似鴛,其文似龍,其背似龜,其額似燕,其啄似雞,其翼猶如干盾,其聲猶如蕭鳴。五色俱備,不啄生蟲,不折生草,不與群鳥同棲,不遭羅網之罹,不是梧桐不宿,不是竹實不食,不是醴泉不飲。此禽乃鳳鳥也,一名神鳥,一名鳥王,為羽蟲三百六十之長,飛則乘風。生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飛過昆侖之山,飲水于月桂之下,洗羽于溺水之洋。非太平,則此禽不至。建德見之,以為己之祥瑞。又崇城民掘得玄玉圭以獻,會稽孔德紹等皆進賀曰:“此玄圭者,原上天賜之夏禹。今我主又得之。此亦上天賜命也。今隋主被弒,天下倥傯。我主當順天應人,用正大位。”建德曰:“群雄擁眾,侵亂隋室,四海未得安寧。豈可即稱號以自貽禍?”德紹曰:“天運無常,民懷有德。主公如以德安天下,何禍之有?”宋正本亦曰:“主公祥瑞已兆,承天之命,以安隋民,正宜削平四方之僭亂,圖成一時之創業矣。更何疑焉?”于是建德始從眾議,建天子旌旗,起造宮殿,設置官僚,出警入蹕。因天賜夏禹玄圭之應,國號大夏;因鳳鳥之瑞,改元為五鳳元年。立妻曹氏為后,封隋齊王日東遺腹子楊政道為勛國公,齊善行為仆射,裴矩、宋正本為納言,孔德紹為內史侍郎,凌敬為祭酒,劉黑闥、高雅賢及妻弟曹旦為將軍。設宴禮待眾臣,移檄諸郡,欲為煬帝誅討宇文化及,令有司募軍聚餉,備具器械,以候出征。
話分兩頭。卻說秦王薛舉卒,其子仁杲立,居折土庶城,擁精兵二十萬,欲進與唐主爭天下,謀于郝瑗曰:“吾今欲乘養銳之眾,西向關中,圖取京師。其計何出?”瑗曰:“唐主新立,藩外之臣悉皆順命,文武協力,共承底績。此仁深澤至而能致是。今主公欲兢一時之武功,驅兵西向,欲爭天下,誠非一日可動搖其不拔之基乎。古人用兵,不攻其腹心,先離其手足。此知勢漸至于危矣。主公如果有是舉,亦宜先取涇州。涇州一下,乘席卷之勢,襲逼關中,京師震駭,外援阻絕,庶幾進有所據,退有所止,天下或可圖也。”仁杲深然之。即統領大軍一十五萬,出離折土庶,直趨涇州。守鎮涇州者,乃唐將軍劉感,聽的哨軍報:“薛仁杲引十五萬精兵,來取涇州。”劉感堅閉城門,悉力拒守。仁杲兵至圍之,督令眾軍攻擊。劉感于城上擂下木石、火箭、火炮之類,仁杲軍傷損頗甚,不敢近前,只在壕外困守。劉感城中緊急,差機密軍人偷出城,往長平取救。軍人帶了取救文書,夜靜密密縋城而下,偷出軍營,未敢停留,直抵長平,來見王叔良。呈上取救文書,言:“薛仁杲圍困城池,水泄不通。作急持兵救應。”叔良知的,次日點起人馬,親自來救涇州之圍。
不說王叔良部兵來救涇州。仁杲打探軍報知,具言:“劉感取得長平救兵來到,王叔良大兵只曾三十里遠。”仁杲謀于眾將曰:“何以退王叔良兵?”郝瑗曰:“乘此機會,可以擒劉感矣。”仁杲曰:“有甚良策?”瑗附口于仁杲耳邊云:“如此如此。”仁杲大悅,即密令眾軍依計而行。時王叔良兵屯扎虎丘,令人將文書入涇州城中知會。忽報:“外有數軍走得慌慌忙忙,直奔轅門,言有機密事告將軍。”叔良召入,問軍卒何來。軍人拜哭于帳下曰:“吾等高墌人氏,本為唐民,被薛仁杲威力所逼,不得已而降之。今大兵盡出,涇州城中空虛無主。我等正欲投往關中,不想在此遇見將軍,情愿將城獻降,然后將軍大兵襲其后,仁杲可擒矣。”軍人言畢,若有不勝情之狀。叔良曰:“此事果實否?”軍人曰:“我輩傾心投降,安得不實?將軍可速行之。若使知覺,我眾人無余類矣。”叔良信之,即令人以密書通知劉感,令帥眾赴應。自引本部軍直趨折土庶城。劉感城中得知叔良密書,令出兵合攻仁杲。劉感疑狐未決。忽軍人來報:“仁杲兵各慌亂撤圍而去,不知何緣故。”劉感知此事是實,必有人襲破折土庶,故仁杲連夜退歸。令刺史李邦仁守城,自引精騎,開了城門,從后趕去。將近四十余里,令人體探虛實,并無動靜。
劉感恐中其計,引兵復還。忽山坡后金鼓齊鳴,伏兵盡起,將劉感圍在垓心。劉感大驚,刺斜盡力殺出,望長平而走。四下喊聲大作,劉感殺出重圍,正遇王叔良敗兵。劉感慌問:“主將何在?”敗兵言:“主將被降軍所惑,引兵近至折墌城,壕邊埋伏有軍馬。主將正欲殺進,被城上亂箭射下,中矢而死。我等殺敗,逃走至此。”劉感聽說,不敢往長平,復與眾軍殺奔涇州來。迎頭一將身著絳袍,襟連鎧甲,坐跨紫騮高駿馬,手持芒射利鋒槍,面方口闊,碧眼紫須,勇健絕人,乃薛仁杲也,一匹馬攔住,大叫曰:“劉感至此還不納降,更欲何之?”劉感大怒,挺槍躍馬,直取仁杲。仁杲略示輕敵,二人戰未數合,仁杲放落鋒槍,撥于馬下。眾軍一齊搶上,捉了劉感,降其軍無數。仁杲將劉感綁縛于軍中,謂之曰:“將軍若降,免你一死。”感曰:“我縱歸降,城中糧食充足,吏民為我固守。不日唐主兵至,爾軍焉能免乎?”仁杲曰:“我軍糧食未充,將軍如肯臨城下語城中,云援兵已敗,不如早降,使我得就其食。復爾原職。”感聞仁杲軍乏食,暗喜曰:“此賊好無機關。”即偽許之。仁杲將劉感推至城下,令人報入城中來。李邦仁在敵樓上,看見劉感被執,眾軍面面相覷。劉感大呼曰:“逆賊饑餒,亡在朝夕。秦王帥數十萬眾,四面俱集。城中勉之!”仁杲大怒曰:“殺不盡狂徒!何敢如此!”令軍士于場中開一土窟,將劉感埋至膝。緣仁杲好騎射,自馳騎射之。劉感被鏃所傷,體無完膚,至死聲色逾厲。
綱目斷云:隋氏負不義之名,故雖有致命效死之臣,皆不得書。今唐德方新,是以劉感首以死節,特書于冊。綱目之去取如此,一以孤逆賊之黨,一以褒忠義之士,皆所以垂世勸戒也。
第十八節 李世民戰敗高墌 殷開山奮請從戎
卻說仁杲既已射死劉感,縱兵圍攻涇州,日夜不息。城中失計。邦仁曰:“鄧州刺史呂子臧、撫慰使馬元規密邇郡鄰,可差人往求。此一路救兵至,可退仁杲。”眾從其言,即遣人往鄧州來會。朱粲自稱楚帝,進攻鄧州。刺史呂子臧與馬元規拒守。元規屢出兵破之。朱粲眾疲,子臧曰:“粲軍屢敗危懼,如并力擊之,一舉可滅。若復遷延,使其徒稍集,則為患深矣。”元規不從。而粲果收集余眾,兵復大振,困打鄧州愈急。子臧料不能免,撫膺謂元規曰:“老夫今日坐公死矣。”遇霖雨浹旬,城壕崩壞,所親勸子臧降。子臧曰:“安有天子方伯降賊者乎?”帥麾下赴敵。朱粲堅陣待之。子臧力不能支而死。俄而城陷,元規亦死。因是取救軍人見鄧州被朱粲攻取了,不敢入城,連夜逕投長安來,奏知唐主。使臣具上表文,唐主聞知仁杲圍困涇州,守將劉感死之,朱粲襲破鄧州,刺史呂子臧遇害,即遣秦王世民出兵救之。詔令已下,秦王部領十萬大兵離長安,與殷開山、劉文靜、劉弘基、李安遠一班戰將,望涇州進發。秦王曰:“賊圍涇州,日久不下,足知其無能為也。我軍且莫趨涇州,可直搗高墌。乘其虛而襲之。仁杲知我軍到,必退圍而保高墌。從旁擊之,無不克矣。”眾然之,即引兵進高墌。
卻說仁杲知城中差人往京師求救,連路令哨馬聽候消息。候騎報知仁杲:“秦王大兵十余萬,搗襲高墌,將近地界矣。”仁杲大驚曰:“高墌有失,吾何依焉?”即率大小三軍拔寨,連夜退保高墌。二日,秦王軍進次高墌地界,離城三十里。仁杲整飾軍器,秣馬蓐食,出兵與秦王請戰。秦王下令軍中曰:“賊內實空虛,意在速戰。我當固營待此,以老其兵。若彼退走,密遣奇兵邀其歸路,破之必矣。”于是軍中得令,堅壁不出。而仁杲數引兵挑戰,會秦王疾臥中軍,不出視事。眾軍又不敢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