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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文集二(1)

  • 吳梅村集
  • 吳偉業
  • 4608字
  • 2015-12-27 01:20:24

雜文(二)

【郊廟考】

國家祀典,南北郊有合祀,有分祀;祖禰有專廟,有合廟。鐘山之陽,鐘山之陰,國初李擅長所上議也。十二年,上感陰雨,而大祀殿之享親更樂章。世宗從夏言之請,建泰神殿、皇祗室,而分祀之禮定。昭穆有異宮,太宗為世室,嘉靖中廖道南所疏請也。二十年,群廟災,廷議以太廟左右地勢湫隘,為同堂異室,而合廟之禮成。從南北郊祭者二十四壇,從祖禰祭者十五王、十七功臣。二十四壇之祭,日月有別享,曰朝日壇、夕月壇;山有附祭,曰基運山、翊圣山、神烈山、天壽山、純德山。十五王之祭,壽春王于高皇為伯,霍丘以下七王為兄,今書曰高伯祖考;寶應以下八王為侄,今書曰曾伯祖考。十七功臣之祭,武寧以下八人為王,六王為開國,二王為靖難;虢國以下七人為公,五公為死事,一公為靖難,一公為追封;永義一侯,誠意一伯。誠意初次六王忠武之上,今次公侯永義之下。此我朝郊廟之大略也。若夫配食之議,建文徹仁祖而郊高皇,仁宗因高皇而進成祖,世宗則祈谷并侑二祖,而大享獨躋獻皇。祧寢之議,憲宗升祔而議祧德祖,禮官駁論而主祧懿祖,世宗則親盡上及四親,而大祫兼隆太祖。奉先之時享,景神之告致,玉芝之藏主,于外朝則已遠,于四時則已疏,展親之儀也。孝穆之享奉慈,孝烈之饗弘孝,孝恪之饗神霄,其尊之則立別廟,其罷之則祔陵宮,母后之道也。

夫國家祀典,始于高皇而盛于世宗。高皇天造之日,博集群儒,稽參經術,郡國不立廟,列侯不酹金,上帝絕感生之誣,始祖無遠禰之失。且夫制樂歌者九章,《房中》協律之曲不得陳矣;定籩豆以十二,山林川澤之實不得登矣;大庖祝灶通于庶民,京師泰厲達之天下,淫昏之鬼不得進矣;四夷之山各祭于方,支子之社則從其望,矯誣之祀不得列矣。若此者,高皇敬共明神,宋濂、陶安、樂韶鳳之倫厘正之力也。世宗初即位,興獻之禮,上既已撓群議,推事獻皇,至于群祀,非有以大秩之無以示當世。諸臣微知上指,勸上立九廟,開明堂,行大秂,上冊寶,美哉洋洋乎禮樂之盛,而何云豐昵也。

京師故有金闕、玉闕祠,或曰永樂十五年禱之絕有驗,故為立宮。其若太和山觀、廬師仙潭,皆雜祀也,上卜以為神,乃營新廟,作之西苑。先醫、高禼、蠶神、馬祖、山公、水伯、司海、司舟,罔不領于天子之祝官,然而封不及泰山,望不過安陸,曰茲勞民,故抑而不議也。

【復社紀事】

自制舉藝之法行,其撰著之富,單行可傳,無知臨川陳大士際泰。大士與其友羅文止萬藻、章大力世純、艾千子南英實共為此學,三子者僅舉于鄉,大士久次諸生,未遇也。金沙周介生鐘,始以制藝甲乙天下,其推重者曰臨川、曰萊陽。萊陽宋九青玫父子兄弟,治一家言,于臨川不及也,然最以科第顯,蓋介生為此說。逾年而吾師張天如先生諱溥從婁東往,復社之舉自此始。

初,先生起里中,諸老生頗共非笑其業以為怪。一時同志,蘇州曰楊維斗廷樞、曰徐九一沠,松江曰夏彝仲允彝、曰陳臥子子龍,而同里最親善曰張受先采,讀書先生七錄齋,海內所目為婁東兩張者也。受先舉戊辰會試第三人,九一進史館,是為崇禎改紀之初年。先生以貢入京師,縱觀郊廟辟雍之盛,喟然太息曰:“我國家以經義取天下士垂三百載,學者宜思有以表章微言,潤色鴻業。今公卿不通六藝,后進小生,剽耳傭目,幸弋獲于有司。無怪乎椓人持柄,而折枝舐痔,半出于誦法孔子之徒。無他,詩書之道虧,而廉恥之途塞也。新天子即位,臨雍講學,丕變斯民,生當其時者,圖仰贊萬一。庶幾尊遺經、砭俗學,俾盛明著作,比隆三代,其在吾黨乎!”乃與燕、趙、魯、衛之賢者,為文言志,申要約而后去。受先既筮仕臨川,綱維張設,一以古循吏為師。先生歸,盡發篋中書,視其傳寫之蹖駁,箋解之紕繆,點定而鉤貫之;于制舉義別芟訂以行世,顏曰《表經》、曰《國表》,昭本志也。楚熊魚山先生開元,用能治劇換知吳江縣事,以文章飭吏治,知人下士,喜從先生游。吳江大姓吳氏、沈氏潔館舍,庀飲食于其郊,以待四方之造請者。推先生高第弟子呂石香云孚為都講。石香好作古文奇字,浙東、西多聞其聲。而湖州有孫孟樸淳,銳身為往來紹介。于是臭味翕習,遠自楚之蘄、黃,豫之梁、宋,上江之宣城、寧國,浙東之山陰、四明,輪蹄日至。秦、晉、閩、廣間,多有以其文郵致者。先生丹鉛上下,人人各盡其意,高譽隆洽,沾丐遠近矣。

三年庚午省試,胥會于金陵,江、淮、宣、歙之士咸在,主江南試為江西姜燕及先生。榜發,維斗裒然為舉首,自先生以下,若臥子及偉業輩,凡一二十人列薦名,吳江吳來之昌時亦與焉,稱得士;而大士同時始舉于其鄉,主者從廢卷中力索之乃遇。燕及先生猶以不得介生有余恨云。四年辛未,偉業舉禮部第一,先生選庶吉士,天下爭傳其文,而艾千子獨出其所為書相訾謷。千子之學,雅自命大家,熟于其鄉南豐、臨川兩公之言,未嘗無依據。顧為人褊狹矜愎,不能虛公以求是。嘗燕集弇州山園,臥子年十九,詩歌古文傾一世,艾旁睨之,謂此年少何所知,酒酣論文,仗氣罵坐,臥子不能忍,直前毆之,乃嘿而逃去。已復僑居吳門,論定帖括,挾異同,賈聲利,故為抑揚以示縱橫,非其讀書本指已。

先生既篤志五經諸史,不復用制藝與千子爭長短,獨取其事,這種于介生。介生之從兄曰仲馭鑣,南司農郎,著風節,解官講授南都。兄曰簡臣銓,才不及弟,與彝仲、臥子同舉丁丑進士。介生生平執友,大士七十登第,九青官已逾九卿,髒髒公輔矣,介生淪落諸生,自如也。先生初以少長,兄事介生,既顯貴,傾介生客,顧修舊節唯謹,于事必受戒生,而己為之下;介生亦不以貧賤故少有所抑損。世稱友道,以周、張為難。受先既謝病歸,先生亦請假還里,公廉于郡邑,無所私謁。先生性好士,窮鄉末學,粗知好古攻文,輒許與不置口,賴其獎擢成名者數十百人,臺使者視所言以為取舍,以此附麗益眾。或稍乘其氣,凌籍于人,而士之不見齒錄者,多褊心不能無望。受先即遇同輩,亦多所摩切,敢為激發之行,數以古法治鄉黨閭左,銖兩之奸,輒誦言誅之,若惟恐其人弗聞知者。兩公性不同,相愛,見則互教誡所不及。介生、臥子亦貽書規之,然終不改。

當復社未起時,吾郡虞山錢牧齋,吳門文湛持、姚現聞三君子由忤榼召用,牧齋以枚卜為烏程相訐奏罷歸。其同時奏對稱旨、先烏程大拜者,陽羨周挹齋先生,主辛未會試,在先生及偉業為座主,自以位尊顯,無所稱于士大夫間,欲介門下士以收物望。尋謝政得請,而烏程竊國柄,陰鷙慘核,謀于其黨刑侍郎蔡奕琛、兵給事中薛國觀,思所以剚刃東南諸君子。先生扼腕太息,早夜呼憤。其門弟子從苕、霅間來者,具得相溫陰事,名為廉潔奉法,實縱子弟暴橫鄉里,招權利,通金錢。先生引滿聽之,以為笑謔,語稍稍流聞。相溫時盛修郄虞山,思一舉并中之,未得間也。會上憂耳目壅閼,詔吏民極陳時政闕失,山陽一妄庸武生上書言事,躐拜吏給事中,海內輕躁險乷之徒,競思釣奇抵巇,以封事得官。相溫陰計此便,遂鉤致陳履謙、張漢儒與謀。履謙、漢儒者,故虞山胥吏,有罪,亡命入京師,而政府遣腹心延之東第,密受記,告牧齋及其門人瞿公式耜所為不法,相溫從中下其章,鋃鐺逮治,而復社之獄并起。

先是郡司李閩周之夔,宿名士,于兩公為舊好,而太倉守東粵劉公士斗皆辛未同年生,相厚善。郡自以它事與守相失,陰中守于漕御史,御史顯以郡章聞。守有惠政,兩公挽之不得,譙讓周俾無所容。周內慚,因懟甚曰:“若我故人,遇事不右我,而眾辱我。”持兩公所為軍儲說顯相詰,而軍儲本由一邑規便益建請,事亦未施行,于漕政無所得失,雖假借相搘拄,不能有以難也。周性卞急,又為蜚語構間,顛囈日甚,上臺亦浸厭之,尋發狂易疾,乞養去官。州人陸文聲者,駔儈無行,嘗招搖取賂,受先執而抶之,知當國方仇復社,逸入都,就張漢儒同邸舍,夤緣得謁見國觀,捃摭兩公事十余條,踵漢儒上章誣奏。上疑兩案難并逮,下提學御史山陰倪公元珙驗治。倪公賢者,即蘇松道慈溪馮公元飏所讞以奏曰:“臣奉詔董諸生,而復社多高材生,相與考德問業,不應以此為罪。文聲挾私憾,瞞讕抵欺,熒惑上聽,所奏故不以實,昧死聞。”有詔并元飏鐫級調用。相溫自謂怨已構,事終遼緩不決,文聲小人,語不足聳上聽,知司李老悖失職,可以利啖而動也,嗾奸弁李應實條奏內詰之夔去狀,微開其端,命奕琛紿而挑之,若來,故物可引手致,而之夔以母服走七千里,伏闕上書矣。

往者邑子不快于社事,謂先生以闕里自擬,曰配曰哲,傅會指目。先生葬母,門下士以古文字書志表,誤“配”作“妃”,尋手自竄定,其本已有流傳者。之夔草《復社或問》,遂大書之,訐為僭端。又無名氏詭托徐懷丹檄復社十大罪,語皆不經。之夔入京師,執二書為左驗。先自言爭漕棄官,語侵撫臣張公國維、按臣祁公彪佳,坐以黨私壅蔽,于溥、采則危言丑詆,陷以不軌。賴上神圣,疑其太切,當有詐,章下所司如前。之夔修飾《或問》及檄,謀再上,而陳履謙、張漢儒為東廠緝獲事,搒死長安右門,盡得相溫關通狀,坐罷免,宵小為失氣,之夔竟不得官,文聲去為道州簿,贓敗瘐死。未幾,薛國觀從庶僚得政,蔡奕琛與里豪吳中彥者交,私受其金為鬻獄,南御史成公勇發其事,以指縱疑先生,謀益急。吳來之昌時為禮部郎,移書先生曰:“虞山毀不用,湛持相不三月被逐,東南黨獄日聞,非陽羨復出不足弭禍。主上于用舍多獨斷,然不能無中援,惟丹陽盛順伯可與謀。”順伯時客先生所,故與介生姻舊,雅負權譎,見其書奮曰:“來之策誠善,顧非公言莫足鼓動者,某請銜命矣。”先生默不應。來之以己意數申款,問遺中貴人,卒不能得要領。間刺探一二禁密語,疏中數為人傳說,沾沾自多,公卿固側目。國觀以私人王陛彥賄遺事敗,下北司考,竟得罪。陛彥云間人,出自吳氏,國觀微疑語泄以及此禍,將死,語監者曰:“吳昌時殺我。”語上聞,來之不以為憂,顧色喜。已而陽羨果召,召自出上意,初非有他也,而來之自謂謀已行,視世事彌不足為。

先生前十日屬疾,卒于家,千里內外皆會哭,私謚曰仁學先生,崇禎十四年辛巳五月也。其十一月,蔡奕琛以賄國觀前事逮訊,不肯入獄,抗章自訟為復社諸人構陷,以舊邑令丁煌語為征,取《復社或問》及檄,增異上之,且因以并攻虞山曰:“復社殺臣,謙益教之也。”陽羨方敦趣在中道,時相為調旨責三人具對。謙益奏曰:“臣先張溥成進士三十余年。結社會文,止為經生應舉,臣叨任卿貳,不應參涉。奕琛以舊輔溫體仁親戚,疑臣報復,其坐王陛彥事,自有睿斷,非遠臣所得與知。”采奏曰:“復社之起在臣令臨川日,自此杜門病廢十年。謂復社是臣事,則臣非其時;謂復社非臣事,則張溥實臣至友。”上覽其詞直,置弗問,而奕琛坐本罪論戍。再用御史劉熙祚言,取先生所纂《五經注疏大全》及《禮書》《樂書》《名臣奏議》數百卷,繕寫進覽。人皆謂先生著作之才,見嫉時宰,不獲盡史職于生前,僅得受主知于身后,可謂國家人才痛惜。然先生死而讒口嗷嗷,猶追仇其地下之骨,幸蒙天子湔雪,又并其遺書拂試之,于以見稽古之不容泯滅,而海內為之興起,此乃斯文厚幸,而先生之夙志也。先生嘗密疏救時十余事,要陽羨以再出必行。會上虛己屬任師相,蠲逋租,舉廢籍,撤中使,止內操,政多可紀,悉當時所笏記。識者皆追功先生,而頗恨其身沒不究于用,陽羨亦以此不終云。

來之不知書,粗有知計,尤貪利嗜進,難以獨任。比陽羨得志,來之自以為功,專擅權勢,陽羨反為所用。山陰、江北諸君子不能平,面責數來之于朝。熊魚山則復社初起時所宗,來之以邑諸生親受獎遇者也。至是官棘寺,為國是異同,廷擊首臣,忤旨杖闕下,系詔獄,來之力能俾政府申救,顧不肯強諍,陰陽唯諾,漫具橐羋,示調解而已。無何,御史發來之他罪,首臣為所累,與俱敗,事具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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