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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馮伯玉風(fēng)月相思小說

入話

深院鶯花春晝長,風(fēng)前月下倍凄涼。

只因忘卻當(dāng)年約,空把朱弦寫斷腸。

洪武元年春,有馮琛者,字伯玉,故成都府朝陽門興慶坊人也。父溫,為元先鋒都督,生琛于金陵,時(shí)元至元六年庚戌歲也。幼失怙恃,伊舅氏育養(yǎng)。至聰角穎悟聰明,詞章翰墨,舉世罕有。少長,咸羨譽(yù)之。

未幾,南北盜賊興起。生奔走流離,浪跡江湖。至臨安時(shí),直殿將軍趙或,見而異之?;驘o子,得生甚喜,生事之如親父焉。

或有女,名云瓊,幼喪母,或命庶母劉氏育之。年至十三,同生延師教之。生加恭敬,待之如親妹,而瓊待生,亦如親兄。

一日生憂思干戈不寧,惻然有感。遂賦一詩,以呈師,云,兩虎爭雄勢不休,回頭何處是神州。

一朝鼙鼓喧天動(dòng),萬里鏖埃匝地浮。

白日豺狼當(dāng)?shù)缆?,黃昏烽火起邊樓。

何時(shí)南北干戈息。重睹君王奮冕旒。

師誦畢,持以示或,曰,“此子有大志,非常之才也?!被虼笙?。將二載,劉氏以云瓊年長可笄,遂令入閨閣,習(xí)女工。

一日,生在書館獨(dú)坐,見春光明媚,蜂蝶交飛,不覺惆悵,吟一絕,云,桃花如錦草如茵,妝點(diǎn)園林無限春。

蜂蝶紛飛緣底事。東君應(yīng)念斷腸人。

生吟畢,云瓊在書館后游玩,聽其吟詩有惆悵之意,悒悒不樂。

越數(shù)日,百和亭牡丹盛開,琛往觀之,瓊亦在彼,遂同玩賞。瓊問曰,““東君應(yīng)念斷腸人”,為誰作也?!鄙Χ淮?,復(fù)將牡丹花題詩一首,詩云,嬌姿艷質(zhì)解傾城,似語還休意未成。

一點(diǎn)芳心誰共訴。千重密葉苦相屏。

君主笑處天香滿,妃子觀時(shí)國色盈。

何事倚欄同一賞。恨無杯酒邑芳英。

瓊見詩,知生意有屬于己,乃一笑,嘆息而去,回顧再三。

生自此之后,見其姿容秀麗,心忽忽不能自持。瓊亦無心針指,時(shí)出游戲消遣,見蜂蝶燕鶯,景物繁華,賦詩一首。詩云,春色平分二月時(shí),弓鞋款款步蓮池。

九回腸斷無由訴,一點(diǎn)芳心不自持。

灼灼奇花皆粉蝶,陰陰古木囀黃鸝。

曉來悶對妝臺立,巧畫蛾眉為阿誰。

瓊有侍女韶華,頗巧慧,能謳,時(shí)見瓊長吁短嘆,設(shè)其意而不敢問。

一日,偶過書館。生語之曰,“我萬里無家,四海一身,與我結(jié)為兄妹,何如?!鄙厝A曰,“賤妾卑微,何敢上攀君子?!鄙?,“何害。”二人拜為兄珠。自此之后,與生往來甚密。

一日,生問曰,“連日不見瓊娘子,固無恙乎?!贝鹪唬澳镒咏眨技踩绡?,神思不寧。倚床作望江南詞一闋。”生曰,“愿聞?!鄙厝A云,香閨內(nèi),空自想佳期。獨(dú)步花陰情緒亂,慢將珠淚兩行垂,勝會(huì)在何時(shí)。懨懨病,此夕最難持。一片芳心無托處,荼寮架上月遲遲,惆悵有誰知。

韶華別去,生知瓊屬意于己,潸然下淚。

次日,與趙公會(huì)宴,瓊侍父側(cè)。雖然眉目往來,不能通一言語為憾。生歸室,見寶鴨香消,銀臺燭暗,愁懷萬斛,展轉(zhuǎn)至?xí)?。乃吟一律,云,暗思昨日可憐宵,得見佳人粉黛嬌。

銀海曉含珠淚濕,金蓮微動(dòng)玉鉤搖。

謝鯤徒折機(jī)邊齒,弄玉空吹月下簫。

一笑傾城殊絕代,寧教不瘦沈郎腰。

一日,生語韶華曰,“我有手書一緘,煩汝送瓊,幸勿沉滯?!鄙厝A乃潛納于鏡奩。次早,瓊流妝見書,視之,乃滿庭芳詞一首。詞云,蟬鬢拖云,蛾眉掃月,天生麗質(zhì)難描。樽前席上,百媚千嬌。一點(diǎn)芳心初動(dòng),五更清興偏饒。訴衷腸不盡,虛度好良宵。秦樓明月夜,余音裊裊,吹徹鸞簫。閑敲棋子,愈覺無聊。何時(shí)識得東風(fēng)面,堪成鳳友鸞交。憑鴻雁,潛通尺素,盻殺董妖嬈。

詞后,復(fù)吟一絕,每同玉步踏芳塵,曾見妝臺點(diǎn)絳唇。

春色慢隨桃杏去,天臺誰為款劉晨。

瓊讀畢,怒費(fèi)韶華曰,“汝怎敢傳消遞息。我與夫人說知。”

韶華悲泣哀告,瓊意稍解。乃曰,“舍人何以知我病,而送藥方與我。當(dāng)以實(shí)對。”

韶華曰,“昨者舍人與妾言曰,“我四海無親,欲與結(jié)為兄妹。”當(dāng)時(shí)妾惶愧不敢當(dāng),復(fù)問,“娘子無恙。”

妾曰,“因病,稍安。”妾讀娘子望江南詞,舍人不覺淚下。至晚,以書令妾轉(zhuǎn)達(dá)。”

瓊曰,“我雖未愈,不服此藥,不可辜其美意,我今回一緘去謝之?!?

韶華候瓊作書畢,持以詣生室。生見韶華來,甚喜。展視之,乃和滿庭芳詞云,短短金針。纖纖玉手,閑將繡帶輕描。描鸞刺鳳,想像剔還挑。不覺黃昏又到,誰知玉減香消。鴛鴦被,尋思展轉(zhuǎn),倏忽至中宵。陽臺魂夢杳,彩鸞歸去,辜負(fù)文簫。算人生幾,行樂陶陶。何日相逢一面,樽前唱徹紅綃。知此時(shí)芳心動(dòng)也,愁殺蓋寬饒。

復(fù)吟一絕云,豐姿絕代更青春,妾意拳拳在汝身。

明月一輪花滿地,肯容香露濕湘裙。

生視畢,不覺失魂喪志,莫知身之所在。

韶華歸以復(fù)瓊,具道生之喜不自勝。瓊曰,“彼特以我病愈,兄妹之情,喜之。”

當(dāng)時(shí),韶華頗疑之,退而嘆曰,“人生莫作妾婢身,城門失火池魚殃。日后必貽禍于我矣?!弊源朔翘们坝忻?,不出于外。瓊雖意念,不得會(huì)生,而生亦以不見云瓊,相思憔悴,飲食減少。夫人劉氏,時(shí)加寬慰以“休思鄉(xiāng)里”。生但俯首而已。

一日,夫人與侍女?dāng)?shù)人于后花園迎風(fēng)亭上,觀賞荷花。瓊推疾不出,夫人去后,瓊潛至生室,謂生曰,“兄有何恙。”

生淚下,不能答。瓊曰,“兄何苦如此。萬事豈由人乎?!百t賢易色”,古圣所戒?!?

生曰,“鉆穴踰墻,鼓琴折齒,妹獨(dú)不知?!?

言語未盡,侍女報(bào)曰,“夫人至矣?!?

瓊曰,“且與告別,情話難罄。翌日牛女佳期,妾當(dāng)陳瓜菓,與君登樓乞巧,以占靈配。”生喜諾。

至期,生欲赴約。劉氏命瓊在堂行酒,亦召生預(yù)宴。兩目相視,愁思盆深,宴畢歸館,生不勝襖恨,仰見輕云翳月,乍明乍滅。織女牽牛,黯淡莫辨。忽聽樵樓鼓已三擊矣。乃吟一絕,幾度如梳上碧空,缺多圓少古今同。

正期得見嫦娥面,又被癡云半掩籠。

次日,生于堂側(cè)見瓊,以此示之。瓊亦口古絕句答生云,停杯對月問蟾蜍,獨(dú)宿嫦娥似妾無。

今日逢君言未盡,令人長恨命多孤。

瓊自后作事,悶悶不已。女工針指,略不拈弄?;疾?shù)日,家人驚惶,乃白夫人。夫人即喚韶華曰,“汝知娘子之病,怎生起來?!?

韶華不敢答應(yīng),夫人再三逼之。韶華只得言,“娘子自與馮官人相見之后,至今三好兩怯?!?

夫人即語公曰,“妾聞,“男冠而有室,女笄而有家?!苯癍偰甓|房之事,想已知之。且居門下有年矣,而瓊豈無思念之心。妾視動(dòng)靜之間,俱有不足之意。不如早命納琛為壻,庶免彰人之耳目。”

或大怒,不悅,尋思良久曰,“依汝也罷。”韶華急走告瓊,瓊喜,令韶華報(bào)生,生踴躍鼓舞,賦詩一首,以自賀。詩云,昨日窗前閱簡編,銀缸只結(jié)并頭蓮。

當(dāng)時(shí)以此非容易,今日方知豈偶然。

紅葉溝中傳密意,赤繩月下結(jié)良緣。 從前多少心頭事,盡付東流水一川。

翌日,公令人探生。生曰,“投托門下,多蒙厚恩,敢效結(jié)草之意。既蒙有命,安敢不從。”人以生言告公。越十余日,公命媒行聘為壻于公室。至期,屏開孔雀,褥隱芙蓉,花燭熒煌,管弦歌沸。生與瓊拜于堂,一如神仙歸洞府。賓客嘆其郎才女貌,世開罕有。

至筵席散,生偕入洞房,見其象床瑤席,鳳枕鴛衾,樂諧琴瑟。生語瓊曰,“昔日慕子之心,每于花前月下,撫景傷懷。今日至此,豈非天假良緣耶?!?

瓊曰,“遇君之后,行無定蹤,寢不貼席。今也,天隨人愿,獲侍巾櫛。但愿君子始終如一,則萬幸矣。”瓊擬蜂情蝶意詞云,翠荷花里鴛鴛浴,碧桃枝上流鶯宿?;€枝尚柔,俄驚一夜秋。百歲共諧和,相看奈汝何。

生亦口占減字木蘭花詞一首云,調(diào)云弄雨,迤里羅幃同笑語,春透花枝,一日偎倚十二時(shí)。相憐相愛,還了平生憔悴債。魚水歡情,剪下青絲結(jié)誓盟。

越月余,公被召,促裝赴京,囑生家事而別。又三月,公奏曰,“臣老,不能用也。有壻馮琛,素懷異才。臣薦為國,非私也?!鄙洗髳偅彩拐偕?

生謂瓊曰,“蒙旨征召,暫爾相別?!?

瓊曰,“相會(huì)未幾而遽別,奈何。奈何。妾聞金陵勝地,歌樓翠館,不可留戀?!?

生曰,“噫。卿誤也。我心猶如冰玉,后當(dāng)自知?!奔创傺b啟行。

瓊令韶華備酒肴,餞于郊外。瓊握生手,相視大慟,生亦嗚咽。瓊曰,“君今棄妾,妾無負(fù)于君?!?

生曰,“我與子,豈一朝一夕之緣分。今日之行,出于無奈,卿有是言,殆以我為陌路人耶?!?

瓊曰,“君無二心,妾何以報(bào)?!笨谡级^以贈(zèng)生。

其一魚水歡娛未一秋,臨岐分袂更綢繆。

訴君不盡衷腸事,惟有潸潸淚流。

其二香閨繡嫫恨悠悠,一片離情不自由。

爭奈君心似流水,滔滔去不能留。

生作律詩一首以答。詩云,懶上雕鞍悶不勝,此心如醉為多情。

空垂眼底千行淚,難阻天涯萬里程。

最苦凄涼馮伯玉,可憐憔悴趙云瓊。

男兒且學(xué)四方志,鐵右心腸作廣平。

瓊情不已,又作茶瓶詞云,憶昔當(dāng)時(shí)相會(huì),共結(jié)百年姻配。枕前盟誓如山海,此意千金難買。恩和愛,知何在。情默默,有誰揪采。妾心未改君先改,奈好事多成敗。

詞畢,慟哭不舍。生扶瓊至家,囑韶華勸慰。次早,不令瓊知而去。

瓊晚見日界窗痕,風(fēng)鳴紙隙,舉目無親,作臨江仙詞一闋。

明窗紙隙風(fēng)如箭,幾多心事難忘。荼寮架下見行藏,交加只粉蝶,交頸兩鴛鴦。豈知今日成拋棄。庭贏減玉消香。誰訴與衷腸。行雪空縹渺,恨殺楚襄王。

生行后,不覺踰旬,未嘗不思瓊也。見京畿將近,偶成一律。

冉冉時(shí)光日似梭,相思無計(jì)欲如何。

五云縹渺皇畿近,萬里迢遙客恨多。

愁望銀河看織女,魂飛閬苑問仙蛾。

金陵謾說花如錦,一點(diǎn)芳心誓匪他。

生行至京,朝于奉天殿。上甚愛其才,即日除為起居郎。

一日出朝,因便人作書以寄云瓊,馮琛端肅書奉

云瓊娘子妝前,拜違淑范,已經(jīng)月余。思仰香閨,夢寢行坐,未嘗離于左右。邇來未審興居何似。琛至京,蒙授起居郎。誰料菲才,幸際風(fēng)雪之會(huì),得依日月之光。偶囚風(fēng)便,封緘以寄眷戀之私云。

瓊得書,一喜一悲。賀者填門,而瓊悲號不已,劉夫人命具杯酌,弦歌寬慰。瓊編駐馬聽,令韶華謳之,聞?wù)吣黄嗤铩?

自茲愈無聊賴,鸞狐鳳只,竹瘦梅臞。面似梨花帶雨,眉如楊柳含煙。風(fēng)涼月冷,形只影單,賦詩一律,夜深獨(dú)坐對殘燈,默默懷人百感增。

愁腸百結(jié)如絲亂,珠淚千行似雨傾。

月照紗窗光皎皎,風(fēng)搖鐵馬響鈴鈴。

總籍夫人寬慰我,金尊漫有酒如澠。

侍女素蛾善言語,一日,謂瓊曰,“妾聞西湖鴛鴦失侶,相思而死,何謂也?!杯傇?,“汝戲乎?!痹?,“既知,何不自想?!杯傇?,“汝不聞李白詩云,錦水連天碧,蕩漾只鴛鴦。

甘同一處死,不忍兩分張?!?

素娥曰,“誰無夫婦,如賓似友。至于離合,故不可測。關(guān)雎之詩,“樂雖盛,而不失其正,憂雖深,而不害于和?!笔且詡髦诮?jīng)。娘子朝夕哭泣,過于哀愁,倘致不虞,將如之何。望以身命為重?!杯傄馍越?,然恐生心有戀,不能無疑焉。乃作古風(fēng)一章,以自慰。

憶昔與君相拜別,三月鵑聲哀夜月。

鴛鴦帳里彩鸞孤,惆悵良人音信絕。

妾心如水水復(fù)深,妾淚如珠珠濺血。

深院無人春晝長,幾回獨(dú)把湘簾揭。

湘簾揭起飛只燕,燕燕差池相眷戀。

令人感動(dòng)心益悲,欲寄征鴻風(fēng)不便。

文君空有白頭吟,婕好謾賦齋紈扇。

君心若與我心同,妾亦于君復(fù)何怨。

瓊作雖非怨悔,然相思之心殊切,撫景興懷,時(shí)無休歇。佇見,征鴻北去,烏鵲南飛,寒蛩在壁,秋水連天,桐風(fēng)颯颯,桂月娟娟,香殘燭暗,枕冷衾寒。斯時(shí)也,空閨寂寂,人各一天,經(jīng)年累月,有誰見憐。作滿庭芳一闋,皓月娟娟,清燈灼灼?;厣磙D(zhuǎn)過西廂,可人才子,流落在他鄉(xiāng)。 只望團(tuán)圓到底,誰知反屬參商。君知否。星橋別后,一日九回腸。相思無盡極,慘云愁雨,減玉消香。幾回夢里,與子飛揚(yáng)。尤記山盟海誓,地久天長。春已老,桃花無主,何日遇劉郎。

題畢,謂韶華曰,“古之女亦有如我者乎?!贝鹪?,“有之,如王媯之喪身,姜女之死節(jié),皆如此也。然悲歡離合,亦自方有之。若不目惜其身,至于隕絕,亦何益也?!杯傇唬叭暄噪m善,但恨,與生會(huì)合夫久,遽成離別,恐作王魁負(fù)桂英也?!币蚨鞲枰皇祝S昏漸近兮,白日頹西。

對景思人兮,我心空悲。

云歸岫兮去遠(yuǎn),霞映水兮呈輝。

倏天光兮黯淡,月初出兮星稀。

嘆南飛兮烏鵲,繞樹枝兮無依。

久憑欄兮徒倚,追往事兮嗟吁。

香消兮玉減,花落兮色衰。

陟高庭兮眺望,仍凝思兮遲遲。

霜凋殘兮落葉,雨滴損兮花枝。

花委謝兮寂寂,葉辭柯兮凄凄?!『揸P(guān)山兮路遠(yuǎn),極目望兮天涯。

自勉強(qiáng)兮假寢,風(fēng)颯颯兮吹衣。

奈好夢兮杳渺,忽驚覺兮鄰雞。傍妝臺兮抑郁,臨寶鏡兮慘凄。

云鬢妻鬟兮,為誰梳洗。蘭心蕙質(zhì)兮,空自昏迷。

睹只飛兮粉蝶,聽百囀兮黃鸝。何人生兮不若。

嗟物類兮如斯。愧年少兮多別離,望美人兮躊躇。

韶華觀其吟,亦掩淚,謂瓊曰,“恐生有富易妻而貴易交之意,莫若令人赍書與馮生,察其起居動(dòng)靜,可知矣。胡乃孤眼獨(dú)宿,行吁坐嘆,而自苦若此也?!?

瓊曰,“然,自生別后,有詩十余首,錄之寄贈(zèng),以見我之心耳?!奔慈涨布彝鍟志?

生得書,喜不可言。展視之,皆瓊佳制也。

其一淚雨潸潸灑滿衣,各愁強(qiáng)賦斷腸詩。

白從昔日相分手,直至今朝懶畫眉。

東閣尚懷揮翰墨,西園猶想折花枝。

自君一去無消息,獨(dú)對青銅怨別離。

其二景物鮮妍在上林,水山玉樹占朝陰。

鳴蟬樹底愁人巧,蟠蟀階前動(dòng)客心。

泣別最嫌金魄冷,悲離不勝彩衣砧。

夢魂幾度瀟湘水,空惹斑斑淚雨淋。

其三曉來妝罷不勝悲,獨(dú)對鸞釵懶畫眉。

魂迷游蜂身似借,腸牽飛絮意如癡。

淚血幾從心內(nèi)落,臉香半褪手還支。

相思相見如何日。最苦樵樓漏滴遲。

其四別時(shí)記得共芳樽,今日猶余萬種恩。

繡妒鴛鴦閑白晝,書空魚鳥盼黃昏。

一番對月一成夢,幾度臨風(fēng)幾斷魂。

挑盡殘燈凄切處,薄衾香冷倩誰溫。

其五曉來睡起思重重,襖恨無人笑語同。

心似游絲牽恨短,意如流水惹情恫。

當(dāng)年還道春如錦,今日須知色是空。

回首雕闌真寂寞,開愁千里付孤鴻。

其六閑事縈心不得眼,玉人一別已經(jīng)年。

新詩蔑裂慚吟雪,舊事凄涼怕問天。

錦帳生寒愁蟠蟀,鴛衾弧零怕啼鵑。

夢回神繞金陵路,安得鸞膠續(xù)斷弦。

其七空庭草色入簾青,無奈分飛兩鹡鸰?!▲P髻亂盤渾似懶,蛾眉淡掃不成形。

夢中相合非真境,帳里弧眠怎得寧。

起傍花陰強(qiáng)排遣,枝頭社宇又難聽。

其八憑闌無語怨東風(fēng),愁遇春歸恨轉(zhuǎn)濃。

一枕鴛鴦魂夢杳,半窗花月影陰重。

佩聲細(xì)巧千般懶,粉面清消萬事慵。

紙短語長題不盡,殷勤寄收早相逢。

其九花開深處有啼鶯,聽得聲聲怨別輕。

翠葉慵簪歌綠鬢,彩裳倦整輟紅箏。

紛紛柳絮隨風(fēng)舞,朵朵葵英向日傾。

無限幽懷羞自語,可憐無主趙云瓊。

其十無端鎮(zhèn)日鎖只蛾,縷縷愁來似疊波。

閑數(shù)落花消積恨,坐牽蕉葉馘情魔。

堪嗟好事成還敗,深憾佳期別更多。

拂鬢自憐猶自嘆,馮生負(fù)我奈之何。

生覽畢,感念倍增,即遣家童往迎云瓊,亦作詩一首。詩云,夢魂幾度到河陽,執(zhí)手凄凄訴斷腸。

最苦冰弦操別調(diào),深悲玉女整離裝。

睡去牽衣真得意,醒來分袂獨(dú)凄惶。

已知閃得成愁也,早駕香車到帝鄉(xiāng)。

家童歸,韶華報(bào)瓊曰,“馮官人書信至矣?!睍r(shí)瓊方倦寢,一聞此言,踴躍而起。

見家童道,生意念勤懇,特迎夫人,不勝欣喜。顧謂韶華曰,“汝自幼從我,頃刻不離。及歸于馮,汝猶不棄,我今將行,汝從我乎?!?

韶華曰,“妾幼侍夫人,居于閨閣之中,誓生死相隨。今夫人赴任,妾愿侍從?!奔慈罩伪嫘醒b而去。

離京五里許,生先在郊外候瓊,見瓊來,其樂融融。乃曰,“一別許久,不想今日復(fù)睹儀容。”

瓊再拜謝,曰,“妾女流也,不知理法。荷蒙君子不棄,誓同生死。今幸不背前言,妾無憾矣?!?

韶華亦拜。生曰,“汝大恩人也。非汝,吾二人安得今日歡聚哉。”瓊?cè)恢?,生與瓊轎馬相隨,歸衙,重尋舊約,再整前盟。歡宴之余,無邊欣幸。生賦詩一律,朱顏一別幾經(jīng)春,兩地相思各慘神。

失意如今還得意,舊人偏覺勝新人。

顛鸞倒鳳情何洽。誓海盟山樂更真。 寄語司天臺上客,更籌促漏莫交頻。

詩完,不覺已五鼓矣。生起,整衣冠而進(jìn)朝。

俄聞倭夷有警,上敕生為瀞海將軍。即日承命,至家與瓊別曰,“吾奉上命,領(lǐng)兵收賊,有一載之別。汝宜保重。吾不敢久留,以緩朝命?!庇謬谏厝A,“善侍夫人?!比A應(yīng)命。于是率鳳陽精兵以進(jìn)。上大悅,親勞軍士,同兵部尚書李斌,左平章廖禹,復(fù)率羽林等衛(wèi)五十八萬軍馬,旌旗蔽野,水陸并進(jìn)。

生之英風(fēng)銳氣,所向無前,駐劄連棧。倭夷鏖戰(zhàn),佯走,生兵追之。倭度其半入,以精兵五千,出其不意,由別道尾其后,官軍溺死者無算,江水為之不流。生呼謂眾曰,“今天敗我,非眾之罪也。第無以報(bào)效朝廷耳?!?

生復(fù)招集殘兵,整頓軍旅,身先士卒,眾乃奮身戮力,與敵鏖戰(zhàn),無不以一當(dāng)百,倭夷大敗。生喜曰,“不意天兵之果銳也?!辟烈乃烨彩梗Q臣求和,生恐有變,許之,奏凱而還。

上得捷音,天顏大喜。謂宋景曰,“以贏敗之兵,入危險(xiǎn)之地,而能克敵,皆卿之薦舉得其人也?!?

景稽首拜,曰,“愚臣無知人之明,皆陛下用人之明也?!?

上曰,“古有社稷之臣,馮琛近之矣。”

生引兵由玄武門而入,上坐金殿上,召生入丹陛。上慰勞之,曰,“克戰(zhàn)之功,出于卿也?!?

生拜曰,“陛下順行天道,御物無私,故倭夷款伏,臣惟奉行威令而已,何功之有?!鄙弦陨鸀殒?zhèn)國大將軍,賜劍履趨朝,云瓊封為趙國夫人,金冠霞帔,夫榮妻貴,近世未有。

夫何盛極有衰,天年不永。洪武七年甲寅歲,十一月初一日壬戌,甍。病亟之夕,執(zhí)瓊手曰,“吾負(fù)汝矣。路隔幽冥,不復(fù)相見也?!奔焙艏彝?,燃燈取筆,題詩云,九泉未肯忘恩愛,一死無由報(bào)生恩。

君命妻情俱未了,空留怨氣塞乾坤。

瓊曰,“君無憂也,不久當(dāng)相見于地下?!毖援?,生卒。次日,大夫宋景奏聞。上曰,“天何奪吾伯玉之速也?!泵Y部官具衾槨,擬以王禮祭之。謚曰“明仁忠烈武安王”。

越十五日丙子,瓊亦以憂思不飲食而卒。敕合葬于采右之陽。越一月,御祭,墓碑丹書,命陶凱篆額,宋景作序。有子二人,長曰明德,尚平公主,次子明烈,娉廖禹之女,是為之記。

伉儷相期壽百年,誰知一旦喪黃泉。

云瓊節(jié)義非容易,伯玉姻緣豈偶然。

配獲鸞凰真得意,敬同賓友不虛傳。

關(guān)雎風(fēng)化今重見,特為殷勤著簡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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