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賈、阿札等畔宋氏,為地方患,傳者謂使君使之。此雖或出于妒婦之口,然阿賈等自言使君嘗錫之以氈刀,遺之以弓弩。雖無其心,不幸乃有其跡矣。始三堂、兩司得是說,即欲聞之于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實之故,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討賊。茍遂出軍剿撲,則傳聞皆妄。其或坐觀逗留,徐議可否,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使君始出。眾論紛紛,疑者將信。喧騰之際,適會左右來獻阿麻之首,偏師出解洪邊之圍,群公乃復徐徐。
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稱疾歸臥,諸軍以次潛回。其間分屯寨堡者,不聞擒斬以宣國威,唯增剽掠以重民怨,眾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識,方揚言于人,謂“宋氏之難,當使宋氏自平。安氏何與,而反為之役?我安氏達地千里,擁眾四十八萬,深坑絕坉,飛鳥不能赴,猿猱不能攀。縱遂高坐,不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稍稍傳播,不知三堂、兩司已嘗聞之否?使君誠久臥不出,安氏之禍,必自斯言始矣!
使君與宋氏同守土,而使君為之長。地方變亂,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獨委之宋氏乎?夫連地千里,孰與中土之一大郡?擁眾四十八萬,孰與中土之一都司?深坑絕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環四面而居以百數也。今播州有楊愛,愷黎有楊友,酉陽、保靖有彭世麒等。斯言茍聞于朝,朝廷下片紙于楊愛諸人,使各自為戰,共分安氏之所有,蓋朝令而夕無安氏矣。深坑絕坉,何所用其險?使君可無寒心乎?
且安氏之職,四十八支更迭而為;今使君獨傳者三世,而群支莫敢爭,以朝廷之命也。有可乘之釁,孰不欲起而代之?然則揚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禍者,殆漁人之計。蕭墻之憂,未可測也。使君宜速出軍,平定反側,破眾讒之口,息多端之議,弭方興與之變,絕難測之禍,補既往之愆,要將來之福。某非為人作說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安氏得書悚息,卒定阿賈之難。居龍場三年,動忍增益,中夜得致知格物之旨,默證《五經》,無不合,著《五經臆說》。
四年,瑾誅,升廬陵知縣。其冬入覲,升南京刑部主事。即月調驗封,升署員外郎。又調文選,始論晦庵、象山之學。七年,升考功郎。其冬,升南京太仆少卿,分署滁州。從游學者日眾,始教人靜坐,間天理人欲之分。九年,升南京鴻臚卿。是年,始揭“致良知”之教。
十一年七月,升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王思輿語季本曰:“陽明此行,必立事功?!北驹唬骸昂我灾?。”曰:“吾觸之不動矣?!背?,陳金、俞諫等討華林、桃源群盜,多所招撫,賊未大創;又民間父兄被殺者不得報仇,洶洶不安,數年間轉復嘯聚。于是賊首謝志山、藍天鳳據南安、橫水、桶岡諸寨,池大鬢據漳州、浰頭諸寨,福建、江西、湖廣、廣東之界數千里皆亂。兵部尚書王瓊知先生才,特薦用之。先生認為,兵不素練面徒恃機謀,不能力戰,一時偶幸成功,非萬全策。且客兵一萬,不如鄉勇一千。前者多調狼達土軍,糜餉不貲,民苦兵甚苦寇,以故盜賊旋滅旋起。乃令四省兵備官于各屬弩手、打手、機快中,選驍果有膽力者縣千人,憂其廩餼,最者拔為將領。原額官軍,汰老弱三之一,專守城隘。而以新募精兵隨方出奇,由是戰無不勝。首攻信豐、龍南流賊,連敗之。兵既足用,上疏請申明賞罰以歷士氣,愿假便宜,臨陣誅賞,不限以時,唯成功是責。
王瓊請上即與先生兵符,改提督軍務。先討橫水、左溪之賊,獲謝志山。乘勝進攻桶岡,其帥鐘景納款,而橫水、左溪奔入者持不可。先生遣使至鎖匙籠促降,而別遣邢珣、伍文定等冒雨人。賊方聚議未決,兵已奪險。猝震愕,急奔入內隘,阻水為陣。珣麾兵渡水,張戰沖其右,文定又自戰右緣崖繞出賊旁。賊敗,奔十八磊。唐淳先至,嚴陣迎出,賊又敗。會日暮,扼險相持。明日合戰,邢珣先破桶岡大巢,俘斬甚眾。湖廣兵亦至,余賊遁入山谷。遣諸將分道捕之,于是橫水、左溪、桶岡之賊略盡,藍天鳳等皆就擒。凡出師兩月,平賊巢八十四。設安遠縣,控制三省。晉右副都御史。
十三年正月,進討浰頭。先是,征橫水、桶岡時,慮浰頭乘虛出擾,使人招降羈縻之,池大鬢不從。及橫水破,大鬢懼,遣弟池仲安以二百人叩軍門降,陰覘虛實。先生令從別哨,遠其歸路;召近浰頭被賊者,各授方略遣歸。及桶岡破,大鬢益懼。先生遣使至浰頭,賜牛酒。賊嚴備,詭曰:“龍川新民盧珂恐見襲,故備。非官兵虞也?!北R珂者,抗賊不被脅,賊仇之。先生佯信其言,檄龍川廉珂擅兵狀,且令大鬢除道,候還兵討之。大鬢謝:“無勞官兵,當自防御。”比兵還,珂來告變。先生佯怒珂,收縛,將斬之。曰:“大鬢方遣弟領兵報效,安得有此!”
十二月,至贛州,大享將士,下令:“橫水、桶岡既平,浰頭歸順。民久勞苦,宜休兵為樂?!彼焐④?,使歸農。而遣仲安歸報以盧珂被系,令其兄勿撤備,防珂黨掩襲。大鬢意大安,乃購其所親款賊:“官意良厚,何可不一往謝?”大鬢謂其下:“欲伸先屈。贛州伎倆,須自走觀之?!敝?,則見軍門無用兵形,珂等在獄,意益安。先生夜解珂,使歸發兵;官屬以次設牛酒宴犒,緩大鬢歸。度兵已大集,乃廷犒伏甲,引大鬢等入,悉擒之。而促諸路兵同抵賊巢,親兵由龍南、冷水徑直搗下浰,諸路兵皆入三浰。賊久弛備,官兵驟集,驚悸,悉其精銳千余,倚險設伏。官軍為三沖,犄角進,指揮余恩首擊賊,戰良久,賊敗。王受等追之,伏發被扼。會推官危壽兵至,鼓噪前沖之。千戶孟俊率兵繞其后,賊大潰,遂克三浰大巢。余賊尚八百人,屯九連山,山四面險絕,設礌石、滾木,官兵莫敢前。先生令軍人衣賊衣,暮若敗奔者上山。賊見,果相招呼。得度險,遂扼其路。賊覺,急御,則大眾已闌入。退走潰出,四路皆遇伏,擒斬略盡。余徒二百人慟哭請降,納之。相視險隘,設和平縣,南、贛自此無盜。兵力精煉,用之以義,文武官吏并能敵愾,功成寇除而無跋扈,幾復古者井田養兵遺制焉。
師還,至贛,立社學,舉鄉約,修濂溪書院,刻《大學古本》、《朱子晚年定論》。所至會講明倫,武夫介士執兵環立,躡躍擔鐙之夫千里遠至。長揖上坐,一言開寤,終身誠服。風教四被,訖于江表嶺嶠。
十四年六月,寧王宸濠反,起兵吉安,討之。先生久知宸濠且反,慮南、贛未平,得與群盜通,益不可制。及盜平,而先生已為提督,鎮上游,濠乃起事。王瓊言于朝曰:“王伯安在,何患!不出兩月,捷疏至矣!”時福州三衛軍人進貴作亂,瓊謂主事應典:“進貴事,不足煩守仁??杉俅吮阋伺c敕書,待他變。”乃命先生出勘福建亂軍。
甫至豐城,反狀聞。幾為濠追所及,匿漁舟潛走。臨江知府戴德孺迎入城調度。先生以臨江要沖,逼省會,不可駐兵。乃反吉安,與知府伍文定定謀。召邢珣等遣諜四出投檄,言京師、湖廣、廣東西、南京、淮安、浙江各發兵,共數十萬,以疑宸濠,使不敢出南昌。賊果疑,遲回半月。始出攻南康、九江、安慶,則官兵大集矣。又密書與賊心腹李士實、劉養正,若有約內應者。宸濠搜得書,內相猜。士實勸去安慶,趨南京;否,徑出蘄、黃,趨京師。皆不從。
七月癸卯,先生自吉安起師,會于樟樹鎮。知府戴德孺自臨江,徐璉自袁州,邢珣自贛州,通判胡堯元。童琦自瑞州,及新淦知縣李美、太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馬、萬安知縣王冕,各以其兵至。己酉,至豐城,議所向?;蛴鸸ツ喜?,以大兵逼之江中,與安慶夾攻之。先生曰:“不然。我越南昌而趨江上,安慶之眾僅能自保,豈能援我中流?而南昌兵議其后,絕我糧道,南康、九江合勢乘之,是腹背受敵也,不如先攻南昌。寧王久困堅城,精銳皆出,守御必單。我兵新集,氣銳可克。寧王聞之,解圍還救,暨來,已失南昌。彼則奪氣,首尾牽制,此成擒矣?!蹦朔直?,哨三千人,各攻一門,以四哨為游兵策應。寧王別伏兵墳廠,為城中聲援。遣知縣劉守緒夜襲,破之。二十日昧爽,至南昌,令曰:“一鼓,附城;再鼓,登;三鼓不登,誅。”遂援梯登。城中倒戈,門有不閉者。師入,擒居守宜春王拱樤及萬銳等千余人,宮中皆縱火焚死。散遣脅從,府庫被宸濠取充軍資及兵士掠取不盡者籍封之,城中始定。
宸濠先遣兵二萬還援江西,自以大軍繼之。眾請堅守待四方援,先生曰:“不然。寧王兵力雖強,所至徒恃焚掠,劫眾以威,未嘗逢大敵,誘惑其下以事成封爵富貴。今遇一城不能克而南昌失據,眾心已離。我乘銳邀之,將不戰自潰?!彼爝M,遇于黃家渡。賊乘風鼓噪,氣驕甚。伍文定、余恩佯卻致之。賊爭進,前后不相及。邢珣從后急擊,橫貫其陣,賊敗走。文定、恩還乘之,徐璉、戴德孺合兵夾攻,賊大潰。追奔十余里,擒斬二千余級,溺水死者萬計。賊退保八字腦。是日,建昌知府曾玙、撫州知府陳槐亦率兵至。遣槐攻九江,王與攻南康。宸濠盡發兩郡兵,厚賞將士。丙辰合戰,官兵敗死者數百人。伍文定急斬先卻者以徇,身立銃炮間,火燎其須不移足,士殊死斗。兵復振,炮及宸濠舟,賊遂大敗。退保樵舍,聯舟為方陣。文定等為火攻,邢珣擊其左,徐璉、戴德孺擊其右,余恩等四伏,火舉兵合。
丁巳,遂破賊。執宸濠及其世子、郡王、儀賓、偽丞相、元帥等官,斬首三千余級,溺水死者約三萬。棄衣甲財物與浮尸積聚,橫亙如洲,余賊數百艘四逸潰逃。遣兵追擊,破之樵舍,又破之吳城,擒斬略盡。曾玙、陳槐亦收服九江、南康,余黨悉平。宸濠檻車入南昌,軍民聚觀,歡聲動天地。仰見先生,呼曰:“吾欲盡削護衛,降為庶人,可乎?”先生曰:“有國法在?!彼旄┦撞谎浴R詩溴鷩L諫濠,求葬其尸。凡交通中外大小臣僚手籍,悉焚之。
前是,先生上宸濠偽檄,末謂:
陛下在位一十四載,屢經變難,民情驛騷,尚爾巡幸不已,以致宗室黠者謀動于戈,冀竊大實。且今天下之覬覦,何特一寧王!天下之奸雄,豈直在宗室?興言及此,悚骨寒心。昔漢武帝有輪臺之悔,而晚節奠安;唐德宗下奉天之詔,而士民感泣。陛下宜痛自克責,易轍改弦,罷絀奸諛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絕跡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則太平尚有可圖,臣民不勝幸甚!
左右多弗悅。以方起義師,不能難也。而上則自稱威武大將軍鎮國公,總督軍務,帥京邊驍卒數萬,假親征南游。至良鄉,捷書至。大學士梁儲、蔣冕等請回鑾,不聽。
九月,上至南京。先生慮沿途奸黨潛伏,欲自獻俘闕下。是月,發南昌。太監張忠、安邊伯許泰以數千人浮江而上,抵江西。先生乃俘宸濠,取道浙河以進。忠、泰使人要之廣信,弗聽。時太監張永已至錢塘。先生夜見永,頌其誅劉瑾功,永悅。因極言江西遭亂,民困已極,不堪六師之擾。永深然之,曰:“吾出,為君小在側,欲左右默輔圣躬,非為掩功來也。第事不可直致耳?!毕壬艘藻└队?,身至京口,欲竭駕。江彬等誣先生“初附濠,度勢敗乃擒之為功。”張永語家人曰:“王都御史忠臣為國,今欲以此害之,異時朝廷有事,何以復使人?”乃見上,具道狀,彬等毀遂不入。張忠又誣先生將反,試召之,必不來。先生聞召即奔命,至龍江,忠等又阻之。乃綸巾野服,入九華山,日坐草庵。上使人覘之,曰:“王守仁,學道人也。寧有反乎!”會有巡撫江西命,乃還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