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兵至豐城,眾議安慶被圍,宜引兵直趨安慶。公以九江、南康皆以為賊所據,而南昌城中數萬之眾,精悍亦且萬余,食貨充積。我兵若抵安慶,賊必回軍死斗。安慶之兵僅僅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絕我糧道,而九江、南康之賊合勢撓躡,而四方之援又不可望,事難圖矣。今我師驟集,先聲所加,城中必已震懾,因而并力急攻,其勢必下。已破南昌,賊先破膽奪氣,失其本根,勢必歸救。則安慶之圍可解,濠亦可以坐擒。果如公料。及議所以御之之策,眾謂宜斂兵入城,堅壁自守,以待四方援兵。公獨謂宜先出銳卒,乘其惰歸,要迎掩擊,一挫其鋒,眾將不戰自潰,所謂“先人有奪人之氣,攻瑕則堅者瑕”矣。是日撫州知府陳槐引兵亦至。公遣伍文定、邢暐、徐璉、戴德孺共領精兵五百分道并進,擊其不意。濠亦先使精悍千余人從間道欲出公不意攻收省城,偶遇于某處,遂交戰。我兵失利。報至。公怒甚,欲以軍法斬取伍文定、邢珣、戴德孺、徐璉等首。乃自帥兵親戰?;蛞詳充h方交,若即斬其首,兵無統領而亂,俟各奮勵以圖后效。明日各帥兵奮死以戰,大敗之。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來湖上,誘致賊兵。陳槐、胡堯元、童琦、談儲、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軾、劉守緒、劉源清等各領百余,四面張疑設伏,候伍文定等兵交,然后四起合擊。
分布既定,大賑城中軍民。慮宗室郡王將軍或為內應生變,親慰諭之,以安其心。出給告示,凡脅從皆不問,雖嘗受賊官爵,能逃歸者皆免死,能斬賊徒歸降者皆給賞。使內外居民及鄉導人等四路傳布,以解散其黨。
二十三日,濠先鋒已至樵舍,風帆蔽江,前后數十里。公乃分督各兵乘夜趨進:使伍文定以正兵當其前,余恩繼其后,邢珣引兵繞出賊背,徐璉、戴德孺張兩翼以分其勢。
二十四日早,賊兵鼓噪乘風而前,逼黃家渡,其氣驕甚。伍文定、余恩之兵佯北以致之。賊爭進趨利,前后不相及。邢珣之兵從后橫擊,直貫其中,賊敗走。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璉、戴德孺合勢夾攻,呼噪并起。賊不知所為,遂大潰,奔走十余里。擒斬二千余級,落水死者以萬數。賊勢大沮,引兵退保八字腦,眾稍遁散。濠震懼,身自激勵將士,賞其當先者以千金,被傷者銀百兩。盡發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師。是日,建昌知府曾玙引兵至。公以九江不破則湖兵終不敢越九江以援我;南康不復則我兵亦不能逾南康以躡賊。及遣知府陳槐領兵四百,合饒州知府林城之兵乘間以攻九江;知府曾玙領兵四百,合廣信知府周朝佐之兵乘間以取南康。
二十五日,賊復并力盛氣挑戰。時風勢不便,我兵少卻,死者數十人。公急令人斬取先卻者。知府伍文定等立于銃炮之間?;鹆瞧漤?,不敢退,奮督各兵,殊死并進。炮及寧王舟。寧王退走,遂大敗。擒斬二千余級,溺水死者不計其數。賊復退兵保樵舍,連舟為方陣,盡出其金銀以賞士。公乃夜督伍文定等為火攻之具。邢珣擊其左,徐璉、戴德孺出其右,余恩等各官兵分兵四伏,期火發而合。
二十六日,寧王方朝,群臣拘集所執三司各官,責其間以不致死力,坐觀成敗者,將引出斬之。爭論未決,而我兵已奮擊四面而集,火及寧王副舟,眾遂奔散。寧王與妃嬪泣別,妃嬪宮人皆赴水死。我兵遂執寧王,并其世子、郡王、將軍、儀賓及偽太師、國師李士實、劉養正、元帥、參贊、尚書、都督、指揮、千百戶等官數百余人,被執脅從官太監王宏,御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楊璋,僉事王疇、潘鵬,參政程果,布政使梁辰,都指揮鄧文、馬驥、白昂等,擒斬賊黨三千余級,落水死者約三萬余。棄其衣甲器仗財物,與浮尸積聚,橫亙若洲。余賊數百艘,四散逃潰。公復遣官分路追剿,毋令逸入他境為患。二十七日,及之于樵舍,大破之;于吳城又破之,擒斬復千余級,落水死者殆盡。濠既擒,眾執見公,呼曰:“王先生,我欲盡削護衛所有,請降為庶民,可乎?”對曰:“有國法在?!彼炝钏椭燎羲?。
公既擒濠,欲令人獻俘,慮有余黨沿途竊發,欲親解赴闕,因在吉安上疏乞命將出師。朝廷差安邊伯許泰為總督軍務,充總兵官,平虜伯江彬為指督等官,左都督劉翬為總兵官,太監張忠為提督軍務,張永為提督,贊畫機密軍務,并體勘濠反逆事情,及查理庫藏宮眷等事,太監魏彬為提督等官,兵部侍郎王憲為督理糧餉,往江西征討。至中途,聞捷報,計欲奪功,乃密請上親征。上遂自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后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往江西親征。廷臣力諫不聽,有被杖而死者。
江彬、許泰、劉翬、張忠、張永、魏彬等先領兵由大江至,入居城中,人馬填溢衢巷,至不可行。乃倡言誣公始同濠謀反,因見天兵俯臨征討,始擒濠以脫罪,欲并擒公為己功。公于官軍慰勞有加,病者為之醫藥,死者為之棺斂,間自行撫,眾心皆悅。初見彬輩,皆設席于傍,令公坐。公乃佯為不知,遂坐上席;轉傍席于下,以坐彬輩。彬輩銜之,出語誚公。公以常行交際事體諭之,左右皆為公解,遂無言。公非爭一坐也,恐一受節制,則事機皆將聽彼而不可為矣。
又欲置濠湖中,待駕至列陣擒之,然后奏凱論功。公竟發南昌,數遣人追至廣信,不聽。戴星趨玉山,度草萍,上疏力止。以為:
濠睥睨神器,陰謀久蓄,招納叛亡,探輦轂之動靜,日無停跡。廣置奸細,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發謀之始,逆料大駕必將親征,先于沿途伏有奸黨,為博浪、荊軻之謀。今逆不旋踵,遂以成擒,法宜解赴闕下,式昭天討。欲付部下各官押解,恐舊所潛布乘隙竊發,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況平賊獻俘,固國家常典,亦臣子職分。臣謹于九月十一日親自量帶官軍,將濠并宮眷逆賊情重人犯督解赴闕。
行至廣信,聞報,疏上不聽。既抵杭,謂張永曰:“西民久遭濠毒,經大亂,繼旱災,困苦既極,必逃聚山谷為亂。奸黨群應,土崩之勢成矣。然后興兵平之,不已難乎?”永深然之,徐曰:“吾此出為君側群小,欲調護而默輔之,非掩功也。但將順天意,猶可挽回。萬一茍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公始深信,以濠付之。復上捷音,以為宸濠不軌之謀已逾一紀,今旬月之間遂克堅城,俘擒元惡,是皆欽差總督威德指示方略所致。以此歸功總督軍門,以止上江西之行。稱病凈慈寺。
張永在上前備言公盡心為國之忠之功,及彬等欲加害之意。既而彬等果誣公無君欲叛,上不信。又言此既不信,試召之,必不來,則可知其無君矣。上乃召公。公即奔南京龍江關,將進見。忠等皆失意,又從中阻之,使不見。公乃以綸巾野服入九華山。永聞知,又力言于上曰:“王守仁實忠臣,今聞眾欲爭功,欲并棄其官,入山修道?!庇墒巧弦嫘殴?。
公復還江西視事。西人皆家肖公像,歲時報祀,猶夫贛焉。
十五年閏八月,四乞省葬,節奉旨:“王守仁奉命巡視福建,行至豐城,一聞宸濠反叛,忠憤激烈,即便倡率所在官司,起集義兵,合謀剿殺,氣節可嘉。已有旨著督兵討賊,兼巡撫江西地方。所奏省親事情,待賊平之日來說?!惫蕪皖I巡撫事。江西兵殘之余,宗室人民凋敝之甚,官府衙門居民房屋燒毀殆盡。公為之賑恤,綏勞撫定,奏免租稅。又將城中沒官房屋,及濠違制宮室,與革毀一應衙門,皆修改為公廨。濠占奪民間田地山塘房屋,遵奉詔書給還原主管業。其余照依時估變賣,價銀入官,先盡撥補南、新二縣兌軍,淮安京庫折銀糧米,及王府祿米;余羨收貯布政司,用備緩急。
是年囗月,上晏駕。今上皇帝登極。特降璽書曰:“爾昔能剿平亂賊,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庇诙?,公馳驛起程。為輔臣所忌,潛諷科道建言,以為朝廷新政,武宗國喪,資費浩繁,不宜行晏賞之事。行至中途而返。道經錢塘,上疏懇乞便道歸省。制曰:可。
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又具疏辭免,慰旨益勤。本年十二月內,該部題為捷音事,議封公伯爵,給與誥券,子孫世世承襲,賜敕遣官獎勞慰諭,錫以銀幣,犒以羊酒。乃封公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歲支祿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體追封。累疏辭免,欲朝廷普恩賞于報效諸臣。又極言舉人冀元亨因說宸濠,反為奸黨構陷獄中,以忠受禍,為賊報仇,抱冤赍恨,愿盡削己官,移報元亨,以贖此痛。先是元亨在獄,又為移咨六部申理其冤。及元亨死,又為移文湖廣兩司,優恤其家屬。
元年,丁父海日翁憂,四方來游其門益眾。科道官迎當路意,以偽學舉劾。服闋,輔臣忌公才高望重,六載不召。御史石金等交章論薦。禮部尚書席公書為疏特薦公及石淙楊公曰:“生在臣前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后見一人,曰王守仁?!苯圆粓蟆?
丁亥,田州土知府岑猛之亂,提督都御史姚鏌不克成功。張公孚敬拉桂公萼同薦,桂公不得已,勉從薦公。得俞旨,兵部奉欽依,差官持檄,授公總制軍務,督同都御史姚鏌勘處彼中事情。上疏辭免,舉尚書胡世寧、李承勛自代,不允。上與楊公一清曰:“若姚鏌不去,王守仁決不肯來?!彼炝铈熤率?。又降旨督趨赴任。旨云:“卿識敏才高,忠誠體國。今兩廣多事,方藉卿威望,撫定地方,用舒朕南顧之懷。姚鏌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節制諸司,調度軍馬,撫剿賊寇,安戢兵民,勿再遲疑推諉,以負朕望。還差官鋪馬裹赍文前去敦取赴任行事,該部知道?!?
予時為光祿寺少卿,具疏論江西軍功,及薦公才德,堪任輔弼。上喜,親書御扎,并疏付內閣議。楊公一清忌公入閣,與之同列,乃與張公孚敬具揭帖對曰:“王守仁才固可用,但好服古衣冠,喜談新學,人頗以此異之。不宜入閣,但可用為兵部尚書?!惫鸸齑笈河瑁瑵撨M揭帖毀公,上意遂止。公遂扶病蒞任,沿途涉歷訪諸士夫,詢諸行旅,皆云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為亂者,皆當事諸人不能推誠撫安以致之。上疏謝恩,極言致亂之由,平復之策,
十二月,楊公一清與桂公萼謀,恐事完回京,復命見上,予與張公又薦之,上必留用。又題命公兼理巡撫。奉圣旨“王守仁暫令兼理巡撫兩廣等處地方,寫敕與他?!弊傻?,又力疏辭免,舉致仕都御史伍文定、刑部左侍郎梁才自代,不允。建議大約以為進兵行剿之患十,罷兵行撫之善十,與夫二幸四毀之弊。時布政使林富,紀功御史石金,皆以為然。
至南寧府,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數日之內,解散而歸者,數萬有余。湖兵數千,道阻且遠,不易即歸,仍使分留南寧、賓州,解甲休養,待間而發。
初,思、田二府目民盧蘇、王受等聞公來,知無必殺之心,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懸望,惟恐公至之不速。既至,又見防守之兵盡撤,投生之念益堅,乃遣其頭目黃富等十余人先赴軍門訴苦。公諭以朝廷威信,及開示更生之路。明日,蘇、受等畢囚首自縛,各與其頭目數百人投見,號哀控訴。公復諭以朝廷恩德,下蘇、受于軍門,各杖一百。眾皆合辭別扣首,為之請命。乃解其縛曰:“今日宥爾一死者,是朝廷好生之仁;杖爾一百者,乃吾等人臣執法之義?!庇谑潜娊钥凼讗偡9S至其營,撫定余眾,莫不感泣,歡呼感恩。誓以死報,殺賊立功,以贖前罪。公復諭以朝廷惟愿生全爾等,今爾方來投生,豈忍又驅之兵刃之下。爾等逃竄日久,家業破蕩,且宜速歸,完爾室家,及時耕種,修復生理。至于各處盜賊,軍門自有區處,不須爾等剿除。待爾等家事稍定,徐當調發。于是又皆感泣歡呼。遂委布政林富,總兵官張祐,分投安插,督令各歸復業。
既而上疏,處置平復地方以圖久安,宜仍立土官以順其情,分土目以散其黨,設流官以制其勢。猶以土夷之心未必盡得,而窮山僻壤或有隱情,則又備歷田州、思恩村落而經理其城堡。因以所以處之之道詢諸其長目。率皆以為善。又詢諸父老子弟,又皆以為善。然后信其可以久行,而反覆其辭,更互其說。請田州仍立岑氏后為土官知州以順土夷之情;特設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勢;分設土官巡檢以散各夷之黨。又以田州既設流官,宜更其府名為田寧,蓋取“田石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寧”之謠。至于思恩,則岑浚之后已絕,不必復有土官之設矣。
又按視斷藤峽諸處瑤賊,上連八寨,下通仙臺、花相諸峒,連絡數十余巢,盤亙三百余里,彼此犄角,結聚憑險,流劫郡縣,檄參將張經會同守巡各官集議。于是命潯州衛指揮馬文瑞,永順統兵宣慰彭明輔男彭宗舜,保靖統兵宣慰彭九霄,辰州等衛指揮彭飛等,分兵布哨。以永順土兵進剿牛腸等賊巢,保靖土兵進剿六寺等賊巢。先是賊酋詗知公住扎南寧,寂無征剿消息,又不見調兵集糧,遂皆怠弛,不以為意。至是突遇官兵,四面攻圍,愴惶失錯。擒斬賊酋及黨與頗多。余賊退敗,復據仙女大山。我兵追圍,拔大緣崖,仰攻,復大破之。乘勝攻破油榨,石壁、大陂等巢。余賊奔至斷藤峽、橫石江邊,我兵追急,爭度溺死者無算,斬獲首從,俘獲男婦牛畜器械等項不可勝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