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世德紀(3)
- 王陽明全集
- 王守仁
- 4978字
- 2015-12-27 01:10:13
歷事三朝,惟孝廟最知。末年尤加眷注,屢因進講,勸上勤圣學,戒逸豫,親仁賢,遠邪佞。上皆虛心嘉納。故事講官數(shù)人當直者,必先期演習,至上前猶或慌張失措。先生未嘗預習,及進講,又甚條暢。一日,上已幸講筵,直講者忽風眩仆地。眾皆遑遽,共推先生代,先生從容就案,展卷敷析,尤極整暇。眾咸服其器度。內侍李廣方貴幸,嘗于文華殿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與張后表里用事,諸學士欲諱不敢言,先生特誦說朗然,開諷明切。左右聞者皆縮頭吐舌,而上樂聞不厭。明日罷講,命中官賜食。中官密語先生云:“連日先生講書明白,圣心甚喜,甚加眷念。”先生自慶知遇,益用剴切。上亦精勤彌勵。詎意孝廟升遐,先生志未及行,亦偃蹇而歸矣。天道如斯,嗚呼悲夫!
先生氣質醇厚,平生無矯言飾行,仁恕坦直,不立邊幅。與人無眾寡大小,待之如一。談笑言議,由衷而發(fā),廣庭之論,入對妻孥,曾無兩語。人有片善,稱之不容口;有急難來控者,惻然若身陷于溝阱,忘己拯救之,雖以此招謗取嫌,亦不恤;然于人有過惡,亦直言規(guī)切,不肯少回曲,以是往往反遭嫉忌,然人亦知其實心無他,則亦無有深怨之者。先生才識宏達,無所不可。而操持堅的,屹不可動。百務紛沓,應之沛然,未嘗見其有難處之事。至臨危疑震蕩,眾多披靡惶恐,而先生毅然卓立,然未嘗以此自表現(xiàn),故人之知者罕矣。為詩文皆信筆立就,不事雕刻,但取詞達而止。所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諸書。《雜錄》、《進講余抄》等稿,共四十六卷。
先生孝友出于天性,祿食盈余,皆與諸昆弟共之,視諸昆弟之子不啻己出。竹軒公及岑太夫人色愛之養(yǎng),無所不至。太夫人已百歲,先生亦壽逾七十矣,朝夕為童子色嬉戲左右,撫摩扶掖,未嘗少離。或時為親朋山水之邀,乘舟暫出,忽念太夫人,即蹙然反棹。及太夫人之歿,寢苫蔬食,哀毀逾節(jié),因以得疾。逮葬,跣足隨號,行數(shù)十里,于是疾勢愈增。病臥逾年,始漸瘳。然自是氣益衰。
先生素聞寧濠之惡,疑其亂,嘗私謂所親曰:“異時天下之禍,必自茲人始矣。”令家人卜地于上虞之龍溪,使其族人之居溪傍者買田筑室,潛為棲遁之計。至是正德己卯,寧濠果發(fā)兵為變。遠近傳聞駭愕,且謂新建公亦以遇害,盡室驚惶,請徙龍溪。先生曰:“吾往歲為龍溪之卜,以有老母在耳。今老母已入土,使吾兒果不幸遇害,吾何所逃于天地乎?”飭家人勿輕語動。又而新建起兵之檄至,親朋皆來賀,益勸先生宜速逃龍溪。咸謂新建既與濠為敵,其勢必陰使奸人來不利于公。先生笑曰:“吾兒能棄家殺賊,吾乃獨先去以為民望乎?祖宗德澤在天下,必不使殘賊覆亂宗國,行見其敗也。吾為國大臣,恨已老,不能荷戈首敵。倘不幸,勝負之算不可期,猶將與鄉(xiāng)里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趣郡縣宜急調兵糧,且禁訛言,勿令搖動。鄉(xiāng)人來竊視先生,方晏然如平居,亦皆稍稍復定。不旬月,新建捷至,果如先生所料。親朋皆攜酒交慶。先生曰:“此祖宗深仁厚澤,漸漬人心,紀綱法度,維持周密,朝廷威靈,震懾四海,蒼生不當罹此荼毒。故旬月之間,罪人斯得,皆天意也。豈吾一書生所能辦此哉?然吾以垂盡之年,幸免委填溝壑;家門無夷戮之慘;鄉(xiāng)里子弟又皆得免于征輸調發(fā);吾兒幸全首領,父子相見有日;凡此皆足以稍慰目前者也。”諸親友咸喜極,飲盡歡而罷。
已而,武廟南巡,奸黨害新建之功,飛語構陷,危疑洶洶,旦夕不可測。群小傎伺,旁午于道。或來先生家,私籍其產宇丁畜,若將抄沒之為。姻族皆震撼,莫知所出。先生寂若無聞,日休田野間,惟戒家人謹出入,慎言語而已。辛巳,今上龍飛,始下詔宣白新建之功,召還京師。新建因得便道歸省。尋進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遣行人齏白金文綺慰勞新建。遂下溫旨存問先生于家,兼有羊酒之賜。適先生誕辰,親朋咸集。新建捧觴為壽。先生蹙然曰:“吾父子不相見者幾年矣。始汝平寇南贛,日夜勞瘁,吾雖憂汝之疾,然臣職宜爾,不敢為汝憂也。寧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為難平矣,而卒平。吾雖幸汝之成,然此實天意,非人力可及,吾不敢為汝幸也。讒構朋興,禍機四發(fā),前后二年,岌乎知不免矣。人皆為汝危,吾能無危乎?然于此時惟有致命遂志,動心忍性,不為無益,雖為汝危,又復為汝喜也。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復相見于一堂,人皆以為榮,吾謂非榮乎?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榮,復以為懼也。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于牖下,孰與犯盈滿之戒,覆成功而毀令名者邪?”新建詵而跽曰:“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聞者皆嘆息感動。于是會其鄉(xiāng)黨親友,置酒燕樂者月余。歲且暮,疾復作。新建率其諸弟日夜侍湯藥。壬午正月,勢轉劇。二月十二日己丑,終于正寢。享年七十有七。臨絕,神識精明,略無昏憒。時朝廷推論新建之功,進封先生及竹軒、槐里,皆為新建伯。是日部咨適至,屬疾且革。先生聞使者已在門,促新建及諸弟曰:“雖倉遽,烏可以廢禮?爾輩必皆出迎。”聞已成禮,然后偃然瞑目而逝。
先生始致政歸,客有以神仙之術來說者。先生謝之曰:“人所以樂生于天地之間,以內有父母、昆弟、妻子、宗族之親,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從游聚樂,無相離也。今皆去此,而槁然獨往于深山絕谷,此與死者何異?夫清心寡欲,以怡神定志,此圣賢之學所自有。吾但安樂委順,聽盡于天而已,奚以長生為乎?”客謝曰:“神仙之學,正謂世人悅生惡死,故其所欲而漸次導之。今公已無惡死悅生之心,固以默契神仙之妙,吾術無所用矣。”先生于異道外術一切奇詭之說,廓然皆無所入。惟岑太夫人稍祟佛教,則又時時曲意順從之,亦復不以為累也。
先生既歸,即息意邱園,或時與田夫野老同游共談笑,蕭然形跡之外。人有勸之,宜且閉門養(yǎng)威重者。先生笑曰:“汝豈欲我更求作好官邪?”性喜節(jié)儉,然于貨利得喪,曾不以介意。嘗構樓居十數(shù)楹,甫成而火,貲積為之一蕩。親友來救焚者,先生皆一一從容款接,談笑衍衍如平時,略不見有倉遽之色。人以是咸嘆服其德量云。
先生元配夫人鄭氏,淵靖孝慈,與先生共甘貧苦。起微寒,躬操井臼,勤紡織以奉舅姑。既貴而恭儉益至。壽四十九,先先生三十六年卒。繼室趙氏,封夫人。側室楊氏。子四人:長守仁,鄭出,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次守儉,楊出,太學生。次守文,趙出,郡庠生。次守章,楊出。一女,趙出,適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愛。始鄭夫人殯郡南之石泉山,已而有水患,乃卜地于天柱峰之陽而葬先生焉。
深,先生南畿所錄士也。暨于登朝,獲從班行之末,受教最深;又辱與新建公游處,出入門墻最久。每當侍側講道之際,觀法者多矣。正德壬申秋,以使事之余,迂道拜先生于龍山里第。扁舟載酒,相與游南鎮(zhèn)諸山,乃休于陽明洞天之下。執(zhí)手命之曰:“此吾兒之志也。大業(yè)日遠,子必勉之。”臨望而別。嗚呼!深鄙陋無狀,不足以窺見高深,然不敢謂之不知先生也。謹按王君琥所錄行實,泣而敘之,將以上于史官,告于當世之司文柄者,伏惟采擇焉。
陽明先生墓志銘
湛若水
甘泉子挈家閉關于西樵煙霞之洞,故友新建伯陽明王先生之子正億以其岳舅禮部尚書久庵黃公之狀及書來請墓銘。曰:“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銘。”甘泉子曰:“吾又何辭焉?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狀。公狀之,吾銘之。公狀其詳,吾銘其大。吾又何義之辭焉?”乃發(fā)狀而謹按之:
讀世系狀云云,曰:
公出于龍山狀元大宗伯公華;大宗伯公出于贈禮部侍郎竹軒公天敘;竹軒公出于太學生贈禮部侍郎槐里公杰;槐里公出于遁石公與準,厥有《禮》、《易》之傳;遁石公出于秘湖漁隱公彥達;秘湖出于性常公綱,有文武長才,與括蒼劉伯溫友善,仕為廣東參議,死難也。推其華胄遙遙,遠派于晉高士羲之,光祿大夫覽焉。曰:“公其有所本之矣!”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蕃,有以也夫。
讀誕生狀云云,曰:
祖妣岑太淑人,有赤子乘云下畀,天樂導之之夢,公乃誕焉。是名曰云,蓋征之矣。神僧言之,遂改今名。曰:“然則陽明公殆神授歟,其異人矣!”六年乃言,十一年有金山之詩,十七年聞一齋“圣人可學”之語。曰:“其有所啟之矣!”
讀學術狀云云,曰:
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于圣賢之學。會甘泉子于京師,語人曰:“守仁從宦三十年,未見此人。”甘泉子語人亦曰:“若水泛觀于四方,未見此人。”遂相與定交講學,一宗程氏“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指。故陽明公初主“格物”之說,后主“良知”之說;甘泉子一主“隨準體、認天理”之說,然皆圣賢宗指也。而人或舍其精義,各滯執(zhí)于彼此言語,蓋失之矣!故甘泉子嘗為之語曰:“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以言其交用則同也。”
讀仕進狀云云,曰:
初舉己未禮闈第一,徐穆爭之,落第二,然益有聲。登進士,試工部,差督造王威寧墳,辭卻金幣,獨受軍中佩劍之贈,適符少時夢,蓋兆之矣!疏邊務朝政之失,有聲。授刑部主事,審囚淮甸,有聲。告病歸養(yǎng),起補兵部主事,上疏乞宥南京所執(zhí)諫官戴銑等,毋使遠道致死,朝廷有殺諫官之名。劉瑾怒,矯詔廷杖之。不死,謫貴州龍場驛。萬里矣,而公不少怵。甘泉子贈之九章,其七章云:“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圣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其九章云:“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與君心已通,別離何怨嗟?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轉賒。愿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及居夷,端居默坐,而夷人化惡為善,有聲。人或告曰:“陽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詩曰:‘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聞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為之作詩,有云:“佯狂欲浮海,說夢癡人前。”及后數(shù)年,會于滁,乃吐實。彼夸虛執(zhí)有以為神奇者,烏足以知公者哉!復起尹廬陵,臥治六月而百務具理,有聲。取入南京刑部主事,留為吏部驗封主事,有聲。陽明公謂甘泉子曰:“乃今可卜鄰矣。”遂就甘泉子長安灰廠右鄰居之。時講于大興隆寺,而久庵黃公宗賢會焉。三人相歡語,合意。久庵曰:“他日天臺,雁蕩,當為二公作兩草亭矣。后合兩為一焉,明道一也。”明年,甘泉子使安南。后二年,陽明公遷貳南太仆,聚徒講學,有聲。甘泉子還,期會于滁陽之間。夜論儒、釋之道。又明年,甘泉子丁憂,扶母柩南歸。陽明公時為南大鴻臚,逆吊子龍江關。尋遷南贛都憲矣。
讀平贛之狀云云,曰:
夫倡三廣夾攻之策,收橫水、左溪、桶岡、浰頭之功,用兵如神矣!甘泉子曰:“雖有大司馬王晉溪之知,請授之便宜旗牌以備他用,亦以陽明公素養(yǎng)銳士于營,以待不時之出也;迅雷呼吸之間也,又以身先士卒以作軍氣也。”
讀平江西之狀云云,曰:
“甘泉子先是在憂,致書于公,幸因閩行之使以去也。”蓋公前有宰相之隙,后有江西未萌之禍,不去必為楚人所鈐,兩不報。未幾,有寧府之變,公幾陷于虎口。然而贛兵素振,既足為之牽制,而倡義檄諸府縣興兵,會豐城誓師,分攻七門,七門大開,遂除留守之黨,封府庫之財,收劫取之印,安協(xié)從之民,釋被報之囚,表死難之忠。據(jù)省城,絕其歸路,直趣樵舍,因成擒賊之功。是水也以淺見測淵謀也。然始而翕然稱為掀天揭地之功矣,既而大吏妒焉,內幸爭功者附焉,輾轉殫力竭精矣,僅乃得免,或未嘗不思前慮也,所以危而不死者,內臣張永護之也,于大吏門列,不亦愧乎?由是遂流為先與后擒之言,上下騰沸,是不足辯也。
夫陽明逆知宸濠有異志,劉養(yǎng)正來說:“必得公乃發(fā)。”公應之曰“時非桀、紂,世無湯、武,臣有仗節(jié)死義耳。”其猶使冀生元亨往與之語者,實欲誘其善,不動干戈,潛消莫大之禍也。使陽明公而實許養(yǎng)正,則宸濠殺孫都憲、許副使,必待陽明至乃發(fā)。陽明未至而發(fā)者,知絕意于陽明之與己矣。使陽明實許之,必乘風直抵南昌,必不與豐城,聞顧泌告變,即謀南奔以倡大義,奪漁艇,使如漁人然以奔吉安矣。其宸濠兵校追公者,非迎公也,將脅公也。且宸濠之上不能直趨中原以北,中不能攻陷金陵以據(jù)者,以陽明為之制其尾,兵威足以累之,使不前也;又取據(jù)省城,絕其資重與歸路也;功莫大焉。若夫百年之后,忌妒者盡死,天理在人心者復明,則公論定矣。
已而,該部果題賜敕錫勞,封新建伯,奉天翊衛(wèi)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歲支米一千石,于時天其將定矣,而置之南者有人焉以參乎其間矣。公丁父憂,而四方從學者日眾。有迎忌者意,致有偽學之劾者,人其勝天乎!或以浮語沮公,六年不召。尋以論薦,命為兩廣總制軍務,平岑猛之亂。或曰:“其且進且沮,使公不得入輔乎?”
讀思、田之狀云云,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