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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外集五(1)

  • 王陽明全集
  • 王守仁
  • 4835字
  • 2015-12-27 01:10:13

興國守胡孟登生像記

壬戌

弘治十年,胡公孟登以地官副郎謫貳興國。越三年,擢知州事。公既久于其治,乃奸鋤利植而民以大和。又明年壬戌,擢浙江按察司僉事以去。民既留公不可,則相率祀公之像,以報公德。而學宮之左有疊山祠以祀宋臣謝枋得者,舊矣。其士曰:“合祀公像于是。嗚呼!吾州違胡元之亂以入于皇朝,雖文風稍振,而陋習未除。士之登名科甲以顯于四方者,相望如晨天之星,數不能以一二。蓋至于今遂茫然絕響者,凡幾科矣。自公之來,斬山斥地以恢學宮,洗垢摩鈍以新士習,然后人知敦禮興樂,而文采蔚然于湖、湘之間;薦于鄉者,一歲而三人。蓋夫子之道大明于興國,實自公始。公之德惠,固無庸言;而化民成俗,于是為大。祀公于此,其宜哉!”民日:“不可。其為公別立一廟。公之未來也,吾民外苦于盜賊,內殘于苛政;濱湖之民,死于魚課者數千余家。自公之至,而盜不敢履興國之界,民違猛虎魚鱉之患,而始釋戈而安寢,歌呼相慰,以嬉于里巷。公之惠澤,吾獨不能出諸口耳。嗚呼!公有大造于吾民,乃不能別立一廟而使并食于謝公,于吾心有未足也。”士曰:“不然。公與謝公皆以遷謫而至吾州。謝公以文章節義為宋忠臣,而公之氣概風聲實相輝映。祀公于此,所以見公之庇吾民者,不獨以其政事;而吾民之所以懷公于不忘者,又有在于長養恩恤之外也。其于尊嚴崇重,不滋為大乎?”于是其民相顧喜曰:“果如是,我亦無所憾矣!然其誰紀諸石以傳之。”士曰:“公之經歷四方也久矣,四方之人,其聞公之賢亦既有年矣。然而屢遭讒嫉,而未暢厥猷意,亦知公之深者難也。公嘗令于余姚,以吾人之知公,則其人宜于公為悉。”乃走幣數千里而來請于某,且告之故。某曰:“是姚人之愿,不獨興國也。”公之去吾姚已二十余年,民之思公如其始去。每有自公而來者,必相與環聚,問公之起居飲食,及其履歷之險夷,豐采狀貌須發之蒼白與否,退則相傅告以為欣戚。以吾姚之思公,知興國之為是舉,亦其情之有不得已也。然公之始去吾姚,既嘗有去思之碑以紀公德,今不可以重復其說。而興國之績,吾雖聞之甚詳,然于其民為遠,雖極意揄揚之,恐亦未足以當其心也。姑述其請記之辭,而詩以系之。

公諱瀛,河南之羅山人,有文武長才,而方響于用。詩曰:

于維胡公,允毅孔直,惟直不撓,以來興國。惟此興國,實荒有年;自公之來,辟為良田。寇乘于垣,死課于澤。公曰吁嗟,茲惟予譴!勤爾桑禾,謹爾室家。歲豐時和,民謠以歌。乃筑泮宮,教以禮讓。弦涌《詩書》,溢于里巷。庶民諄諄,庶士彬彬。公亦欣欣,曰惟家人。維公我父,惟公我母;自公之去,奪我恃怙。維公之政,不專于寬;雨陽維若,時其燠寒。維公文武,亦周于藝;射御工力,展也不器。我拜公像,從我父兄;率我子弟,集于泮宮。父兄相謂,毋爾敢望。天子用公,訓于四方。

新建預備倉記

癸亥

倉廩以儲國用,而民之不給,亦于是乎取。故三代之時,上之人不必其盡輸之官府,下之人不必其盡臧于私室。后世若常平義倉,蓋猶有所以為民者,而先王之意亦既衰矣。及其大弊,而倉廩之蓄,遂邈然與民無復相關。其遇兇荒水旱,民餓莩相枕藉,茍上無賑貸之令,雖良有司亦坐守鍵閉,不敢發升合以拯其下;民之視其官廩如仇人之壘,無以事其刃為也。嗚呼!倉廩之設,豈固如是也哉!

紹興之倉目如坻,大有之屬凡三四區,中所積亦不下數十萬。然而民之饑餒,稍不稔即無免焉。歲癸亥春,融風日作,星火宵隕。太守佟公日:“是旱征也,不可以無備。”既命民間積谷謹藏,則復鳩工度地,得舊太積庫地于郡治之東,而建以為預備倉。于是四月不雨;至于八月,農工大壞,比室磬懸。民陸走數百里,轉嘉、湖之粟以自療。市火間作,貿遷無所居。公帥僚吏遍禱于山川社稷,乃八月己酉大雨洽旬,禾槁復穎。民始有十一之望,漸用蘇息。公曰:“嗚呼!予所建,今茲之旱,雖誠無補于后患其將有裨。”乃益遂厥營。九月丁卯工畢。凡為廩三面廿有六楹,約受谷十萬幾千斛。前為廳事,以司出納;而以其無事時,則凡賓客部使之往來而無所寓者,又皆可以館之于是。極南阻民居,限以高垣;東折為門,出之大衢。并門為屋廿有八楹,自南亙北,以居商旅之貿遷者,而月取其值,以實廩粟;又于其間區畫而綜理之。蓋積三歲而可以有一年之備矣。二守錢君謂其僚曰:“公之是舉,其惠于民豈有窮乎!夫后之民食公之德而弗知其所自,是吾儕無以贊公于今日,而又以泯其績于后也。”于是相率來屬某以記。某曰:“唯唯。夫憫災而恤患,庇民之仁也;未患而預防,先事之知也;已患而不怠,臨事之勇也;創今以圖后,敷德之誠也。行一事而四善備焉,是而可以無紀也乎?某雖不文也,愿以執筆而從事。”

平山書院記

癸亥

平山在豐陵之北三里,今杭郡守楊君溫甫蚤歲嘗讀書其下。豐人之舉進士者,自溫甫之父僉憲公始,而溫甫承之。溫甫既貴,建以為書院。曰:“使吾鄉之秀與吾楊氏之子弟誦讀其間,翹翹焉相繼而興,以無亡吾先君之澤。”于是其鄉多文士,而溫甫之子晉,復學成有器識,將紹溫甫而起。蓋書院為有力焉。溫甫始為秋官郎,予時實為僚佐,相懷甚得也。溫甫時時為予言:“平山之勝,聳秀奇特,比于峨嵋。望之嚴厲壁削,若無所容,而其上乃寬衍平博。有老氏宮焉,殿閣魁桀偉麗,聞于天下;俯覽大江,煙云杳靄;暇輒從朋儕往游,其間鳴湍絕壑,拂云千仞之木,陰翳虧蔽。書院當其麓,其高可以眺,其邃可以隱,其芳可以采,其清可以濯,其幽可以棲。吾因而望之以“含遠”之樓,蟄之以“寒香”之隖,揭之以“秋芳”之亭,澄之以“洗月”之池,息之以“棲云”之窩;四時交變,風雪晦暝之朝,花月澄芬之夕,光景超忽,千態萬狀。而吾誦讀于其間,蓋冥然與世相忘;若將終身焉,而不知其他也。今吾汩沒于簿書案牘,思平山之勝,而庶幾夢寐焉,何可得耶!”

既而某以病告歸陽明,溫甫尋亦出守杭郡。錢塘波濤之洶怪,西湖山水之秀麗,天下之言名勝者無過焉。噫!溫甫之居是地,當無憾于平山耳矣。今年與溫甫相見于杭,而亹亹于平山者猶昔也。吁,亦異矣!豈其沈溺于茲山,果有不能忘情也哉?溫甫好學不倦,其為文章,追古人而并之。方其讀書于平山也,優游自得,固將發為事業以顯于世。及其施諸政事,沛然有余矣,則又益思致力于問學,而其間又自有不暇者,則其眷戀于茲山也,有以哉!溫甫既已成己,則不能忘于成物,而建為書院以倡其鄉人。處行義之時,則不能忘其隱居之地,而拳拳于求其志者無窮已也。古人有言:“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溫甫其仁且知者歟!又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溫甫殆其人也,非歟?

溫甫屬予記,予未嘗一至平山,而平山嚴嚴之氣象,斬然壁立而不可犯者,固可想而知其不異于溫甫之為人也。以溫甫之語予者記之。

何陋軒記

戊辰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謫龍場。龍場,古夷蔡之外,于今為要綏,而習類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國往,將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處之旬月,安而樂之,求其所謂甚陋者而莫得。獨其結題鳥言,山棲羝服,無軒裳宮室之觀,文儀揖讓之縟,然此猶淳龐質素之遺焉。蓋古之時,法制未備,則有然矣,不得以為陋也。夫愛憎面背,亂白黝丹,浚奸窮黠,外良而中螫,諸夏蓋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魯掖,折旋矩鑊,將無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惡詈,直情率遂,則有矣。世徒以其言辭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謂然也。始予至,無室以止,居于業棘之間,則郁也。遷于東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陰以濕。龍場之民,老稚日來視,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嘗圃于叢棘之右,民謂予之樂之也,相與伐木閣之材,就其地為軒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檜竹,蒔之以卉藥;列堂階,辯室奧;琴編圖史,講誦游適之道略俱。學士之來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軒者,若觀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諸夏之盛,其典章禮樂,歷圣修而傳之,夷不能有也,則謂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專法令,搜抉鉤縶之術窮,而狡匿譎詐無所不至,渾樸盡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繩之木,雖粗礪頑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謂欲居也歟?雖然,典章文物則亦胡可以無講!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瀆禮而任情,不中不節,卒未免于陋之名,則亦不講于是耳。然此無損于其質也。誠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蓋易。而予非其人也,記之以俟來者。

君子亭記

戊辰

陽明子既為何陋軒,復因軒之前營,駕楹為亭,環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曰:“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虛而靜,通而有間,有君子之德;外節而直,貫四時而柯葉無所改,有君子之操;應蟄而出,遇伏而隱,雨雪晦明無所不宜,有君子之時;清風時至,玉聲珊然,中采齊而協肆夏,揖遜俯仰,若洙、泗群賢之交集,風止籟靜,挺然特立,不撓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列于堂陛之側,有君子之容。竹有是四者,而以‘君子’名,不愧于其名;吾亭有竹焉,而因以竹名名,不愧于吾亭。”門人曰:“夫子蓋自道也。吾見夫子之居是亭也,持敬以直內,靜虛而若愚,非君子之德乎?遇屯而不懾,處困而能亨,非君子之操乎?昔也行于朝,今也行于夷,順應物而能當,雖守方而弗拘,非君子之時乎?其交翼翼,其處雍雍,意適而匪懈,氣和而能恭,非君子之容乎?夫子蓋謙于自名也,而假之竹。雖然,亦有所不容隱也。夫子之名其軒曰‘何陋’,則固以自居矣。”陽明子曰:“嘻!小子之言過矣,而又弗及。夫是四者何有于我哉?抑學而未能,則可云爾耳。昔者夫子不云乎?‘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吾之名亭也,則以竹也。人而嫌以君子自名也,將為小人之歸矣,而可乎?小子識之!”

遠俗亭記

戊辰

憲副毛公應奎,名其退食之所曰“遠俗”。陽明子為之記曰:

俗習與古道為消長。塵囂溷濁之既遠,則必高明清曠之是宅矣,此“遠俗”之所由名也。然公以提學為職,又兼理夫獄訟軍賦,則彼舉業辭章,俗儒之學也;簿書期會,俗吏之務也;二者皆公不免焉。舍所事而曰“吾以遠俗”,俗未遠而曠官之責近矣。君子之行也,不遠于微近纖曲,而盛德存焉,廣業著焉。是故誦其詩,讀其書,求古圣賢之心,以蓄其德而達諸用,則不遠于舉業辭章,而可以得古人之學,是遠俗也已。公以處之,明以決之,寬以居之,恕以行之,則不遠于簿書期會,而可以得古人之政,是遠俗也已。茍其心之凡鄙猥瑣,而待閑散疏放之是托,以為“遠俗”,其如遠俗何哉!昔人有言:“事之無害于義者,從俗可也。”君子豈輕于絕俗哉?然必曰無害于義,則其從之也,為不茍矣。是故茍同于俗以為通者,固非君子之行;必遠于俗以求異者,尤非君子之心。

象祠記

戊辰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事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禮祀焉,舉之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庳之祠,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毀于有庳而猶盛于茲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于世,吾于是益有以見舜德之至,人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象之不仁,蓋其始焉爾,又烏知其終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蒸蒸義,又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奸,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歟?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臥馬冢記

戊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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