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與郭善甫
朱生至,得手書,備悉善甫相念之懇切。茍心同志協(xié),工夫不懈,雖隔千里,不異幾席,又何必朝夕相與一堂之上而為后快耶?
來書所問數(shù)節(jié),楊仁夫去,適禪事方畢,親友紛至,未暇細答。然致知格物之說,善甫已得其端緒。但于此涵泳深厚,諸如數(shù)說,將沛然融釋,有不俟于他人之言者矣。荒歲道路多阻,且不必遠涉,須稍收稔,然后乘興一來。不縷縷。
寄楊仕德
臨別數(shù)語極奮勵,區(qū)區(qū)聞之,亦悚然有警。歸途又往西樵一過,所進當益不同矣。此時已抵家。大抵忘己逐物,虛內(nèi)事外,是近來學者時行癥候。仁德既已看破此病,早晚自不廢藥石。康節(jié)云:“與其病后能服藥,不若病前能自防。”此切喻,愛身者自當無所不用其極也。病疏至今未得報,此間相聚日眾,最可喜。但如仕德、謙之既遠去,而惟乾復多病,又以接濟乏人為苦爾。尚謙度未能遽出。仕德明春之約果能不爽,不獨區(qū)區(qū)之望,尤諸同游之切望也。
與顧惟賢
聞有枉顧之意,傾望甚切。繼聞有夾剿之事,蓋我獨賢勞,自昔而然矣。此間上猶、南康諸賊,幸已掃蕩,渠魁悉已授首,回軍且半月。以湖廣之故,留兵守隘而已。奏捷須湖廣略有次第,然后舉。朱守忠聞在對哨有面會之圖,此亦一奇遇。近得甘泉書,已與叔賢同往西樵,令人想企,不能一日處此矣。承示“既飽,不必問其所食之物。”此語誠有病。已不能記當時所指,恐亦為世之專務辨論講說而不求深造自得者說,故其語意之間,不無抑揚太過。雖然,茍誠知求飽,將必五谷是資。鄙意所重,蓋以責夫不能誠心求飽者,故遂不覺其言之過激,亦猶養(yǎng)之未至也。凡言意所不能達,多假于譬喻。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若必拘文泥象,則雖圣人之言,且亦不能無病,況于吾儕,學未有至,詞意之間本已不能無弊者,何足異乎。今時學者大患,不能立懇切之志,故鄙意專以責志立誠為重。同志者亦觀其大意之所在,斯可矣。惟賢謂:“有所疑而未解,正如饑者之求食,若一日不食,則一日不飽。”誠哉是言!果能如饑者之求飽,安能一日而不食,又安能屏棄五谷而食畫餅者乎?此亦可以不言而喻矣。承示為益已多,友朋切劘之職,不敢言謝。何時遇甘泉,更出此一正之。
閩廣之役,偶幸了事,皆諸君之功,區(qū)區(qū)蓋坐享其成者。但閩寇雖平,而虔南之寇乃數(shù)倍于閩,善后之圖,尚未知所出。野人歸興空切,不知知己者亦嘗為念及此否也?曰仁近方告病,與二三友去耕霅上。霅上之謀實始于陸澄氏。陸與潮人薛侃皆來南都從學,二子并佳士,今皆舉進士,未免又失卻地主矣。向在南都相與者,曰仁之外,尚有太常博士馬明衡、兵部主事黃宗明、見素之子林達有、御史陳杰、舉人蔡宗兗、饒文璧之屬,蔡今亦舉進士,其時凡二三十人,日覺有相長之益。今來索居,不覺漸成放倒,可畏可畏!閑中有見,不妨寫寄,庶亦有所警發(fā)也。甘泉此時已報滿。叔賢聞且束裝,會相見否?霍渭先亦美質(zhì),可與言。見時皆為致意。
承喻討有罪者,執(zhí)渠魁而散脅從,此古之政也,不亦善乎!顧浰賊皆長惡怙終,其間脅從者無幾,朝撤兵而暮聚黨,若是者亦屢屢矣,誅之則不可勝誅,又恐以其患遺諸后人。惟賢謂:“政教之不行,風俗之不美,以至于此。”豈不信然。然此膏肓之疾,吾其旬日之間可奈何哉?故今三省連累之賊,非殺之為難,而處之為難;非處之為難,而處之者能久于其道之為難也。賤軀以多病之故,日夜冀了此塞責而去,不欲復以其罪累后來之人,故猶不免于意必之私,未忍一日舍置。嗟乎!我躬不閱,遑恤我后,盡其力之所能為。今其大勢亦幸底定,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而已。數(shù)日前,已還軍贛州。風毒大作,壅腫于坐臥,恐自此遂成廢人,行且告休。人還,草草復。
承喻用兵之難,非獨曲盡利害,足以開近議之惑,其所以致私愛于仆者,尤非淺也,愧感愧感!但龍川群盜為南贛患,幾無虛月,剿捕之命屢下,所以未敢輕動,正亦恐如惟賢所云耳。雖今郴、桂夾攻之舉,亦甚非鄙意所欲,況龍川乎!夏間嘗具一疏,頗上其事,以湖廣奉有成命,遂付空言。今錄去一目,鄙心可知矣。湖廣夾攻,為備已久。郴、桂之賊為湖廣兵勢所迫,四出攻掠,南贛日夜為備,今始稍稍支持。然廣東以府江之役,尚未調(diào)集,必待三省齊發(fā),復恐老師費財,欲視其緩急以次漸舉。蓋桂東上游之賊,湖廣與江西夾攻,廣東無與也。昌樂、乳源之賊,廣東與湖廣夾持,江西無與也。龍川之賊,江西與廣東夾攻,湖廣無與也。事雖一體,而其間賊情地勢自不相及,若先舉桂東上游,候廣東兵集,然后舉乳源諸處,末乃及于龍川,似亦可以節(jié)力省費而易為功。不知諸公之見又何如耶?所云龍川,亦止浰頭一巢。蓋環(huán)巢數(shù)邑被害已極,人之痛憤,勢所不容已也。
來論謂:“得書之后,前疑渙然冰釋。”幸甚幸甚!學不如此,只是一場說話,非所謂盈科而后進,成章而后達也。又自謂:“終夜思之,如污泥在面而不能即去。”果如污泥在面有不能即去者乎,幸甚幸甚!自來南、贛,平生益友離群索居,切劘之間不聞。近日始有薛進士輩一二人自北來,稍稍各有砥礪。又以討賊事急,今屯浰頭且已授首。漏網(wǎng)者甲從一二輩,其余固可略也。狼兵利害相半,若調(diào)猶未至,且可已之。此間所用皆機快之屬,雖不能如狼兵之犀利,且易軀策,就約束。聞乳源諸賊已平蕩,可喜。湖兵四哨,不下數(shù)萬,所獲不滿二千,始得子月朔日會剿依期而往。彼反以先期見責,所謂文移時出侵語,誠有之。此舉本渠所倡,今所俘獲反不能多,意有未愜而憤激至此,不足為怪。浰頭巢穴雖已破蕩,然須建一縣治以控制之,庶可永絕嘯聚之患。已檄贛、惠二知府會議可否。高見且以為何如?南、贛大患,惟桶岡、橫水、浰頭三大賊,幸皆以次削平。年來歸思極切,所恨風波漂蕩,茫無涯涘。乃今幸有灣泊之機,知己當亦為吾喜也。乳源各處克捷,有兩廣之報,區(qū)區(qū)不敢冒捷。然亦且須題知,事畢之日,須備始末知之。
近得甘泉、叔賢書,知二君議論既合。自此吾黨之學廓然同途,無復疑異矣,喜幸不可言!承喻日來進修警省不懈,尤足以慰傾望。此間朋友亦集,亦頗有奮起者。但惟鄙人冗疾相仍,精氣日耗,兼之淹滯風塵中,未遂脫屣林下,相與專心講習,正如俳優(yōu)場中奏雅,縱復音調(diào)盡協(xié),終不免于劇戲耳。乞休疏已四上,鑾輿近聞且南幸,以瘡疾暫止。每一奏事,輒往復三四月。此番倘得遂請,亦須冬盡春初矣。后山應援之說,審度事勢,亦不必然,但奉有詔旨,不得不一行。此亦公文體面如此。聞彼中議論頗不齊,惟賢何以備見示,區(qū)區(qū)庶可善處也。
近得省城及南都諸公書報云,即日初十日圣駕北還,且云船頭已發(fā),不勝喜躍。賤恙亦遂頓減。此宗社之福,天下之幸,人臣之至愿,何喜何慰如之!但區(qū)區(qū)之心猶懷隱憂,或恐須及霜降以后,冬至以前,方有的實消息。其時賤恙當亦平復,即可放舟東下,與諸群一議地方事,遂圖歸計耳。聞永豐、新淦、白沙一帶皆被流劫,該道守巡官皆宜急出督捕,非但安靖地方,亦可乘此機會整頓兵馬,以預備他變。今恐事勢昭彰,驚動遠近,且不行文,書至,即可與各守巡備道區(qū)區(qū)之意,即時一出,勿更遲遲,輕忽坐視。思抑歸興,近卻如何,若必不可已,俟回鑾信的,徐圖之未晚也。
近得江西策問,深用警惕。然自反而縮,固有舉世非之而不顧者矣,其敢因是遂靡然自弛耶?《易》曰:“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合一也。若后世致知之說,止說得一知字,不曾說得致字,此知行所以二也。病發(fā)荼苦之人,已絕口人間事,念相知之篤,輒復一及。
北行不及一面,甚闕久別之懷。承寄《慈湖文集》,客冗未能遍觀。來喻欲摘其尤粹者再圖翻刻,甚喜。但古人言論,自各有見,語脈牽連,互有發(fā)越。今欲就其中以己意刪節(jié)之,似亦甚有不易。莫若盡存,以俟具眼者自加分別。所云超捷,良如高見。今亦但當論其言之是與不是,不當逆觀者之致疑,反使吾心昭明洞達之見,有所掩覆而不盡也。尊意以為何如?
與當?shù)罆?
江省之變,大略具奏內(nèi)。此人逆謀已非一日,久而未發(fā),蓋其心懷兩圖,是以遲疑未決,抑亦慮生之躡其后也。近聞生將赴閩,必經(jīng)其地,已視生為幾上肉矣。賴朝廷之威靈,諸老先生之德庇,竟獲脫身虎口。所恨兵力寡弱,不能有為爾。南、贛舊嘗屯兵四千,朝有警而夕可發(fā)。近為戶部必欲奏革商稅,糧餉無所取給,故遂放散,未三月而有此變,復欲召集,非數(shù)月不能,亦且空然無資矣。世事之相撓阻,每每如此,亦何望乎?今亦一面號召忠義,取調(diào)各縣機快,且先遣疲弱之卒,張布聲勢于豐城諸處,牽躡其后。天奪其魄,彼果遲疑而未進。若再留半月,南都必已有備。彼一離窠穴,生將奮搗其虛,使之進不得前,退無所據(jù)。勤王之師,又四面漸集,必成擒矣。此生意料若此,切望諸老先生急賜議處,速遣能將,將重兵聲罪而南,以絕其北窺之望。飛召各省,急興勤王之師。此人兇殘忌刻,世所未有,使其得志,天下無遺類矣。諒在廟堂,必有成算,區(qū)區(qū)愚誠,亦不敢不竭盡,生病疲尪,僅存余息。近者人閩,已具本乞休,必不得已,且容歸省。不意忽遭此變,本非生之責任。但闔省無一官見在,人情渙散,洶洶震搖,使無一人牽制其間,彼得安意順流而下,萬一南都無備,將必失守。彼又分兵四掠,十三郡之民素劫于積威,必向風而靡。如此,則湖、湘、閩、浙皆不能保。及事聞朝廷,大兵南下,彼之奸計漸成,破之難矣。以是遂忍死暫留于此,徒以空言收拾散亡,感激忠義。日望命帥之來、生得以輿疾還越,死且暝目。伏惟諸老先生鑒其血誠,必賜保全,勿遂竭其力所不能,窮其智所不及,以為出身任事者之戒,幸甚幸甚!
與汪節(jié)夫書
足下數(shù)及吾門,求一言之益,足知好學勤勤之意。人有言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今之學者須先有篤實為己之心,然后可以論學。不然,則紛紜口耳講說,徒足以為為人之資而已。仆之不欲多言者,非有所靳,無可言耳。以足下之勤勤下問,使誠益勵其篤實為己之志,歸而求之,有余師矣。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足下勉之!“道南”之說,明道實因龜山南歸,蓋亦一時之言,道豈有南北乎?凡論古人得失,莫非為己之學,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果能有所得于尚友之實,又何以斯錄為哉?節(jié)夫姑務為己之實,無復往年務外近名之病,所得必已多矣,此事尚在所緩也。凡作文,惟務道其心中之實,達意而止,不必過求雕刻,所謂修辭立誠者也。
寄張世文
執(zhí)謙枉問之意甚盛。相與數(shù)月,無能為一字之益,乃今又將遠別矣,愧負愧負!今時友朋,美質(zhì)不無,而有志者絕少。謂圣賢不復可冀,所視以為準的者,不過建功名,炫耀一時,以駭愚夫俗子之觀聽。嗚呼!此身可以為堯、舜,參天地,而自期若此,不亦可哀也乎?故區(qū)區(qū)于友朋中,每以立志為說。亦知往往有厭其煩者,然卒不能舍是而別有所先。誠以學不立志,如植木無根,生意將無從發(fā)端矣。自古及今,有志而無成者則有之,未有無志而能有成者也。遠別無以為贈,復申其立志之說。賢者不以為迂,庶勤勤執(zhí)謙枉問之盛心為不虛矣。
與王晉溪司馬
伏惟明公德學政事高一世,守仁晚進,雖未獲親炙,而私淑之心已非一日。乃者承乏鴻臚,自以迂腐多疾,無復可用于世,思得退歸田野,茍存余息。乃蒙大賢君子不遺葑菲,拔置重地,適承前官謝病之后,地方亦復多事,遂不敢固以疾辭。已于正月十六日抵贛,扶疾蒞任。雖感恩圖報之心無不欲盡,而精力智慮有所不及,恐不免終為薦舉之累耳。伏惟仁人君子,器使曲成,責人以其所可勉,而不強人以其所不能,則守仁羈鳥故林之想,必將有日可遂矣。因遣官詣闕陳謝,敬附申謝私于門下,伏冀尊照。不備。
守仁近因畬賊大修戰(zhàn)具,遠近勾結(jié),將遂乘虛而入,乃先其未發(fā),分兵掩撲。雖斬獲未盡,然克全師而歸,賊巢積聚亦為一空。此皆老先生申明律例,將士稍知用命,以克有此。不然,以南贛素無紀律之兵,見賊不奔,亦已難矣。況敢暮夜撲剿,奮呼追擊,功雖不多,其在南贛,則實創(chuàng)見之事矣。伏望老先生特加勸賞,使自此益加激勵,幸甚。今各巢奔潰之賊,皆聚橫水、桶岡之間,與郴、桂諸賊接境。生恐其勢窮,或并力復出。且天氣炎毒,兵難深入遠攻。乃分留重卒于金坑營前,扼其要害,示以必攻之勢,使之旦夕防守,不遑他圖。又潛遣人于已破各巢山谷間,多張疑兵,使既潰之賊不敢復還舊巢,聊且與之牽持。候秋氣漸涼,各處調(diào)兵稍集,更圖后舉。惟望老先生授之以成妙之算,假之以專一之權(quán),明之以賞罰之典。生雖庸劣,無能為役,敢不鞭策駑鈍,以期無負推舉之盛心。秋冬之間,地方茍幸無事,得以歸全病喘于林下,老先生肉骨生死之恩,生當何如為報耶!正署,伏惟為國為道自重,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