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元子曰:上回言采戰(zhàn)爐火,俱無關(guān)于圣道,急須猛醒回頭矣。然旁門三千六百,外道七十二家,絕不關(guān)于圣道者易知,有似道而實非道者難認。故此回至七十七回,使學(xué)者早求明師口訣,識破一切旁門外道,去假修真,以歸妙覺也。
篇首一詞,言一切情欲皆系妄念,沙門多少執(zhí)空之徒,不知斷欲忘情即是真禪,而以口頭三昧為要,仍是有欲有情,禪何在乎?蓋真禪須要著意堅心,一塵不染,如明月當(dāng)空,自有為而入無為,由勉強而抵自然,進步不錯,行滿功完,而成大覺金仙。如來教外別傳者,即此;道祖金丹大道者,即此。以是知仙即佛,佛即仙,仙佛同源,性命雙修也。
“三藏師徒打開欲網(wǎng),跳出情牢,放馬西行。”是已知斷欲忘情矣,何以忽見一座高山,有老者高呼:“西進的長老,且暫住!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盡了閻浮世上人,不可前進”乎?蓋斷欲忘情,只是性理一己之事,而進步行功,乃是他家不死之方。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冒然前進,則此間即有妖魔擋路,其不為妖魔所吃者幾希。于斯時也,急須問個實信,方能攸往攸利,行功不錯,而大道可進矣。古人云:“虛心受益”,又云:“禮下于人,必有所得。”此皆言屈已求人之效也。
“三藏道:‘你相貌丑陋,言語粗俗,怕沖撞了他,問不出個實信。’行者道:‘我變俊些地的去。’”是未免在聲色相貌上打點,而不在真心實意處著腳,即非老實學(xué)道者。故行者變小和尚不老實去問,說出“貶解妖精起身,連夜搬去”等語,雖外恭而內(nèi)不敬,外小而內(nèi)自大。以致老者始而言妖精相與仙佛神圣,假話以答;既而見言語風(fēng)狂,一句不應(yīng)。噫!我不老實,誰肯老實?我不實信其道,誰肯說道之實信?不得實信,雖能斷欲忘情,終是有頭無尾,不通雷音大路,如何到得如來地位?學(xué)者急須以此為戒,去不老實而歸老實,則實情可得。所以八戒老實,毫無虛詐,而老者即以老實說實信矣。
“獅”者,喻其師心自用;“駝”者,比其高傲無人。師心高傲,則雄心氣盛,故曰獅駝嶺;有己無人,則昏蔽如洞,故曰獅駝洞。此等妖魔不一而足,皆系毀謗圣道,紊亂仙經(jīng),為惡最大,為害最深,故有三個妖魔,統(tǒng)領(lǐng)四萬七八千小妖,專在此處吃人。這個妖為何妖?僅是師心高傲,不老實之妖;這個信為何信,即報師心高做不老實之信。知得此妖,知得此信,即是間出實信矣。既然知不老實,須當(dāng)變而為老實,倘知而不變,仍是魔口之食,何濟于事?故金星道:“大圣只看你變化機謀,方可過去,如若怠慢些兒,其實難行。”蓋有機謀者為妖,能變化者為圣。用機謀而不知變化,是以妖為心,則能吃人;能變化而不用機謀,是以圣為心,則能成道。變化機謀,則一切機謀盡無,斯不為獅駝所阻,可以過去得。
最妙處,是行者扯住金星,聲聲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長庚!李長庚!有話何不當(dāng)面來講,怎么裝這個模樣混我?”李為木,在東,《震》家事;庚為金,在西,《兌》家事。《震》為我家,《兌》為他家,以我求他,他來混我,《震》、《兌》合一,變化機謀,即在其中。此仙翁已叫起小名,當(dāng)面來講,吾不知在獅駝洞獅駝國之老妖肯聽否?雖然,此事豈易知,亦豈易行?若非恩師訣破真鉛,萬般作用,枉自徒勞,安能變化機謀,而不為機謀變化?三豐所謂“煉己時須用真鉛”,正是此意。學(xué)者勿以傳報魔惡為實信,當(dāng)知長庚傳報為實信。庚金即他家真鉛,若欲舍此真鉛實信,而妄冀去假歸真,便是三藏欲轉(zhuǎn)別路,而過獅駝嶺,殊不知過不得此處獅駝嶺,而別路之獅駝嶺更多于此,如何轉(zhuǎn)得過去?故行者道:“轉(zhuǎn)不得”,又云:“怎么轉(zhuǎn)得?”以見獅駝嶺為西天必由之路,正向西天不可不過之境,是在人之著意留心,變化機謀耳。
“行者到空中打聽觀看,山中靜悄無人。”斷欲忘情即是禪,無機謀也。“正自揣度,聽得山背后梆鈴之聲,原來是個小妖。”有情有欲豈安然?著于聲音之小機謀也。“行者變蒼蠅兒,飛在他帽子耳邊,小妖口里作念道:‘我等巡山的,各人要謹(jǐn)慎,提防孫行者,他會變蒼蠅。’”“帽”者,冒也。“蠅兒”者,嬰兒也。嬰兒即先天真乙之氣,先天之氣,居于恍惚杳冥之內(nèi),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因陰陽交感之后,激而有象,得之者立躋圣位,必有師學(xué),非一切機謀小兒執(zhí)一己而修者,聽得冒聽,所得冒傳。《悟真》云:“恍惚之中尋有象,杳冥之內(nèi)覓真精。有無從此自相入,未見如何想得成。”故仙翁云:“原來那小妖也不曾見他,只是那魔頭不知怎么就吩咐他這話,卻是四句謠言,著他這等傳說。”可謂叫醒一切冒聽冒傳,不知先天大道之輩矣。“行者要打小妖,卻又停住,想道:不知三個老妖手段,等我問一問,動手未遲。’言冒聽冒傳,只是口耳梆聲,不知就里機謀,豈容冒然下手?下手妙訣,須要口傳心授,真知確見也。
何以行者變燒火小妖,巡山小妖以為面生認不得、會的少乎?火屬《離》,《離》為心,行者變之真心也。真心非色非空,不著有無,乃赤子之心,娘生本面。口耳之學(xué)認假失真,不知返觀內(nèi)照,與道日遠,所以一家人,認不得一家人,會的少。惟大修行人,認得真心,識得本面,性以處內(nèi),情以御外,內(nèi)外一氣,變化不拘,不在皮囊上作活計,全在法身上用功夫,豈等夫旁門外道,執(zhí)一己而修乎?
旁門外道,雖各執(zhí)相各著空不同,然其有我無人,一個牌子號頭,繩穿線扯,暗中無不相投。背卻鎮(zhèn)魔之金公,認真一己之幻相,以是為非,以邪為正。自調(diào)聞風(fēng)鉆研,是亦“小鉆風(fēng)”而已,何濟大事?豈知金丹之道,得一畢萬,總鉆于一處,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以真化假,依假修真,其中又用假,假中又現(xiàn)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特能查勘其小之真假,而且能審知其大之本事。此行者變“總鉆風(fēng)”,而“小鉆風(fēng)”無不隨其運用矣。
何以行者對小妖道;“你快說來我聽,合著我便是真的,差了一些便是假的,拿去見大王處治”?特以金丹者,陰陽之氣凝結(jié)而成,兩者異,真乙之氣潛;兩者合,真乙之氣變。是在有人有己,人已相合,大小無傷,處治得法耳。天機密秘,正在于此,非善通陰陽、深明造化者,孰能與于斯哉?
“大魔會變化,能大能小,因王母蟠桃會不曾請,意欲爭天,曾吞十萬天兵”等語,此大小禪法,師心自用,妄猜私議之學(xué)。安猜私議之條,不一而足,其間最誤人者,莫如禪關(guān)機鋒二條,故曰:“若是講口頭語,老孫也曾干過。”
“二魔身高三丈,臥蠶眉,丹鳳眼,美人身,匾擔(dān)牙,蚊龍鼻。若與人爭,只消一鼻子卷去,就是銅背鐵身,也就魂亡晚喪。”此閉目靜坐,著意一處,執(zhí)相守靜之學(xué)。執(zhí)相守靜之條,不一而足,其間最足誤人者,莫如鼻頭閉息之一條,故曰:“鼻子卷人的妖精也好拿。”
“三魔名號‘云程萬里鵬’,行動時轉(zhuǎn)風(fēng)運海,振北圖南。隨身有一件寶貝,喚作‘陰陽二氣瓶’,假若把人裝在瓶內(nèi),一時三刻化為血水。”此搬運后天精氣之學(xué)。搬運之條,不一而足,其中最誤人者,莫如心腎相交之一條。彼以心氣為陰,腎氣為陽,取心腎二氣。交媾于黃庭,謂之結(jié)圣胎。殊不知日久成盅,氣血凝滯。化為血水而死者,不計其數(shù),故曰;“妖精到也不怕,只是仔細防他瓶兒。”
大魔用心著空之妖,二魔用意執(zhí)相之妖,三魔運氣、著空、執(zhí)相兼有之妖。天下緇黃,用心意而著空執(zhí)相者,十有二三,至于搬運后天之氣,而著空執(zhí)相者,十中即有八九,故大魔二魔居于獅駝洞,為害固大;三魔居于獅駝國,為害尤大。三個魔頭同歸一處,邪說橫行,擾亂世道人心,大壞教門,不堪言矣。說到此處,修行人可以除去他人冒傳之梆聲,急須打探自己洞中之虛實,然要拿洞里之妖王,必先除門前之眾怪。門前之怪為何怪?乃冒聽、冒說、冒傳之怪也。
言者心之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言不可不慎也。既云慎言,又何說些大話嚇眾怪乎?殊不知修行人未嘗不言,特不妄言耳。說大話,說其善言也;嚇眾怪,去其不善之言也。用善言以去不善之言,言必有中,何礙于言?行者說大話,嚇散門前一萬小妖,是不容其冒聽、冒說、冒傳。真會說大話者,若能說此大話,是有大力量、大腳力、大本領(lǐng),雖終日說,未嘗說。彼口耳之學(xué),冒說大話,使小機謀傳人巡山者,烏足窺其端倪?千百年來,讀《西游》解《西游》者,竟將仙翁妙意埋沒,直以大話騙人目之,此孔子不得不哭麟,卞和不得不泣玉也。
詩曰:
著空執(zhí)相道中魔,高傲欺心怎奈何?
教外別傳藏秘訣,豈容聲色冒猜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