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父喊稟于公。檢驗時,車父以女履呈于公,言于死尸懷中得之。時公聞旁觀之婦人曰:“是履乃……”相違少遠,僅聞此三字。公令役將私議之婦喚至,曰:“適才汝‘是履乃’之言吾已悉聞,可再言之。如有一言不實,重責不貸。”婦懼,曰:“適才吾言是履乃趙三官之履,遺失多日,尋覓不得,奈何在死尸懷中?”公曰:“汝言是實,與吾所聞不爽。三官之父為誰?”婦曰:“渠父名趙義,已卒,唯有老母黃氏在。”公曰:“渠居何處?”婦指閑園曰:“即是第。”公視之,見靠園有室系活窗,曰:“鄉村不宜如此,蓋不利于賊盜也。”令役傳黃氏至,曰:“汝女嘗失履乎?”黃恐累于命案,曰:“未也。”公執女履曰:“此非汝女之履乎?”黃曰:“亦非也。”婦曰:“吾已稟明。”黃始承之。公令取對履。黃取至,果大小花樣無少異。令女役帶黃氏母女進州。公意三官必以履贈所私,而托言遺失。及見女,貌雖美都,毫無淫意,復疑之。托言謂黃氏曰:“汝母女他居不便,居衙中可也。”令婢媼醉三官,乘其醉睡,窺其私,儼然處子。公益疑,問三官曰:“汝履何以在尸懷中?”女曰:“不知。吾履失已月馀。”公曰:“遺失之處汝知之否?”女曰:“知之,即靠閑園活窗之室。月前有鄰女錢氏伴吾宿于室,吾因母病傍母眠,惟錢女自宿于室四五日,吾履忽亡其一。”公令役傳錢女。
不日,女母偕女到堂。公見女容飾不雅,謂女母曰:“汝女字人否?”曰:“未也。”公曰:“若大之女而不字人,大失為母之心。”問錢女曰:“三官供言,月前汝伴宿于其家,有諸乎?”女母代答曰:“有之。”公復問曰:“三官因母病伴母,汝自宿其室四五日,有諸乎?”女母不知,不能代答,謂其女曰:“可實言之。”女曰:“亦有之。”公曰:“汝既自居其室,三官之履即于彼時不見,汝必知履之所在。”女答言不知,公笑曰:“必汝自宿之時,以履贈交好之人矣。”女不服,且出言不遜。公怒,令女役強驗其私。女役復曰:“實非處子。”公笑曰:“汝身破于何人?”女不答。公怒,呵役刑之。女懼曰:“實與三官之婿司徒政有交。渠索贈,當即以三官之履贈之。”公曰:“汝與司徒政素相識乎?”女曰:“不識。”公曰:“既不相識,何以知為司徒政?”女將三官看桃,其婿摘桃,并月前某日夜扣窗欞,自稱摘桃人,一一言其情節。復曰:“彼時渠以吾為其妻三官,吾即冒三官之名啟窗納之,因連會三夜,屬實。”公呼三官上堂,以摘桃之事問之。三官細言之,與錢所言大同小異。公因令三官母女暫歸候傳,出票立傳司徒政。以有緊急公事赴鳳翔,委官審究。
及歸,案已定,候公出詳。蓋承審者以嚴刑逼政,政已畏刑而招殺車三之事矣。公披閱案卷,見供判不符,情實未真,遂提錢女問之曰:“汝與奸夫連會三夜,或每夜更換,不是一人?”錢曰:“是。”公曰:“事在黑夜,何以知是一人?”錢曰:“其人背后左肩下,有瘡疤如錢,每夜手觸之。”公令提政上堂,赤政上身驗之,無疤。令錢視之,錢大駭。公曰:“必汝與所私者情厚,不肯言其姓名,而移禍于政。”女不應。公令刑之,女稽首曰:“即刑死吾,吾亦不敢承認。”時從人請公退食。公令人犯暫下,即席悶坐飲,深思遐想,案無情由,及日暮舉燭不言食。忽得端緒,不遑食,急升堂,問司徒政曰:“汝之摘桃,本心欲往耶,抑被人恿慫而去?所摘之桃,自食之耶,抑與人共食?”政將與窗友周木連同游及摘桃之事,歷歷細言之。公曰:“汝得生路矣。”遂令去其刑具。令役立傳周木連到案,問之曰:“令政桃園戲妻者,非汝耶?”木連曰:“是。”公曰:“冒摘桃人而淫其妻者,亦汝耶?”木連不認。公曰:“汝冒政而欲淫其妻,錢女冒其妻而與汝交。錢女言汝背后左肩下有瘡疤如錢,若無之,則真非汝。”令役袒其背視之,果有瘡疤如女言。公曰:“錢女之言不妄,汝與錢女有私亦不妄。”木連不言。公令提錢女面質,木連不得不認。公曰:“若然,車三亦汝傷害矣。”木連不服,公曰:“錢女所贈之履,何以在車三尸懷中?”木連自維無理可辨,遂直言害車三之故,案始定。
虛白道人曰:天與水違行而訟起,險與健相攻而訟成。刑固不可廢,訟亦不能無,而聽之實不易易也。魏戍望輕,不斷梗陽之訟;子反辨短,莫決皇戍之辭。以知有忠信之實,慈惠之心,而始優為之。故聽訟者無先入之成心,則閑孚皆有當;無違理之偏聽,則不肖無所容。惟有以盡其相,窮其神,而摘伏懲奸,始破小人之膽;惟有以關其口,奪其氣,而詰奸鋤暴,始安良善之心。不然,而欲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亦綦難矣。隴州三案:一巧分偽詐,具是非之明;一深用智謀,成細微之案。至于周木連之案,深思端緒,罪坐真情,俾無辜無戴盆之冤,淫兇無漏網之幸。使云生李太守知之,亦將錄于《刑案匯覽》。
事妙文亦妙,兩堪不朽。 上元李瑜謹注
王富段成
歲次己末夏季,十九日未初,武庫焚,聲如怒雷,聞三十馀里。余齋違城六、七里,其聲更厲,窗紙為之破,齋中塵落如霧。初以為無云而雷,及南望,濃煙飛騰,上沖晴空,意謂武庫被火。移時,問南來之人,果然。次日以他事赴城,因往觀之。武庫地基,火藥坐坑四處,闊皆二、三步,深悉四、五尺,磚石木料悉為火藥沖去;鄰近房舍全無,人之被火藥所傷,塌屋所壓而死者,不知其數。其時,有無故遠之而脫其難者,有無故近之而遇其害者,誠生死有命矣。
有木工王富者,西關人。一弟名貴,嗜賭,往往賭輸典衣,富屢為回贖之。是日,富在武庫修理木器,貴質衣而賭,輸,赴武庫尋兄索錢贖之。富見貴赤身,問之,貴實告。富怒,揪發捶楚,貴忍受不返手。庫人拉問之,知渠為胞兄弟,曰:“令弟既已質衣,理合出錢使弟贖回。”富曰:“回贖已非一次。”庫人曰:“即非一次,胞弟無衣,亦不宜坐視。”富曰:“即出錢與之,難必其不復賭,其衣未必能贖。”庫人謂貴曰:“贖衣后,務必來此,使令兄見之。”貴應諾。貴執錢去,未幾衣衣回,立富面前不語。富見之,不禁暗喜,謂貴曰:“日將午,汝必自晨未食。”貴答以不饑。富曰:“勿欺。吾傢伙籃中尚有錢文數十,可取去買飯用。”貴取錢東行,愧悔交深。不深饑,因登北門樓,臥石臺。既而有二人來,視之,素相識之博友。一人曰:“汝兄有難,可速救之。惟東行數百步,可免禍。”一人曰:“適才渠受其兄之紾,懷恨必深,即語之,亦未必聽從。”貴曰:“是何言也!兄之紾吾,是吾自取,于兄何怨。”言已而醒,知為夢。忽憶其二人早死,大驚,急起而赴。恐直言兄不相信,遂偽言曰:“鄰街張某欲作室數間,請兄敦匠事。今張某在匯波閣立俟見兄,定興工之期。”富亦聞張某欲修造,遂信之,立同貴行。至閣,問貴曰:“張某安在?”貴未及答,而武庫焚。及富見在庫者悉遇害,曰:“張某,吾之救星也。”貴曰:“張某無修造事,實弟偽言之。”始以夢鬼之事語兄。
余莊人某,貿易歸,路經齊河橋,在橋下飯肆買用飲食,見一人與肆人言武庫事,欲聽之以證傳聞,而其言已終,僅聞其人言曰:“吾以五百錢免遭橫死,幸莫大焉。”言已匆匆去。某問諸肆人,肆人細述之,曰:“適去之人,食兵馬糧,姓段,有二名,本名志成,在官名成。武庫事前數日,在此少休,吾問其姓氏,段兼言為火藥事,奉官差進省。時橋頭一大車輸載不行,蓋以橋頭壞一石,因傷車軸故也。段見而問之,吾歷言其故。段趨視而回曰:‘坑坎不闊,修補亦易,豈可坐視為行客累?’吾曰:‘無施主。’段問所費,我對曰:‘五百文足矣。’段曰:‘所費有限,吾欲捐輸。惜吾公事在身,不暇為此。’吾曰:‘客果有此善心,吾愿代勞,以襄盛事。’段曰:‘可。’吾曰:‘客幾日可畢公事?’段曰:‘大約六、七日即回。’吾曰:‘客來時驗功,斷不肯遲延,以負善意。’段喜,出錢而去。段去后,吾即覓石工修理。段回見之,大喜曰:‘如此堅固,無累行人,悉君之力也與!’吾曰:‘樂施在君,吾何力之與有?’既而,段自言曰:‘吾之得歸,誠萬分之幸。’吾問之,段曰:‘武庫焚時,吾在武庫盹睡,忽聞唱名聲,一唱一應,如對冊。唱及吾本名志成,應之者曰:勾除矣。其人問故,應名者曰:以其有重修齊河橋之陰功。吾夢寐間聞之大疑,轉念吾本名無人知,或人與吾同姓名。即有人搖吾醒曰:官府立傳。吾朦朧從之東行。其人在前,止違十數步。過北門,其人忽不見,心方驚疑,而武庫焚。’吾曰:‘若然,君之得免橫禍,即以修補橋頂石坑之事乎?蓋雖所費無多,究屬修補,既為修補,即可謂重修,其事雖微,其用心實巨。不然,何以得感神明,除君名于鬼冊也?’段始驚悟曰:‘君言是也。’”莊人某歸,知余方事著述,因特造齋細述之。
虛白道人曰:以木工之兄而篤于友弟,斯亦奇矣;以嗜賭之弟,適受大辱于兄,一聞兄有大難,遂釋怒忘怨,急急赴救,為尤奇。以食糧之人,而誠于輕財,斯亦美矣;在行路之際,且有公事在身,偶見車陷于橋,輒解囊出錢,切切修理,尤為美。夫事至于奇而尤奇,美而尤美,則出乎尋常矣。事出尋常,則時在人耳目間,神不有以保護之,無以見造物福善之舉。王富段成之得免橫禍,不亦宜乎?
勿謂善小而不為,其斯之謂歟! 平陵段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