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齊尹至。長尹請于鄰近廟中商酌。長尹謂齊尹曰:“尸在橋西,何為移于橋東?”齊尹曰:“未也。”長尹曰:“行客被殺,必有血跡。今橋西有血跡,橋東尸下無之,非移尸而何?”齊尹不能答。長尹笑曰:“似此案,恐兄無由審究,弟其代之。”時鄉人入廟觀者甚眾,長尹令役閉門,發怒曰:“爾等來此,將盜聽官言,為兇手報信耶?”喝令每人杖二十放行。齊尹不知其意,為鄉人緩頰。長尹曰:“若然,罰使每人出布半匹,不拘色,五人互保。定于第三日在此交收,違者責不貸。”先將愿出布者,記清姓名里居,約出三十馀名。后者曰:“身等家貧,實無錢買布。”長尹曰:“三人共出布半匹可乎?”僉曰:“可。”約又放出三十馀人。長尹曰:“吾不強人所難,爾等既無錢出布,務各恿慫出布者,早市布于此交納,勿干重責。”眾唯唯而去。長尹約齊尹,屆期同來此收布,齊尹應諾,遂歸。
至第三日,兩尹先后到。出布者各抱布以俟,長尹按次驗布。驗后,將布仍交其人,問其布或市于某甲,一一注明。驗畢,統計其布,市于某甲者過半。尹問某甲何在。蓋某甲亦出布之人,眾共指之,曰:“即是人。”尹問甲曰:“業布幾年矣?”答曰:“初作此生理。”尹曰:“汝所買之布,蘭者幾何,白者幾何,共計幾何,汝記之乎?”甲各以數對。尹曰:“非也。殆蘭者若干,白者若干,共計若干,恐汝誤計。”尹又曰:“汝布都鬻給誰氏?”甲曰:“僅賣于出布者數匹,他未發市。”尹曰:“賣于出布幾何,下馀幾何,汝知之乎?”甲又各以數對。尹曰:“亦非也。殆賣給出布者若干匹,下馀若干匹耳。”急差役往甲家取布。移時,役取布回。數其布,果與甲所言不對,而與尹言不差。尹笑謂甲曰:“汝自買之布,反不知其數,吾悉知之,汝知其故乎?”答曰:“不知。”齊尹不勝驚訝,問其所以。尹指某甲曰:“此御人之賊,閔不畏死者也。”遂出一賬單示齊尹。齊尹曰:“此單何來?”尹曰:“于死者懷中得之。某甲之布與賬單之布數目不異,明系甲貪其布而殺其人無疑矣。”某甲聞言,魂飛魄越,遂自招認。供言:“死者系齊河某村人,販布為業。心利其貨,因與交友,挽留住宿,輦布至我家。夜托伴行接他友,至橋頂而殺之,遂掩有其布。眾所市之布匹,實是死者之物。”
尹既得正兇,遂謂出布者曰:“汝等之布,既系價買,各人攜去。豈真罰汝以肥官囊耶?蓋劫奪之物,其售必賤,借汝等市布以征兇身之所在耳。”言已,聽各抱布去。復差役傳死者之家人,領尸與布,并追某甲所賣布價與之。兩邑士民,悉頌神君。惜偶忘其官諱,容再訪之。
虛白道人曰:怪案奇冤,總有端緒,為官者不肯深用其心以求之耳。長尹于尸懷中得一帳單,在他人亦不過以帳單知死者為布客已耳,而尹則以之而獲兇首,且以之而使兇首自招,固處處見尹之智,亦處處見尹之仁也。
此篇可采入《無冤錄》、《牧津》等書后。 馬竹吾
予不羨長尹有折獄之明,而羨其有周公之美。移尸不校是不驕也,代審路案是不吝也,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則布商之冤莫明于地下。噫!居官如齊尹者,惡在其為民父母也。 蓋防如
鞏生
鞏生振先,章邑人。未入泮時,嘗訓蒙于濟郡之西關。一日,薄暮出游街外,見一及笄女郎由面前過,姿致搖曳,芬香襲人,愛而尾之。女屢含笑回顧,心大惑,從至標山下,忽睹爽塏,門閥壯麗,女逕入。生自言曰:“昨赴濼訪友,路出乎此,未嘗見此巨第。”驚異間,內出一少年,豐儀可人,邀生入。生以未與謀面,辭之。少年固請,乃從之入。家人舉燭進茗,各展姓氏,生以知少年姓胡名修。胡曰:“有一言奉礍,勿嫌冒昧。弟有一妹,欲委禽者數家,妹悉不欲。適言門外有客,學問中人也,令弟邀入款待。窺妹意,似屬意于君,愿君納之。”生聞之大喜,起身致謝。胡遽入,須臾即出。既而家人捧酒胾來矣,既而婢媼擁女艷妝出矣。胡令與生交拜,已,坐而飲。胡連飲二杯,笑言曰:“今日之飲,無需陪客。”遂辭去。生問女青春芳名,女一一告之。生曰:“卿赴西關何為?”女曰:“妾自有事,固非偽作芳餌以釣君。”生愕然曰:“卿亦通文墨耶?”女曰:“不敢言通。竊自揣度,不止能君所能而已也。君讀書二十馀年,未掇一中,妾為君恥之。假令身為男子,采芹如拾芥耳。”生曰:“八股文字如一莖草化丈六金身,天下事未有難于此者。固不同酒食,是議之易易也。”女曰:“富貴功名,丈夫分內事。人能得,君不能得,愧為丈夫矣。”生默默無言。移時,問女門第,女曰:“正欲語君。蓋與其暗棄于后,未若明拒于前。妾有可憎,君如憎之,請即行,勿為妾浼。”生曰:“其憎維何?”曰:“君試猜之。”生曰:“卿其狐乎?”女曰:“然。君于此何有一言之智也?”生曰:“觀今之事與卿之貌,早決大半。仆久愿得狐交,相見恨晚,何憎之有?”女喜曰:“明晨君早歸,妾自繼至。”生憂書室不便,女曰:“無妨。妾雖朝夕伴君,他人不之見。”定夜同寢。昧旦促生行。
館有廚灶,每日女奉食飲與生同饌,諸徒及庖人果無見女者。甲與乙,皆生同門友,文優于生,每會課,師定名次,生輒殿。甲乙謀曰:“下課以首一名為客,后二名為東道主。”生不欲,二人強之。生言于女,女曰:“有妾在,保君常嘉賓式燕。”至課,女代生作文,名果列二人之上。次課復然。二人議生必有夾帶,約同試于師前。至期,女與生同往,生仍居前名。二人飲生酒,生醉,自言曰:“嗣后勿為是謀。如屢為之,有厚擾而無酬爵,蓋仆之文實有仙助也。”言已而悔。二人固問,遂以狐妻對。時乙得書院正課,舊規連課三等者,降為副。乙已兩居三等,恐課降,因煩生轉懇女代作文。生恐以漏言致狐責,不敢遽應。乙曰:“無他望,但求免降已耳。”生不得已,應之。歸言于女,女曰:“傳語于渠,課日未刻文到。”乙錄女文,案取特等之末。乙詣生齋展謝,甲亦從之去。至,見案有酒胾,乙曰:“速何嘉客,而設此乎?”生曰:“敬為君二人設。”乙搖首不語。忽聞一女子嬌聲大言曰:“如有他客來,即謂為他客設可。竭誠治具,意指為他,大負主人敬客之心。”乙聞其聲,不見其人,心知為狐,起身曰:“昨勞清神,五內感激,特來拜謝。”女曰:“何謝為?此文人土產耳。”生問課取名次,乙答以特等之末。甲向女笑言曰:“卿之文,僅少優于吾二人。若在書院較優絀,得錄于是,猶為僥幸。”女曰:“卿言是也。卿等若有特等之詣,無煩轉懇女學士矣。”甲曰:“卿何以‘卿’稱吾等?”女曰:“卿卿吾,吾亦卿卿,吾一卿卿,人悉卿卿。”各大笑。女曰:“上課之取特等也,非吾僅能為特等文,以乙兄但求免降,故如命為之。如肯以獎賞銀為酒酌共享之,下課吾能代取超等。”乙喜從之。乙果取超等第一。乙煩生治具,約甲同往。甲曰:“有勞狐嫂矣。”女曰:“既稱為嫂,胡加以狐?”甲曰:“忘嫂為狐,口稱為狐,非憶嫂為狐,故稱為狐。嗣不敢以狐嫂稱之矣。”女笑曰:“子意吾嗔稱狐,故連言數狐,不知子即去嫂稱狐,吾亦度外置之。”既而,未見人入而肴酒滿案。甲請女同坐,女曰:“男女不同席,不敢廢禮。”甲曰:“既聆謦咳,盍使弟等一睹仙顏?”女曰:“可。吾在門外矣。”視之,果有女子華妝立,其豐姿之娟,真如月中仙子。多時始不見。甲曰:“一睹芳容,我魂欲消。不知肯真個令人消魂否?”女曰:“令正嘗令人消魂,故以此律貞節人。”甲聞之,有慚色。少頃復曰:“狐嫂娟好如是,鞏兄有福消受。如弟,早死多日。”女笑曰:“死有……”生戒以勿言,女曰:“姑為郎君恕子,不然,吾固不能讓人者。”三人飲酒,兼談詩文。女曰:“此非用功時也。”乙曰:“然。茲有一令,不能者罰。”遂曰:“金字旁,銅與鉛,出字分開兩座山。一山出銅,一山出鉛。”甲曰:“木字旁,柜與櫥,林字分開兩段木。一木為柜,一木為櫥。”生曰:“水字旁,湯與酒,呂字分開兩個口。一口飲湯,一口飲酒。”乙曰:“鞏嫂既在此,亦宜入令。”女曰:“吾雖在此,未嘗入席,豈可入令?”甲曰:“此令量亦狐嫂不能行。”女曰:“能。言之勿怪。人字旁,你與他,爻字分開兩把叉,一叉傷你,一叉傷他。”乙曰:“弟未與嫂戲,奈何戲弟若是之甚?”女曰:“吾過矣。請異日敬理杯茗,以贖吾愆。”于是,文人多知生有狐妻,故與往來,與女談笑,雖善戲謔者不能屈。
生歲終解館,欲與女偕歸。女不可,生曰:“卿獨處,難免岑寂。”女曰:“君歸妾亦歸,惟先君來期而俟此。”春初,生赴塾,女果在焉。不幾日,聞章邑縣試,生欲赴之,女曰:“君命方蹇,有兇無吉,可勿赴。”生不聽。縣府試畢,偶欲回家省親,女以數十金饋之,曰:“積之已久,妾無用處,可藏之以備不測。”至家,母適有微恙,意理治即愈,竟旬不痊而終,得用女饋金理葬具。始知女之饋金、勸不試,皆為親喪也。葬后入塾,見女衣縗絰,書親主位哭室內。生不禁與之俱哭,曰:“不圖卿有如是之孝思。”女曰:“不得赴君家分大事之憂,不得對親靈盡自致之哀,撫衷自問,實難自安。”生不勝感嘆。生母服將闋,復丁父憂。而生連年以女力,得書院膏火獎賞,家少裕。服滿,歲試仍不售。次年院試,生祈女代。女應諾,暗隨生入場。首藝題“高也明也”至“一卷石之多”,余僅憶其伏下用女媧氏煉石補天事,科取章邑第二名。后女從生入歲試場,以冠軍食餼。其首藝題為“蓋曰”,塾中多傳誦之。至鄉試,生堅請女偕入。女曰:“妾實不敢。現在關圣帝君監場,委平將軍督理南省,周將軍督理北省。帝君時親身巡查,神威猶昔,無有敢犯。”生不聽。女曰:“無貪,實難。君無登賢書命,如妄求之,必致不祥。君如素位而行,可安飽終身,妾亦得與君偕老。不然,緣分恐從此絕矣。”生固求。女曰:“請嘗試之。妾匿君卷袋入,但得卷袋無破,則有幾希望。”進場日,生應點而入,至龍門,忽聞女曰:“周將軍至矣!”破袋而去,壁墻忽塌一段如刀削。生無心為文,茍且完卷而出。冀女猶在書房,而竟烏有。朝占雀噪,夕卜燈花,總無耗,念想綦切,遂致迷亂如瘋顛。
虛白道人曰:貪之累人甚矣。鞏生者,得安飽終身,嘉偶偕老,似可以已矣。乃聽狐言于前,弗從狐言于后,以至文學之妻,一朝長離;倜儻之士,佯狂自廢。孰非貪得無厭之所致也哉!
狐槍手善于搗鬼,與世之冒名頂替者無少異。機械日深,自迷本相,宜其遇正神而披靡也。 馬竹吾
點睛處在一貪字。“貪”字近“貧”,凡貪得者終致貧乏,戒之哉,貪! 蓋防如
較《聊齋·狐諧》,可謂青勝于蘭。 上元李瑜謹注
畢成
咸豐五年六月二十日,黃河之束河蘭工漫口,黃水下注,菏澤十分成災。先是,邑西北畢家寨,地勢本下,大雨時行,寨中恒水深二三尺,幸一二日即消,雖足為患,寨人久習而安之。
有畢成者,世居于寨。老母每逢陰雨,輒憂虞不食,百般喻解,莫釋懼心。成欲遷徙,而故土難移,因鬻沃壤數畝,竭資筑樓,奉母居之。遇大雨,成令家人勸母勿起。母問水,則以雨雖大水未進寨慰之。
一日忽來一中年媼,自言善事老人,成傭以伺母。未幾,母令成貨產治終具,成遵命。因兼有遷居之意,遂多貨之。所有產業,約去多半。鬻后,母又不令成治具,蓋言雖出于母而實傭媼暗地教之也。不幾日,黃水忽到,舉家登樓。眼看莊舍傾圮,已成水國,而水將及樓門,成大懼。傭媼曰:“勿懼,彼救星來矣。”媼指處,漂來大木二段,如屋梁。媼曰:“可跨此逃命。”成言與老母跨一木,所有銀兩載于其上;家人共跨一木。而成實意一木不能載重,將摒棄銀兩以拯母,所以必言載銀兩者,恐家人分跨為母累也。方跨木,媼已杳,樓亦淹沒,而二木不浮不沉,雖濕下衣,而穩如舟車。經一日夜,始遇船只拯救。既上船,木化為龍,戲水中,移時始不見。
虛白道人曰:厚者薄之,而薄者未有能厚者也。畢成之得舉家全活,實緣重拯母命之所致耳。如憐財保妻子之念重,則茫茫大劫,難必獨家人之無恙也。
此篇勸孝文字有功倫紀。 馬竹吾
媼,菩薩也;漂木,慈航也。所謂菩薩現身說法,慈航普渡一切眾生,此文可名為孝感篇。 蓋防如
大劫難,大善可免。成意中唯一老母,不重資財,不重妻子,宜其至誠感神也。 子厚
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