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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內篇五(5)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3413字
  • 2015-12-26 18:49:39

古之婦學,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職業為學,略如男子之專藝而守官矣。至於通方之學,要於德、言、容、功,德隱難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稱德之全體。)功祖易舉,(蠶績之類,通乎士庶。)至其學之近於文者,言容二事為最重也。蓋自家庭內則,以至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莫不習於禮容,至於朝聘喪祭,后妃、夫人、內子、命婦,皆有職事,平日講求不預,臨事何以成文?漢之經師,多以章句言禮,尚賴徐生,善為容者,蓋以威儀進止,非徒誦說所能盡也。是婦容之必習於禮,後世大儒,且有不得聞也。(但觀傳載敬姜之言,森然禮法,豈後世經師大儒所能及。至於婦言主於辭命,古者內言不出於閫,所謂辭命,亦必禮文之所須也。孔子云:“不學《詩》,無以言?!保┥妻o命者,未有不深於詩。(但觀春秋婦人辭命,婉而多風。)乃知古之婦學,必由禮而通詩,(非禮不知容,非詩不知言。)六藝或其兼擅者耳。(穆姜論《易》之類。)後世婦學失傳,其秀穎而知文者,方自謂女兼士業,德色見於面矣。不知婦人本自有學,學必以禮為本;舍其本業而妄於詩,而詩又非古人之所謂習辭命而善婦言也;是則即以學言,亦如農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贄矣。何足徵婦學乎?嗟乎!古之婦學,必由禮以通詩,今之婦學,轉因詩而敗禮。禮防決,而人心風俗不可復言矣。夫固由無行之文人,倡邪說以陷之。彼真知婦學者,其視無行文人,若糞土然,(無行文人學本淺陋,真知學者不難窺破。)何至為所惑哉?(古之賢女,貴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無才便是德”者,非惡才也;正謂小有才而不知學,乃為矜飾騖名,轉不如村姬田嫗,不致貽笑於大方也。)

飾時髦之中駟,為閨閣之絕塵,彼假藉以品題,(或譽過其實,或改飾其文。)不過憐其色也。無行文人,其心不可問也。嗚呼!己方以為才而炫之,人且以為色而憐之。不知其知而趨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趨之,愚之愚矣!女子佳稱,謂之靜女,靜則近於學矣。今之號才女者,何其動耶?何擾擾之甚耶?噫!

婦學篇書後

婦學之篇,所以救頹風,維世教,飭倫紀,別人禽,蓋有所不得已而為之,非好辨也。說者謂解《詩》與朱子異指,違於功令。不知諸經參取古義,未始非功令也。蓋以情理言之,蚩氓婦堅,矢口成章,遠出後世文人之上,古今不應若是懸殊。且兩漢之去春秋,近於今日之去兩漢。漢人詩文,存於今者,無不高古渾樸;人遂疑漢世人才,遠勝後代。然觀金石諸編,漢人之辭,不著竹素。而以金石傳後代者,其中實多蕪蔓冗,與近人不能文者,未始懸殊??芍獫h人不盡能文,傳者特其尤善者耳。三代傳文,當亦如是。必謂彼時婦堅矢音,皆足以垂經訓,豈理也哉?朱子之解,初不過自存一說,宜若無大害也。而近日不學之徒,援據以誘無知士女,逾閑蕩檢,無復人禽之分;則解詩之誤,何異誤解《金》而啟居攝,誤解《周禮》而啟青苗,朱子豈知流禍至於斯極?即當日與朱子辨難者,亦不知流禍之至斯極也。從來詩貴風雅。即唐、宋詩話,論詩雖至淺近,不過較論工拙,比擬字句,為古人所不屑道耳。彼不學之徒,無端標為風趣之目,盡抹邪正貞淫、是非得失,而使人但求風趣。甚至言采蘭贈芍之詩,有何關系而夫子錄之,以證風趣之說。無知士女,頓忘廉檢,從風波靡。是以《六經》為導欲宣淫之具,則非圣無法矣。

或曰:《詩序》誠不可盡廢矣。顧謂古之氓庶,不應能詩,則如役者之謠,輿人之祝,皆出氓庶,其辭至今誦之,豈傳記之誣歟?答曰:此當日諺語,非復雅言,正如先儒所謂殷盤周誥,因於土俗,歷時久遠,轉為古奧,故其辭多奇崛;非如風詩和平莊雅,出於文學士者,亦如典謨之文,雖歷久而無難於誦識也。以風詩之和雅,與民俗之謠諺,絕然不同,益知國風男女之辭,皆出詩人諷刺,而非蚩氓男女所能作也。是則風趣之說,不待攻而破,不待教而誅者也。

至於古人婦學,雖異丈夫,然於禮陶樂淑,則上自王公后妃,下及民間俊秀,男女無不相服習也。蓋四德之中,非禮不能為容,非詩不能為言;詩教故通於樂,故《關雎》化起房中,而天下夫婦無不治也。三代以後,小學廢,而儒多師說之歧;婦學廢,而士少齊家之效;師說歧,而異端得亂其教,自古以為病矣。若夫婦學之廢,人謂家政不甚修耳。豈知千載而後,乃有不學之徒,創為風趣之說,遂使閨閣不安義分,慕賤士之趨名,其禍烈於洪水猛獸,名義君子,能無世道憂哉?昔歐陽氏病佛教之蔓延,則欲修先王之政,自固元氣,《本論》所為作也。今不學之徒,以邪說蠱惑閨閣,亦惟婦學不修,故閨閣易為惑也。婦人雖有非儀之誡,至於執禮通詩,則如日用飲食,不可斯須去也。

或以婦職絲中饋,文辭非所當先,則又過矣。夫聰明秀慧,天之賦畀初不擇於男女,如草木之有英華,山川之有珠玉,雖圣人未嘗不寶貴也。豈可遏抑?正當善成之耳。故女子生而質樸,但使粗明內教,不陷過失而已。如其秀慧通書,必也因其所通,申明詩禮淵源,進以古人大體,班姬、韋母,何必去人遠哉?夫以班姬、韋母為師,其視不學之徒,直妄人爾。

詩話

詩話之源,本於鍾嶸《詩品》。然考之經傳,如云:“為此詩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遠之有?”此論詩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其詩孔碩,其風肆好”,此論詩而及辭也。事有是非,辭有工拙,觸類旁通,啟發實多。江河始於濫觴。後世詩話家言,雖曰本於鍾嶸,要其流別滋繁,不可一端盡矣。

《詩品》之於論詩,視《文心雕龍》之於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為成書之初祖也?!段男摹敷w大而慮周,《詩品》思深而意遠;蓋《文心》籠罩群言,而《詩品》深從六藝溯流別也。(如云某人之詩,其源出於某家之類,最為有本之學。其法出於劉向父子。)論詩論文,而知溯流別,則可以探源經籍,而進窺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矣。此意非後世詩話家流所能喻也。(鍾氏所推流別,亦有不甚可曉處。蓋古書多亡,難以取證。但已能窺見大意,實非論詩家所及。)

唐人詩話,初本論詩,自孟《本事詩》出,(亦本《詩小序》。)乃使人知國史敘詩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廣之,則詩話而通於史部之傳記矣。間或詮釋名物,則詩話而通於經部之小學矣。(《爾雅》訓詁類也。)或泛述聞見,則詩話而通於子部之雜家矣。(此二條,宋人以後較多。)雖書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論辭論事,推作者之志,期於詩教有益而已矣。

《詩品》、《文心》,專門著述,自非學富才優,為之不易,故降而為詩話。沿流忘源,為詩話者,不復知著作之初意矣。猶之訓詁與子史專家,(子指上章雜家,史指上章傳記。)為之不易,故降而為說部。沿流忘源,為說部者,不復知專家之初意也。詩話說部之末流,糾紛而不可犁別,學術不明,而人心風俗或因之而受其敝矣。

宋儒講學,躬行實踐,不易為也。風氣所趨,撰語錄以主奴朱、陸,則盡人可能也。論文考藝,淵源流別,不易知也。好名之習,作詩話以黨伐同異,則盡人可能也。以不能名家之學,(如能名家,即自成著述矣。)入趨風好名之習,挾人盡可能之筆,著惟意所欲之言,可憂也,可危也!

說部流弊,至於誣善黨奸,詭名姓。前人所論,如《龍城錄》、《碧囗》之類,蓋亦不可勝數,史家所以有別擇稗野之道也。事有紀載可以互證,而文則惟意之所予奪,詩話之不可憑,或甚於說部也。

前人詩話之弊,不過失是非好惡之公。今人詩話之弊,乃至為世道人心之害。失在是非好惡,不過文人相輕之氣習,公論久而自定,其患未足憂也。害在世道人心,則將醉天下之聰明才智,而網人於禽獸之域也。其機甚深,其術甚狡,而其禍患將有不可勝言者;名義君子,不可不峻其防而嚴其辨也。

小說出於稗官,委巷傳聞瑣屑,雖古人亦所不廢。然俚野多不足憑,大約事雜鬼神,報兼恩怨,《洞冥》、《拾遺》之篇,《搜神》、《靈異》之部,六代以降,家自為書。唐人乃有單篇,別為傳奇一類。(專書一事始末,不復比類為書。)大抵情鍾男女,不外離合悲歡。紅拂辭楊,繡襦報鄭,韓、李緣通落葉,崔、張情導琴心,以及明珠生還,小玉死報,凡如此類,或附會疑似,或竟子虛,雖情態萬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過淫思古意,辭客寄懷,猶詩家之樂府古艷諸篇也。宋、元以降,則廣為演義,譜為詞曲,遂使瞽史弦誦,優伶登場,無分雅俗男女,莫不聲色耳目。蓋自稗官見於《漢志》,歷三變而盡失古人之源流矣。

小說歌曲傳奇演義之流,其敘男女也,男必纖佻輕薄,而美其名曰才子風流;女必冶蕩多情,而美其名曰佳人絕世。世之男子有小慧而無學識,女子解文墨而ウ禮教者,皆以傳奇之才子佳人,為古之人,古之人也。今之為詩話者,又即有小慧而無學識者也。有小慧而無學識矣,濟以心術之傾邪,斯為小人而無忌憚矣!何所不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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