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人正是孫求齊,元戚跳起來道:「你怎么會得章來的?我只道今生不能見你的了。」求齊搖頭道:「一言難盡,我此番真是死里逃生,十分僥幸,若沒有林觀察一番好意,仗義釋放,真要不得見你了。」元戚道:「林觀察是不是江蘇候補道,湖南林子桃么?」求齊道:「不是他還有誰人?我那天從上海趕到漢口,恰恰得了兇信,馬上扭轉(zhuǎn)身就走,那時船上盤查已是十分緊急,我又是改了西裝,更容易惹人眼目,我也無可如何,只好聽天由命,后來漸漸的我坐的房艙外面,窺探的人越多,也有偵探裝束的,我出去走動走動,都有人跟著,正在著急,忽然一個當(dāng)差的走來,說是我們大人,請到官艙一談,我想事體不好,索性跟他前去,看是如何?不料一進官艙,卻見是一個偉丈夫,同我見禮坐下,便問我的姓名,我看他意思甚好,便老實告訴了他,他卻流起淚來道:『時事如斯,諸君熱血可敬,刻下雖然失敗,不可因此灰心,今日之當(dāng)代為設(shè)法。』就吩咐當(dāng)差的將我行李取來,與他同房居住,有人來問,只說是他親戚到了南隸,他雇了一乘轎子,將我抬進他的公館住了些時,聽見風(fēng)聲稍好,方才動身到上海來。你道險不險呢?」元戚也替他慶幸道:「這種冒險的事,可一而不可再的,你以后謹慎些,不要再同他們亂哄了,倒是上海青樓中,很有幾個俠妓,可以發(fā)抒壯懷。」便又把珊珊的事告訴了求齊,求齊深悔來得遲了幾天,沒有遇見國色,心中也存了一個訪尋的意思子。當(dāng)下求齊就住在元戚那里,漸漸跟著出門游散,把復(fù)仇之念忘了。那時北京匪亂早已平定,八國聯(lián)兵,分據(jù)了地方,倒整治得十分安靜,那些排外的大師兄、二師兄到了這時候都掛起某某國順民旗,打了幾句外國話,洋大人洋大人喊個不住,還要仗著洋勢,去訛詐人家,卻忘記了自己原是個義和團。這種情形不一而足,只是洋人查察實在精明,只要曉得他做過拳匪,便拿來殺了、打了,算為報仇,往往有達官高宦,被人告發(fā),拉去為牛為馬,真是衣冠涂炭,那也不用說了。只是留京的官員,倒是個極難處之事,那洋人戰(zhàn)勝之后,威風(fēng)十足,如何肯來就我范圍,不要說辦事,連酬酢都是難的,就是外交老手的李傅相,也常常有碰釘子地方。哪里曉得香國中間,卻出了一個豪杰,運著一雙纖腕,洋人應(yīng)酬得八面周到,只怕那些盛名鼎鼎的外交官都不如他哩。那人是誰?就是狀元夫人曹夢蘭,他一生的事實,自有他的歷史,到那個時候,已經(jīng)半老徐娘了。誰知他從前曾經(jīng)跟著使節(jié),到過德國,能說德國的言語,恰好此時在京,張著艷幟,便放出他的手段,運用他的神通,把那些洋員弄得隨手而轉(zhuǎn),天天的車馬盈門,到成了一座極熱鬧的外務(wù)部了。
有一天,有一個大員,在他家里請客,請的是聯(lián)軍中的幾位將帥,還有治理地面的官員。這一席一來是聯(lián)絡(luò)邦交,二來是乞憐昏夜,那日主人老早就到了,整理收拾,弄了那樣,又弄這樣,鬧一個不清頭,又怪他當(dāng)差的不會辦事,大罵了幾句。
夢蘭正在梳洗,聽見了皺皺眉頭道:「成什么樣子呢?」便出來勸道:「你老人家歇歇罷!他們有一章兒來呢,也不犯著這般起忙頭呀!」那主人直跳起來道:「你曉得些什么?那洋人是好將就的么?如果稍有待慢那真要我的命了。」夢蘭笑道:「洋人也是個人,我們也是個人,總有個情理可講,何必那樣怕呢?據(jù)我看來,應(yīng)酬一道,雖是不可不講,卻也要有個分寸,不然倒要給他們看輕的。」那人被他搶白一陣,正要發(fā)作,恰巧洋官到了,趕快出去迎接,對面就請了安,側(cè)身引導(dǎo),直接到房間里,請在上首坐了。吆喝著泡茶倒酒出來,一面斜著身子側(cè)坐相陪,什么天好呀、路遠呀亂鬧,洋人也不答言,盡著張望,那時夢蘭不慌不忙的,說聲密斯忒好早,便把雪白的手伸了出來,洋人連忙躬身章答,也拿手伸出,曳了兩曳,曉得他能操洋話,便蟈蟈咕咕說起來。那人一句不懂,坐在旁邊干急,要說一句話,通事也不替他翻譯,只好罷休。等到酒席擺上,洋人也不睬主人,只管大吃大喝,談笑自如。夢蘭卻侃侃的講些難民的苦楚,市面的敗壞,談一陣,笑一陣,到后來洋人也答應(yīng)相機辦理。通席沒同主人講一句話,竟是走了,主人仍舊恭恭敬敬送出大門,看上了車,方才章來,把夢蘭的肩上一拍道:「幸有你的,你原來有這種才能。我倒看你不出,明兒具一個門刨占子,來拜你做老師,學(xué)些洋務(wù)的經(jīng)絡(luò),你可肯收?」夢蘭笑道:
「你們這一班外交官竟這等沒出息,見于洋人嚇得什么是的,想我那年在柏林的時候,看見那些外部的人,真算是一把能手呢!有用柔軟的,有用剛強的,各有各的手段,一個賽過一個,哪里像我國這種鏟頭。」那主人聽了大為無趣,又不敢觸犯他,怕他告訴洋人,只得訕訕的走了。夢蘭章頭對他的娘姨說道:
「你看這樣人可笑不可笑,冤枉還是個官,只曉得到窯子里來吃花酒,發(fā)脾氣,使足他的官腔,見了洋人便像小鬼見于大王,一味的掇臀捧屁,教我那一只眼看得上,若說現(xiàn)在的國勢,實在不興,難怪洋人欺侮,但終究是一個自主國,哪里好由著人作主呢?」正說時,又有人來打茶圍,便止住了。那打茶圍人姓石號叫耕朱,是一個江蘇人,在京里警察局里當(dāng)差,捐了一個官在身上,同夢蘭是在上海便相識的。當(dāng)下坐了一章,便辭出來,徑章寓處,只見家人稟道:「上海來了一位客,說是老爺?shù)呐f交。今天來拜過,住在西河沿客店里。」便把名片呈上來,耕朱看是紀永業(yè)三個字,曉得是南方一個豪杰,此番到京,必有什么運動,便去章拜了他。原來這紀君號鐵山,上海舉人,曾在武備學(xué)堂畢業(yè),年紀不過二十幾歲,高才博學(xué),大節(jié)英風(fēng),所以各處志士,都推他做個領(lǐng)袖,他卻不事生產(chǎn),不事冶游,終年奔走,都是國民的大事業(yè)。這次到京,是為要到日本游學(xué),想運動些官費,誰知此時正是大難方定,瘡痍滿目的時候,兩宮雖已章京,李傅相卻又死了。大小臣工,著急的是趨承洋人,誅除瓦礫,哪有心情來識據(jù)寒酸,做那沒要緊的事。鐵山又是心情耿介,不肯阿附權(quán)貴,所以竟白跑一趟。當(dāng)下與耕朱見了,說明就里,便搭船章到上海,幸虧有幾個朋友,大家?guī)椭诵瑩穸ㄈ掌诔鲅螅坏綎|京,就有慶如一班人來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