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曰:“詩文之界如何?”答曰:“意豈有二?意同而所以用之者不同,是以詩文體裁有異耳。文之詞達,詩之詞婉。書以道政事,故宜詞達;詩以道性情,故宜詞婉。意喻之米,飯與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文之措詞必副乎意,猶飯之不變米形,啖之則飽也。詩之措詞不必副乎意,猶酒之變盡米形,飲之則醉也。文為人事之實用,詔敕、書疏、案牘、記載、辯解,皆實用也。實則安可措詞不達,如飯之實用以養生盡年,不可矯揉而為糟也。詩為人事之虛用,永言、播樂,皆虛用也。賦而為《清廟》、《執競》稱先生之功德,奏之于廟則為《頌》;賦而為《文王》、《大明》稱先生之功德,奏之于朝則為《雅》。二者必有光美之詞,與文之摭拾者不同也。賦而為《桑柔》、《瞻囗》刺時王之秕政,亦必有哀惻隱諱之詞,與文之直陳者不同也。以其為歌為奏,自不當與文同故也。賦為直陳,猶不與文同,況比興乎?詩若直陳,《凱風》、《小弁》大詬父母矣。”
李、杜之文,終是詩人之文,非文人之文。歐、蘇之詩,終是文人之詩,非詩人之詩。
人有不可已之情,而不可直陳于筆舌,又不能已于言,感物而動則為興,物而陳則為比。是作者固已醞釀而成之者也。所以讀其詩者,亦如飲酒之後,憂者以樂,莊者以狂,不知其然而然。
詩不越乎哀樂,境順則情樂,境逆則情哀。《明良之歌》,順而樂也,《囗或樸》、《旱麓》其類也。《五子之歌》,逆而哀也,《民勞》、《南山》其類也。後世不關哀樂之詩,是為異物。
余與友人說詩曰:“古人有通篇言情者,無通篇敘景者,情為主,景為賓也。情為境遇,景則景物也。”又曰:“七律大抵兩聯言情,兩聯敘景,是為死法。蓋景多則浮泛,情多則虛薄也。然順逆在境,哀樂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無施不可,是為活法。”又曰:“首聯言情,無景則寂寥矣,故次聯言景以暢其情。首聯敘景,則情未有著落,故次聯言情以合乎景,所謂開承也。此下須轉情而景,景而情,或推開,或深入,或引古,或邀賓,須與次聯不同收,或收第三聯,或收至首聯,看意之所在而收之,又有推開暗結者。輕重虛實,濃淡深淺,一篇中參差用之,偏枯即不佳。”又曰:“意為情景之本,只就情景中有通融之變化,則開承轉合不為死法,意乃得見。”又曰:“子美詩云:‘晚節漸于詩律細。’律為音律,拗可詩不必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