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作詩,不以辭害志,不以韻害辭。今人奉韻以害辭,泥辭以害志。十二侵乃舌押上腭成聲,非閉口也,閉口則無聲矣。韻家別為立部,非也。縱使侵等果是閉口字,亦為小學審聲中事,與詩道何涉?此又詩人奉行之過也。
宋人詩馀,寒刪先元、魚虞通用,實合于《三百篇》至六朝葉用之義。後人因此而立詞韻,則非也。
今有癬疥而為害甚大,本舉手可除,而人樂此美,固留不舍,習以成風,安然不覺者,是步韻和人詩。夫和詩之體非一,意如問答而韻不同部者,謂之和詩;同其部而不同其字者,謂之和韻;同其字而次第不同者,謂之用韻;次第皆同,謂之步韻。蕭衍、王筠《和太子懺悔》詩,始是步韻。步韻,乃趨承貴要之體也。
詩思與文思不同,文思如春氣之生萬物,有必然之道;詩思如醴泉朱草,在作者亦不知所自來,限以一韻,即束詩思。唐時試士限韻,主司因得易見高下耳。今日何可為之耶?若又步韻,同于桎梏,命意布局,俱難如意。後人不及前人,而又困之以步韻,大失計矣!施愚山曰:“今人是做韻,誰人做詩”?獅子一吼,百獸腦裂。做韻定五字,于《韻府群玉》、《五車韻瑞》上覓得現成韻腳了,以字湊韻,以句湊篇,扭捏一上,全無意義章法,非做韻而何?步至數人,并韻字亦覺可厭。古詩不對偶,無平仄,韻得葉用,唐詩悉反之,已是難事,若又步韻,李、杜無以見長。
步韻,元、白猶少,皮、陸已多,今則非步韻無詩矣。陷溺之甚者,遂謂步韻詩思路易行,又或倡作而步古人詩之韻。
古人視詩甚高,視韻甚輕,隨意轉葉而已,以詩乃吾之心聲,韻以諧人口吻故也。唐人局于韻而詩自好,今人押韻不落即是詩。故古人有詩無韻,唐人有韻有詩,今人惟有韻無詩。得一題,詩思不知發何處,而先押一韻,何異置榻以待電光。
問曰:“先生不肯步韻,人以為傲,信乎?”答曰:“敬也,非傲也。步韻何難,不過順口弄人耳。朱溫將諸客游園,自語曰:‘好大柳樹!’數客起應曰:‘好大柳樹!’溫又曰:‘可作車轂。’數客起應曰:‘可作車轂。’溫厲聲曰:‘車轂須用堅木,柳那可用?書生好順口弄人,皆此類也。’悉撲殺之。溫雖兇人,然此事則不侮,邁俗遠矣!詩人自相步韻猶可,步貴人韻,須慮撲殺。貴人倡作勿用‘徘徊’、‘潺’等字,使趨承者有所措手,亦仁者之居心也。”
晚唐章碣八句詩,平仄各押韻:一畔、二天、三岸、四船、五看、六眠、七算、八邊。無聊之思,亦將以為格而步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