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口高碧湄大令（心夔），少有才名，其駢文、書法及散體詩，均造深際，惟古文尚未成家。晚以知縣分發(fā)江蘇，權(quán)吳縣數(shù)年，頗有聲績。然性偏而政酷，卒以此被劾，憂憤而卒。碧湄以咸豐己未科會試中式，復(fù)試因試帖詩出韻，遂列四等，罰停殿試一科。因留京師，入戶部尚書肅順幕中，為課其子讀書。次年為庚申恩科殿試，碧湄列在二甲。及朝考前一日，肅順問碧湄日：“子向來寫作遲速何如？’答以文思尚不甚鈍， 曰中以后當(dāng)可交卷。明日，肅順監(jiān)場，僅交未刻，見碧湄卷已交，即命搶諸人之卷，高才宿學(xué)，以不完卷被黜者甚眾。然碧湄因急欲交卷，心手忙亂，試帖詩又出韻，遂列四等，以知縣歸班用。然后，知巍科上第，有命存焉，非可勉強(qiáng)得也。碧湄兩次出韻，皆在十三元韻中。衡陽王紉秋孝廉（閶運）贈以詩曰：“平生兩四等，該死十三元。”
學(xué)使以快短明衡文
今之督學(xué)使者，按臨各郡考試生童，每次須分十余場，往往因公事繁冗，期限迫促，不能從容評閱，悉心搜校?？滴跤赫郧埃α钗磭?yán)，格式未備，院試尚無試帖，僅四子書題文一篇而已。江蘇為人文淵藪，聞昔學(xué)院有以快短明三宇衡文者，大抵交卷愈快愈妙，篇幅愈短愈妙，而意義則取其明白軒爽。
題紙一下，不可構(gòu)思，振筆疾書，奔往交卷，取額一滿，則不待終場而出案。往往考者方據(jù)案尹唔，研墨潤筆，忽鼓吹聒耳，龍門洞開，始知出紅案也，乃皆踉蹌不終卷而出。一日，文題為“山梁雌雉”，有一卷文僅十六字，曰：“春秋絕筆，西狩獲麟，鄉(xiāng)黨終篇，山梁雌雉。”遂拔取冠軍。又一日，題為“孟之反不伐”，有一卷文曰：“不矜功，良將也。夫伐，情也，反不然，良將哉。春秋時，不伐者二：一介子推，一盂之反。之推不貪天功以為己功，之反不假人力以為己力。吁！良將哉?！庇职稳」谲?。蓋以其僅五十五字，而全篇規(guī)模已具，文乃劈分兩比格也。又有墊童五六人同赴試，一送考之傭二仁，年近四十，蓋因?qū)W業(yè)未成，改讀而耕者也。好論文，貪飲食，偶見塾師評改諸童文，或試不前列，則亦從而指摘之。諸童使具酒食，每先自飲啖。諸童皆惡之，相與謀曰：“傭工喜自炫其能，當(dāng)有以困之?！蹦擞脗蚬ば彰?，密為購備一卷，俾攜考具，若令送考者。既唱名，一童在傭工后代應(yīng)之，而推傭工使前。傭工不得已，接卷而入，且笑曰：“若輩欲困我乎了當(dāng)顯我才學(xué)矣?！?
是臼，題為“夫微之顯”。傭工猶憶少時在塾讀此題舊文，起講下，既承上文，接筆曰：“天然而微矣，夫然而顯矣，夫然而微之顯矣?！碧岜群笥脧?fù)筆，亦如之。后比后之結(jié)筆，亦如之。
傭工因鈔襲之，而其它皆不知所云也。首先交卷。學(xué)使見三復(fù)筆，即提筆圈之，亦不暇細(xì)閱其它處，拔取冠軍。諸童見已出案，倉皇交白卷而出。傭工已在門外為接考具，且謝曰：“承諸君厚意，使我游庠。”諸童皆喪氣，垂頭而返。
河工奢侈之風(fēng)
余嘗遇一文員老于河工者，為余談道光年間，南河風(fēng)氣之繁盛。維時南河河道總督駐扎清江浦，道員及廳汛各官環(huán)峙而居，物力豐厚。每歲經(jīng)費銀數(shù)百萬兩，實用之工程者十不及一，其余以供文武員弁之揮霍、大小衙門之酬應(yīng)、過客游士之余潤。凡飲食衣服車馬玩好之類，莫不斗奇競巧，務(wù)極奢侈。即以宴席言之，一豆腐也，而有二十余種；一豬肉也，而有五十余種。豆腐須于數(shù)月前購集物料，挑選工人，統(tǒng)計價值非數(shù)百金不辦也。嘗食豚脯，眾客無不嘆賞，但覺其精美而已。一客偶起如廁，忽見數(shù)十死豚枕藉于地，問其故，則向所食之豚脯一碗，即此數(shù)十豚之背肉也。其法：閉豚于室，每人手執(zhí)竹竿追而抆之，豚叫號奔繞，以至于死，亟劃取其背肉一片，萃數(shù)十豚，僅供一席之宴。蓋豚被扶將死，其全體菁華萃于背脊，割而烹之，甘脆無比。而其余肉，則皆腥惡失味，不堪復(fù)食，盡委之溝渠矣?？腕E睹之，不免太息，宰夫熟視而笑曰：“何處來此窮措大，眼光如豆。我到才數(shù)月，手扶數(shù)千豚，委之如螻蟻，豈惜此區(qū)區(qū)者乎？”又有鵝掌者，其法：籠鐵于地，而熾炭于下，驅(qū)鵝踐之，環(huán)奔數(shù)周而死，其菁華萃于兩掌，而全鵝可棄也，每一席所需不下數(shù)十百鵝。有駝峰者，其法：選壯健駱駝，縛之于柱，以沸湯灌其背立死，其菁華萃于一峰，而全駝可棄。每一席所需不下三四駝。有猴腦者，豫選俊猴，被以繡衣，鑿圓孔于方桌，以猴首入桌中，而拄之以木，使不得出，然后以刀剃其毛，復(fù)剖其皮，猴叫號聲甚哀，亟以熱湯灌其頂，以鐵椎破其頭骨，諸客各以銀勺入猴首中探腦嚼之。每客所吸不過一兩勺而已。有魚羹者，取河鯉最大且活者，倒懸于梁，而以釜熾水于其下，并敲碎魚首，使其血滴入水中，魚尚未死，為蒸氣所逼則擺首搖尾，無一息停。其血益從頭中滴出，比魚死，而血已盡在水中，紅絲一縷連綿不斷。然后再易一魚，如法滴血，約十?dāng)?shù)魚，庖人乃撩血調(diào)羹進(jìn)之，而全魚皆無用矣。此不過略舉一二，其它珍怪之品，莫不稱是。食品既繁，雖歷三晝夜之長，而一席之宴不能畢。故河工宴客，往往酒闌人倦，各自引去，從未有終席者。此僅舉宴席以為例，而其余若衣服，若車馬，若玩好，豪侈之風(fēng)，莫不稱是．各廳署內(nèi)，自元旦至除夕，無日不演劇。
白黎明至夜分，雖觀劇無人，而演者自若也。每署幕友數(shù)十百人，游客或窮困無聊，乞得上官一名片，以投廳汛各署，各署無不延請。有為賓主數(shù)年，迄未識面者。幕友終歲無事，主人夏饋冰金，冬饋炭金，佳節(jié)饋節(jié)敬。每逾旬月，必饋宴席。幕友有為棋博樗蒲之戲者，得赴帳房領(lǐng)費，皆有常例。每到防汛緊急時，有一人得派赴工次三日五日者，則爭羨以為榮，主人必有酬勞，一二百金不等。其久駐工次與在署執(zhí)事之幕友，沾潤尤肥，非主人所親厚者，不能得也。新點翰林有攜朝貴一紙書謁河帥者，河帥為之登高而呼，萬金可立致。舉人拔貢有攜京員一紙書謁庫道者，千金可立致。嗟乎！國家歲糜巨帑以治河，而曩者頻年河決更甚于今日，竭生民之膏血，以供貪官污吏之驕奢淫僭，天下安得不貧苦？以佛氏因果輪回之說例之，則向之踞肥缺、飽欲壑者，安知其不為豚，為猴，為駝，為鵝魚也？余又見一京員論清江浦之盛衰，今昔頓異，嘗切齒扼腕，謂漕運、河工：二者不復(fù)，天下不可得而治也。夫復(fù)漕運、河工，不過京員往來南北，足以潤其囊橐而已，而謂遂可治天下乎？
縣令意外超遷之喜
武進(jìn)趙厚子廉訪（仁基）以道光六年進(jìn)士為江西知縣，時年且四十矣。旋調(diào)知安徽涇縣，權(quán)懷寧縣事。道光十三年，以捕獲桃源掘河奸民陳端，優(yōu)沼褒勉，賞戴花翎，以直隸州升用。明年，補(bǔ)滁州直隸州，召見便殿，宣廟嘉之，歸任滁州六安州。甫越數(shù)月，升平陽府知府。又?jǐn)?shù)月，升江西南贛兵備道。
蓋去為縣令時，未一年也。又?jǐn)?shù)年，遷湖北按察使，未赴任而卒。向使稍假之年，方且鋟駿大用，存擢封疆。而其所以騰躍天衢者，則實因捕獲陳端一事，膺特達(dá)之知也。先是江蘇桃源縣有聚眾挖河之事，大吏遂以入奏，奉旨嚴(yán)檄各省擒捕，久之不獲，官吏稍稍懈弛矣。陳端棄妻子，變姓名，去須毀形，潛附漕艘，為句讀師以自給，家于懷寧之某鄉(xiāng)。一日，有捕役過一．茅舍，聞有婦人微呼陳先生者，．一老學(xué)究開門應(yīng)之。捕役正迫歲暮，思得額外賞項以白贍，因私忖此人，殆既陳端邪？欲乘其不虞以試之，遂直前呼之曰：“陳端，汝在此邪？”陳端出其不意，錯愕應(yīng)之曰：“唯?！辈兑勰饲苤詺w，逮入縣城，已夜半矣。
趙廉訪方為縣令，署門已閉，捕役呼而啟之，見縣令，先賀有升遷之喜，且請曰：“速賞我三百金，俾我得以度歲，則異日之事我概不問矣?！绷L如數(shù)予之，而置陳端于獄，時道光十二年除夕也。廉訪素為人吏所賞識，至是遂優(yōu)列剡章，超遷不次。蓋時運既至，則宦途通達(dá)。初非意料所及，其事亦并非人謀所得為也。
名醫(yī)治中消病
祥符孫雨農(nóng)孝廉（育均）嘗為余言，昔汴人有得中消病者，日食米一二斗，腹曰以彭亨，面日以黃瘦，而身日以饑憊，人無能救藥者。聞某縣有名醫(yī)，往就之診。醫(yī)開一方，僅砒霜四兩，別無他物。且戒之曰：“汝忍饑不食兩日，然后食之。
食必盡，否則不救。”眾無不駭且怪者，又以其名醫(yī)也，姑減半食之，則瞰然大殼，吐出白蟲數(shù)十枚，其長六七寸不等，皆死矣。于是腹稍小，饑稍瘳，而尚未霍然也。復(fù)詣名醫(yī)請診，醫(yī)啃曰。“汝必食藥未盡也。凡汝之一食即消者，皆此蟲為之。今僅殺其半耳，余不能救矣。”問再食之可乎？醫(yī)曰：“不可。夫蟲既食人之食，亦有知識。吾之開砒霜四兩者，乃酌量蟲數(shù)而投之。蟲慣食人之食，故于久饑之后，一見即食。彼已見前蟲之死，肯再食乎了蟲既不食，則砒毒汝自當(dāng)之口今汝食之則以砒而死，不食則以蟲而死，均之死也，復(fù)何言！”病者不聽，食之果死。
猛藥不可輕嘗
益陽湯海秋侍御（鵬），雄于制舉文。道光年間，以少年捷科第，登言路，高才博學(xué)，聲名藉甚。一時勝流，如曾文正公及王少鶴、魏默深、邵位西、梅柏言諸君子，皆與之交。侍御氣甚豪，旬日間章屢上，遂由御史改都曹，頗郁郁不樂，然不見于面也。乃研精著述，所著《浮邱子》，尤自憙。一日，諸友集其舍，或言大黃最為猛藥，不可輕嘗，如某某等為庸醫(yī)所誤，皆服大黃死矣。侍御曰：“是何害？吾向者無疾，常服之，謂予不信，請面試之?！泵膳儋彺簏S數(shù)兩來，諸友苦止之，不可。
及既購到，諸友競起止之，侍御已連取大黃六七錢吞之矣。一友飆起奪之，侍御復(fù)攫吞大黃一塊，且罵奪之者，遂皆反唇，諸友不歡而散。抵暮，聞侍御泄瀉不止。黎明，諸友趨往問疾，始知侍御已于中夜暴卒矣。故曾文正公祭文有曰：“一呷之藥，標(biāo)我天民?！毕г眨菏逃詰蚍退?，殺其身，年僅四十有四。不然，則所就固未可量也。
祿命同而不同
節(jié)相恪靖侯左公，有中表弟曰吳偉才，與侯相同以嘉慶十七年十月初七日寅時生。所居相距九里許，兩家報喜者相遇于適中之地。其八字則壬申辛亥丙午庚寅也，少有奇童之目，與侯相同。道光壬辰，侯相與兄景橋中書（宗植）同舉于鄉(xiāng)，而偉才改業(yè)屠豕。侯相督閩浙時，偉才嘗一至閩。侯相勛業(yè)爛然，殺賊以千萬計，而偉才祿命中之殺刃，僅用之于屠豕。昔有與文潞公同命者，僅得同席而食者數(shù)十日，以此類也。偉才好大言，嘗曰；“太公隱于屠沽，何獨余也了”同治八年，巳不在屠肆，而親舊歲時用牲或召之，輒欣然鼓刀而往云。侯相在涇州軍次，與王孝鳳（家壁）言之。
讞獄引律同而不同
刑部律例，凡調(diào)奸婦女未成，致婦女羞忿自盡者，厥罪應(yīng)絞，而有情實、緩決之分，其手足勾引者入惰實，語言調(diào)戲者入緩決，此中區(qū)別蓋甚微矣。近聞友人述兩案，其事相似，而其情實不相同。有一人便旋于路，偶為婦人所見，其人對之而笑，且以手自指其陽物，婦人歸而自縊。有司讞獄，以其人既無語言調(diào)戲，又非手足勾引，擬入緩決。刑部司員駁之云：“調(diào)戲雖無言語，勾引甚于手足。”獄遂定，論者咸以為乎允。又一訓(xùn)蒙師設(shè)帳委巷中，偶至僻處便旋，其對面有樓翼然，一年少女子適俯窗下窺，訓(xùn)蒙師仰首見之，莞然一笑，女子即變色閉窗。俄聞鄰家一女子忽雉經(jīng)而死。女子之弟方在館讀書，倉皇返視，其師不覺拍案呼曰；“噫！今日誤矣！”童子歸告其父母。父母疑其別有他故，遂鳴之官。官研訊得實，以為調(diào)戲勾引，均無實事，亦擬入緩決。刑部司員駁之云，“雖無實事，其心可誅?！庇?xùn)蒙師遂絞決焉。越一年，司員方與人為葉子戲，忽瞠目作退避狀曰：“冤鬼至矣！”已而復(fù)作楚音曰：“汝以刀筆殺人，吾已訴于上帝，不汝宥也。”言未終，氣已絕矣。蓋訓(xùn)蒙師乃湖南人也。余合二事觀之，前之所斷不愧南山鐵案，蓋其情實可誅，則雖死而無怨也；后之所斷不免深文周內(nèi)，罪不當(dāng)死而死，故其鬼得索命于既死之后。觀于訓(xùn)蒙師之拍案驚呼，則豈惟笑出無心，抑且有自悔之意，其與調(diào)戲者有問矣。
大抵讞獄雖依律例，不外情理。善折獄者，斟酌于天理人情，然后衡之以律例，不容毫發(fā)偏倚于其間，故殺之而不能怨，亦生之而不必感也。噫！難言之矣。
六指人冤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