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安詞注中所謂《浣溪紗》乙卯諸詞,余已剪除之矣,今亦從字簏中檢錄于下,然不足存也。乙卯寒仲,國將改步,謝太學南歸,車次無そ,口占五解:
其一
銅笛聲聲斷禁煙,別情無語更凄然。
不堪回首是離筵。舊事漫勞飛燕說,
來時春草碧于天,錦城爭唱樂堯年。①
(自注:①余于癸丑二月入都,正召集國會時也。)
其二
五色海旗飄古坊。①馬龍車水忒匆忙。
為言軍國費平章。遺恨那堪重記取,
空聞揖讓說黃唐。議郎終是怕兒郎。②
(自注:①參眾兩院均在象坊橋東。②選舉正式總統之日,兩院內外伏衷甲之士,議員欲離席者,皆為遮止,袁世凱迫兩院以己應選也。)
其三
雉堞森森對故宮,新開雙闕度流虹。①
大師兀自閱哀隆。②簾影沉沉飛燕隔,
微聞細語怨東風。凄涼煙月逗寒櫳③。
(自注:①京師正陽門,毀其子城,葺其南樓,以為觀瞻。于此樓左右,各開一闕,以通車馬。②兩樓間飾以石獅子二,故清藩邸物也。③清室有移居西郊之說。)
其四
綿蕞諸生功最高,①如何胙土后蕭曹。
君王明圣重初交。儀注春官新奏進,
如聞舞蹈異前朝。九重傳語屬嬌嬈。②
(自注:①謂籌安會諸人。②袁世凱明令廢閹人,用女官。)
其五
讖語從來數盛周,分明天意那能留。①
斜陽無語下西樓。把酒高歌歌斷續,
飄零身世感滄洲。年年春水只流愁。
(自注:①先是有術者言,中華民國終于四年,袁世凱所授意。)
儒佛修持異同
夏丐尊來,偕訪許緘甫,縱談至日仄,初聽緘甫與丐尊說佛法修養之要。緘甫于教宗讠皮悉,繼因焉尊言及藕益作《論語》解,至“顏淵問仁章”而擱筆,緘甫因言儒家亦重修持,孔子答顏淵問克己復禮之目而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明重在修持。吾輩不能“當下即任”,故不能成佛。余因問:“何故不能當下即任?”緘甫謂:“信不足也。”余謂:“由有身見故。”因為明“顏淵問仁”一章,緘甫、丐尊皆無可非。余因勸二君不必禮佛持珠,只須除去身見,克服我執,遇事當然,即起赴之,便是成佛。
順風耳
《隨園詩話》謂于提督楊愷壁上見掛一器,形如喇叭,長二丈許,糊以墨紗,乃軍中所用順風耳也,將軍與軍中密謀則用之,相離甚遠,其語只二人聞,他人不能聞也。按:杭州舊有賣搗鬼筒者,玩具也,以高寸圓徑二寸余之竹管二,每管之一端糊以紙,以線穿兩筒之紙心,長二三尺,每人持一筒,一人以筒貼耳,一人以口就筒語,語小,旁人亦不能聞也,而彼人得聞之。此是聲學關系,不知自誰發明,順風耳之原理,亦同于此。順風耳之式甚似今之電話機上之聽筒,中國人何詎無發明,特無科學環境,乃僅上于斯耳。
馬先生湯
《隨園詩話》言:“蔣戟門觀察招飲,珍羞羅列,忽問余:‘曾吃我手制豆腐乎?’曰:‘未也。’公即著犢鼻褲親赴廚下,良久擎出,果一切盤餐皆廢。因求公賜烹飪法,公命向上三揖,如其言,始口授方。”按:蔣法如何,未知隨園食譜中亦著錄否。據言則蔣親下鹽豉矣。余亦喜制饌品,余皆授歸云以方,使如法治之,如蒸草魚、蒸白菜之類,余唯試味而已,獨三白湯必余手調,即諸選材,亦必與目。三白者菜、筍、豆腐也,然此湯在杭州治最便,因四時有筍也。豆腐則杭州之天竺豆腐,上海之無錫豆腐,皆中材,若北平豆腐,雖選其雋,亦不佳也。此湯制汁之物無慮二十,且可因時物增減,惟雪里蕻為要品,若在北平,非向西單市場求上海來品不可也。然制成后,一切物味皆不可得,如太羹玄酒,故非誠知味者不知佳處,曾以汁貽陳君樸,君樸煮白菜豆腐食之,謂味極佳,而其家人不賞也,如就一二品增其濃味,便對一般人胃口,稱道不置,然非吾湯矣。往在北平,日歇中央公園之長美軒,以無美湯,試開若干材物,姑令如常烹調,而肆中競號為馬先生湯,十客九飲,其實絕非余手制之味也。
傳代歸閣
《芥隱筆記》、《輟耕錄》俱言今新婦至門,則傳席以入,弗令履地,唐人已然,白樂天《春深取婦》詩:“青衣捧氈褥,錦繡一條斜。”按:此二書,余三十年前即寓目,然竟不記有此語,今復讀之于《隨園詩話》。此俗余見之北平及杭州,杭州新婚儀節,新婦至婿家,彩轎直登禮堂,出輿即立紅氈褥上,候婿共禮神,及交拜禮畢,贊者唱“傳代歸閣”,則有應承者以貯米麻袋,從新婦足前鋪起,新婦履之以行。候新婦行過,則揭后者復鋪于前,遞番以至洞房而止。據故老言,所由不使新婦履地者,婦家不愿以母家之土帶至夫家也。若然,則仍是掠奪婚姻之遺習,蓋示掠奪其子女而不得其土地之意。
途中人語一
赴霞飛路有事,途中聞兩人相語,其一曰:“愿意死老婆,不可死大人,大人養我大來什么用?”大人謂其母也。顧其人乃商賈之流,其言當使為子女者盡聞之。《傳》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余亦曰,人盡妻也,父母一而已。
途中人語二
門外有賣菜者相語,以捐稅之重,又加苛勒,甲曰:“此種人將來不得好死。”乙曰:“正是。”噫,輿人之誦也。昔孟子云:“關市譏而不征。”未若《莊子》云:“散群壞植也。”雖然,私有制度不廢,則無以語此。
王郎中
李孟符《春冰室野乘》有“記王煥”一則。按:煥字輔丞,吾浙紹興府山陰縣人,其季弟會灃清德宗光緒十四年浙江鄉試第一名,實余之啟蒙師也,余于建國前十六年,以吊丈之太夫人喪,謁丈于其山陰斗門私第,丈及師皆以丁憂南歸也。時丈家食桌皆覆以白布,蓋已仿遠西之俗矣。丈與大刀王五善,此余后聞之建新師者。
趙子昂書
趙子昂書學陸柬之,昔人謂其有得于陸也。然柬之書于唐初,實遠在歐陽、虞、褚之下,略與薛稷為伍,但王家骨血猶存。子昂書無一筆柬之玲瓏之氣,乃俗眼中好書,王家骨血洗伐殆盡,至董香光遂為場屋祖師矣。而近世猶盛稱趙、董,蓋九方相馬,必辨其骨,今之相人者方面大耳,必是臺閣之容,世之品書者,亦猶今之相人耳。蓋點畫具而略有姿態,便是今之好書,固無怪非巨眼不能識于牝牡驪黃之外也。歐陽、虞、褚面目各異,然確是王家骨血,智永亦然,若能透數家,便能尋著正脈,然書豈限于王家門檻中,不過以之見高曾規矩耳。
湯定之節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