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聽政惟勤，晨興必以卯刻，雖冬月亦然。白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后，上自寢宮出，每過一門，必嗚爆竹一聲，內(nèi)直者遙聞爆竹聲自遠漸近，則知圣駕已臨乾清宮。計尚須燃燭寸許，始放明也。當西陲用兵，軍報夜至，亦必親覽。趣召樞臣，指授機宜，動千百言。樞僚撰擬進呈，或需一二時，上猶披衣待之。故章京退直后，必留一人直宿，曰“夜班”。又慮詰朝事繁，每日輪一人，早入相助，曰“早班”。見趙甌北《檐曝雜記》。甌北《軍機夜直》二律云：“鱗鱗鴛瓦露華生，夜直深嚴聽漏聲。地接星河雙闕迪，職供文字一官清。蠻箋書翦三更燭，神索風傳萬里兵。所愧才非船下水，班聯(lián)虛忝侍承明。”“清切方知圣主勞，手批軍報夜濡毫。錦囊有策兵機密，金匱無書廟算高。樂府佇聽《朱鷺》鼓，尚方早賜紫貂袍。書生眊賂筆何補，不抵沙場斫賊刀。”即西陲用兵時作。其時，同直者有王漱田、畢秋帆。甌北《下直同漱田、秋帆郊行》詩云：“油碧車輕度紅，看花喜有素心同。一春晴雨常參半，三月寒暄最適中。芹沼泥融銜燕子，柳塘水漫浴鳧翁。清游不在彈章例，莫便驚他御史聰。”末句以途遇巡城御史也。樞廷初設章京，宜舍在隆宗門側(cè)，僅屋一間有半。嗣與滿章京同舍，則北向屋五間，與大臣舍相對，故有“南屋”、“北屋”之稱。地雖清嚴，皆極湫隘。遇扈從秋擱，戎帳不設幾案，率伏地起草，或疊奏事黃匣作幾，而懸腕書之。夜無燈檠，以鐵絲燈籠，置燈盤其上，偶縈拂，輒蠟淚污衣。甌北《扈從木蘭途次》詩云：“午正趣安營，幔城宮殿肅。斯須城外地，萬帳一齊矗。紛錯如犬牙，愿亂若蠶蔟。其間往來處。百折路回復。黃昏退直歸，言尋毽廬宿。繆輯縵鞅絆，橫斜臥車轂。偶然迷失道，一迷恐不復。”想見況瘁。若南巡行次，明窗凈幾，繡毯華捆，淀園直廬為射圃，與七峰別墅擅亭臺水木之勝，段芳山樞部《直廬》詩所云“名園霽景佳，詩懷愜清賞”者，則相望有霄塵之判矣。
金川之役，將軍溫公兵潰于木果木，而阿公達烏之軍不動，賴奎林督軍守隘囗，與賊日夕數(shù)十戰(zhàn)，力遏逆鋒故也。奎由侍衛(wèi)擢至都統(tǒng)，金川乎，圖形紫光閣，出為伊梨將軍。為海祿論劾，削所襲承恩公爵。久之，授臺灣提督。值科爾喀犯逞，命以參贊大臣赴貝，道卒。嘉興吳澹川明經(jīng)（文溥）有詩挽之云：“江盤邛榨西連徼，河繞昆侖北入秦。本意兩軍相犄角，豈期中路忽參辰。驃姚戰(zhàn)伐飛騰在，仆射英雄涕淚新。自昔平羌功第一，不因外戚重親臣。”“褒鄂弓刀動鬼神，丹青世世照麒麟。祁連山遠冰霜古，蜀國風悲草木春。激烈肝腸為知己，摧頹歲月感斯人。百年天地誰長在，所恨飄飄未老身。”奎年十七，即以勛貴子弟從征，性剛果，尚志節(jié)，所慕獨王保保，與季父忠勇公不善也，其余直涕唾視之，惡番僧尤甚，而喜折節(jié)讀書為小詩，亦奇人哉。
吳秋漁（升）以大挑縣令入蜀。久佐勒文襄戎幕，有《四兵行》盛傳于世。《新兵行》云：“行糧全，坐糧半，給米論石錢論貫。東鄰健兒力如虎，西鄰壯男能伏弩，投名入籍報官府。領軍馬上持檄來，轅門逢逢朝打鼓。今日下校場，明日催東裝。兜鍪有纓甲有裳，箭羽白雪刀白霜。飲徒博徒舊相識，送爾黑水之河旁，此去殺賊先擒王。”《鄉(xiāng)兵行》云：“焚爾谷，毀爾屋，殺人如麻不敢哭，忍淚含饑草間伏。爾勿伏，賊人索爾剜爾目。爾勿哭，賊人追爾刖爾足。爾有了男爾御侮，十人可什五人伍。沿山樹柵路置弩，守則鳴鈕戰(zhàn)則鼓。官兵十萬動地來，犄之角之惟汝才。入賊陣取賊將首，馳歸報捷旗門開。大府諭功上封事，駐馬田間問名字，千夫百夫爾長之。昨日村農(nóng)今武吏，長揖縣官投一刺。”《士兵行》云：“徙都耶，榨都耶，曲烏鳥之夷奴耶？五十五州，亦土亦流，罰不應役，牛五十頭。頭人舍人不識字，蠻語啁啾問通事。花裙小隊跳躍來，酒市關門婦女避。鼓聲三通角三疊，今日將軍親簡閱。殺馬椎牛大饗卒，蠻刀割瞰囗帶血。挾爾哈靶，礪爾及密，減賊歸巢未六月。”注謂蠻語呼箭曰“哈靶”，刀曰“及密”。《老兵行》云：“公徒三萬來駿駿，壯夫力士紛如云。國中七尺野六尺，安有羸老堪從軍。老兵老兵爾何苦，曷田爾田宅爾土。豈無若子若弟堪荷戈，白頭猶復稱官府。老兵聞言笑不止，不失聲哭反狂喜。自云弱冠充余丁。得補名糧周一紀。轉(zhuǎn)戰(zhàn)從征三十年，半生眠食槍煙里。迢迢衛(wèi)藏指西招，雪山埋人鋤不起。大鵬側(cè)翅來啄眼，飛馬奔回二萬里。將軍厚我老猶健，能挽強弓能啖飯。解衣遍際無寸瘢，矢石不侵真鐵漢。前年平廓番，三載征苗疆。冬冬戰(zhàn)鼓響三峽，半夜下令催軍糧。帥旗渡江水。行營直到家門旁。家門咫尺歸不得，縱使歸來人不識。昔年火伴盡高官，化作煙云才瞬息。不如老兵長不死，百戰(zhàn)沙場等閑耳。醉臥沙場亦足豪，闖將一劍磨秋水。”蓋軍中所作。秋漁以軍功保知府，愿權諸郡，有惠政。灌囗繩橋久廢，集父老籌諮重建，以鐵索及笮為之，長百二十丈，行旅感誦。
甌北以乾隆三十三年奉命赴滇，佐阿果毅幕。其抵滇，距明忠烈之殉節(jié)甫數(shù)月，知其事特詳。謂蠻結(jié)之戰(zhàn)，忠烈傷一目，幾殯。少愈，進至象孔而軍中糧匱。賊诇知之，追及于章子壩，無日不戰(zhàn)，漸至猛籠，乃得糧，遂有蠻化之捷。相持者數(shù)月，迨抵小猛育，賊眾蝟集。乃命諸將串師乘夜出，而身自捍賊。相從者，領隊觀音保、扎拉豐阿，總兵哈國興、常青、德福及巴圖魯，侍衛(wèi)數(shù)十，親兵數(shù)百。及晨，血戰(zhàn)賊叢中，皆一以當百。扎拉豐阿中槍先殯。觀音保發(fā)矢，連殪數(shù)賊，饉余一矢，恐矢盡被執(zhí)，以鏃刺喉死。忠烈負數(shù)傷，力疾行稍遠，下馬，割發(fā)授家人，使歸報，而縊于樹下，家人以木葉掩之。時已奉全師速出之詔，路阻不得達。忠烈旁徨歧路，遣將士出險而決以身殉，意可悲已。甌北《鬘華山殺賊歌》述其戰(zhàn)績云：“征緬師回賊躡尾，扎營猶距七八里。一朝師駐鬘華巔，賊乃近逼山半眠。此賊目中已無我，將軍見之怒如火。明晨要與賊死戰(zhàn)，人必帶血馬必汗。賊久識我軍令明，三吹簞篥軍啟行。我軍啟行賊亦起，接踵來擾殿后兵。詰旦仍吹三簞篥，銜枚卻伏箐林密。沸唇賊果漫山來，只道官軍去已畢。忽然一駮驚轟雷，萬眾突出山為開。刀如旋風矢如雨，賊駭欲退身難回。乘高大呼何處走，截殺快于宰雞狗。矢無虛發(fā)輒貫胸，刀才一揮已剁手。其有漏刃紛逃生，前人趾踏后人首。是時官軍氣益壯，賈勇疾追窮所向。袒露不須鐵面具，縱搏空拳也莫抗。殺死猶少壓死多，填滿山溝一千丈。力倦惟將戰(zhàn)鼓鳴，余威猶作風鶴驚。狂奔并不敢高哭，哭者但聞新鬼聲。”注謂殺賊凡四五千人。鬘華即蠻化也。蓋白章子壩與賊相接，敵日增，我軍日少。孤軍轉(zhuǎn)戰(zhàn)，未嘗一敗。糧久絕，僅啖牛炙，一向猶與親隨戰(zhàn)士共之。撫恤疲卒，息其病傷，故士無怨志。其語諸將曰：“賊知我力竭而必決死戰(zhàn)者，欲使知國家威令嚴明，雖窮蹙至此，無一人不盡力，則敵有所憚而后來者易于成功。”謀國之深，非徒慷慨赴死矣。忠烈為傅文忠猶子，隨園挽文忠詩云：“送公魂入昭忠廟，小阮猶提殺賊戈。”謂忠烈也。
福文襄以剿黔苗功錫封貝子，照宗室貝子例，給護衛(wèi)。韶謂俾異姓蓋臣，得邀殊錫，以彰國家世臣之福。明年，復追封公父文忠公爵，視貝子。既而文襄染瘴，薨于軍，有詔晉封郡王街，并追贈文忠郡王，子德麟襲貝勒，孫襲貝子，以鎮(zhèn)國公世襲罔替。以異姓之躬，桓視宗藩之帶礪，國朝一人而已。甌北紀詩云：“濟美分茅土，追崇溯構(gòu)堂。相門兼有將，異姓特封王。不數(shù)韋平盛，真看帶礪長。褒忠恩命極，誰不涕沾裳。”“曠古真希見，桐封累代榮。世家蕭北府，王爵李西平。懋賞頒金策，崇勛勒鼎鐺。豈真因子貴，公自有忠貞。”甌北早歲樞直，即受知于傅文忠。及赴滇從征，適文忠奉命經(jīng)略，復參幕府。其《呈春和相公》詩有云：“屈指兵興一路中，郵亭不斷憂刀弓。頻年圣主籌良將，多少蒼生望相公。關勢尚傳銅鐵固，軍威兼列鸛鵝雄。腐儒篋有雞毛筆，要詠平蠻第一功。”錢充齋觀察同在經(jīng)略幕，讀至“多少蒼生”句，不覺痛哭。經(jīng)略命幕僚遍和，遂傳遍滇南。迨老官屯之役，緬人乞降，班師志喜，有“受降如此方威克，招致何曾一著高。”謂前此有以招降之說進者，上力斥其非，決計用兵，蓋圣謨早有成算。文忠之薨，甌北為挽章云：“地望尊崇綜百臺，敢期寒脧受栽培。我無私謁偏投契，公不談文乃愛才。”知己之感深矣，故間迫封事而詠嘆之。
乾嘉間廟堂著作，出河間紀文達者為多。有《平定回部凱歌》絕句云：“喧喧簫鼓凱歌音，半卷紅旃入鳳林。曾是軒轅親教戰(zhàn)，霜天曉角尚龍吟。”“妖星墮地響如雷，風卷陰云萬里開。邊月高高天似水，捷書一夜過輪臺。”“秋雁連天西海頭，六軍回馬唱《涼州》。擒王破陣須臾事，誰賦金閨上翠樓。”“故壘茫茫大夏城，蘆笳吹作入關聲。回頭博望浮槎地，曾是西來第一程。”“《鐃歌》一路響寒云，獵獵風生萬馬群。行到來時曾戰(zhàn)地，降蕃猶認上將軍。”“滯耳秋風入短簫，黃榆葉落草蕭蕭。西蕃已破無征戰(zhàn)，只向高原試射雕。”“赤土山前雪打圍，桃花叱撥繡弓衣。風云也稟天朝令，滿磧平沙靜不飛。”“勒石燕然莫更論，且看走馬定堅昆。垂楊綠到其摩寺，甯止春風度玉門。”“多少降羌逐馬，芙蓉闕下貢文犀。蕭關候吏如相問，家在條支更向西。”“驚翎長箭虎紋報，歌舞還朝拜玉階。今日方知神武略，書生何用議珠厓。”當時推為名作。乎回之役，兆文襄督師深入，被困黑水，勢同甕雞。其意外獲全，誠有天幸，然亦賴廟算，預調(diào)索倫兵，命富、舒諸公率以赴援，阿果毅又以駝馬至，遂得轉(zhuǎn)戰(zhàn)奏捷。文達詩所謂“今日方知神武略”者，非空言也。相傳回人繩伎稱絕：樹數(shù)丈木竿，其顛系長綆，下屬于地，回人乎橫一木，取兩端輕重相等，則步綆而上，且蹺一足唱歌，良久始下。隸于武備院，以供宸賞。后有墜鰻者，乃不復設。王鳳霓詩云：“內(nèi)官傳喚高縆伎，步上天風聽蹋歌。”想見其盛。
秀水莊胥園（肇奎），官迤西道，以李昭信事牽連謫戍。伊顯亭將軍惜其才，奏予主事銜，補伊犁丞。后召還，累擢至滇藩。在塞外凡十年，歸途有句云：“版圖雄拓真超史，轍跡周還紀詩。”著有《塞外紀實》。其《伊犁竹枝》尤詳于風土，擇錄之云：“新疆形勢踞層巔，量度曾經(jīng)初辟年。高過神京八百里，去天尺五古碑傳。”“戈壁灘頭已駐兵，城中無水欲遷城。昨傳軍令齊開井，掘處靈泉萬斛清。”“伊犁江上泮冰初，雪圃才消未上蔬。齊向鼓樓南市里，一時爭買大頭魚。”“春水穿沙到麥田，野花初試草連阡。沿渠抽滿新蒲筍，帶得長鏡不用錢。”“家家院落有深溝，一道山泉到處流。罌粟大于紅芍藥，好花笑被舫亭收。”“六月爭求節(jié)署瓜，剖開如蜜味堪夸。白瓤第一青居次，下品為黃論不差。”“許令哈薩克通商，十萬驅(qū)來大宛羊。在昔空勞無遠略，今看天馬入長楊。”“家室頻移幾幕氈，半諳游牧半屯田。番荒未覺神京遠，歲歲輪班入覲天。”“絲線紅纓不綴冠，但將品級頂加盤。一枝雀羽雙貂尾，聽鼓隨班謁上官。”“一雙烏拉跪階苔，庫庫攜將馬來。好飲更須燒一過，勝他戴酒出新酷。”“車載糧多未易行，六千回戶歲收成。造舟運入倉箱滿，大漠初聞欺乃聲。”“銅鐵金苗出礦材，屯耕需鐵采將來。寶伊錢局收銅鑄，惟有金沙禁不開。”注謂伊犁協(xié)領以下，冠皆不纓，以雙貂尾為飾。土人以革為軟底鞾，名曰“烏喇”。又以馬乳釀酒，革笛盛之，其籬曰“庫庫戴”，酒最美。每歲回產(chǎn)納糧，自古爾札至惠遠城大倉，車費苦鉅，因造舟，由伊犁江載運。邊荒異俗，略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