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廣收女弟子，嘗繪《湖樓請業圖》，為世訾詆。俞曲園先生主講紫陽甚久，門下多英俊，獨不收閨秀。嘗有西泠葉墨君女史，過俞樓不遇，留詩四首，末韻云：“斗山望重龍門峻，可許儂家立雪無？”後相遇滬上，復以詩為蟄，固卻之。又有張貞竹女史，其父業貿遷，家中落。織造某慕貞竹色，延入署，使授女公子音律。既而謀置簉，使人示意張父。父憤然曰：“吾雖貧，安能鬻女！”斥去之。後貧甚，展轉至吳下。先生憐之，割宅後空屋使居，令貞竹授閨媛琴。貞竹感甚，請師事，先生拒之，而貞竹始終執弟子禮。會錢英甫大令喪偶，大令粵人，為徐花農督學所得士，於先生稱再傳弟子，因為媒合遣嫁。其《右臺仙館遣嫁張貞竹女士》詩云：“洞房酒後集簪纓，一笑來將行輩爭。都說曲園女弟子，今朝下嫁小門生。”浙人傳為佳話。內子琬君為先生曾孫，其善琴，即貞竹所授。
京師蓄梅，皆供養土窖中，植以盆盎，余歲首，輦入豪門，為春盤點綴而已。獨定王府一樹高及檐，然著花必以春仲，寒天則以玻瓈架屋深護之，風雪中不見疏枝冷蕊也。梅為月華貝勒手植，嘗著《燕梅花候記》，具言培護之法。每花時，置酒招客賞之。貝勒不以詩名，有《賞梅》詩云：“報道庭梅已半開，東君火速賞春來。莫教零落隨風絮，點盡閑階寸寸苔，”“北地看花客詫奇，小窗二月見橫枝。憑君試問春消息，雪北香南立片時。”又，京師蠟悔無成樹者，惟城西廣濟寺有之。其樹在佛殿前，北風不到，歲久成叢，花時亦在二月。己亥春，嘗與孫惺庵同賞，惺庵詩云：“誰遣佳人降朔方，檀心微吐已回腸。智瓊翦蠟應難比，沾到酥黃是佛香。”今定邸易主，梅久萎。廣濟寺拓建殿宇，瓦礫中亦僅存枯根。追憶惘然。
明代宮中春帖但錄成語，其詞近俚。乾嘉以來，內直諸臣，每歲首進宜春帖子，則搞藻揚葩，略如宋賢名制，閑亦關合時事。李文正同治丙寅恭進春帖云：“丙照誠能久，寅恭懔獨深。緝熙天子學，兢惕小臣心。”是年甫為穆宗授讀也。己巳舂帖云：“烽清畿甸樂銷兵，鐃吹同聲愜圣情。劍戟胥將農器鑄，百花香里看春耕。”“不惜金錢百萬投，防河帝為兆民謀。桃花浪暖東風早，指日鯨波順軌流。”則以是年陜西回匪肅清，又有詔撥帑百萬瀠河也。晚近佳制殊稀。世傳長沙張文達光緒辛丑所進春帖云：“禁苑春歸上柳條，試燈風里奏宮簫。侍臣新自秦州至，風景毋忘過灞橋。”是年和議成，兩宮回蹕，深得因事納規之惜。實章曼仙（華）代撰也。
廉野云萬柳堂在草橋畔，馮益都特襲其名，阮文達題其榜曰“元萬柳堂”者，誤也。馮墅舊有蓮塘、花嶼諸勝，光緒中廢為寺，僅存小樓一角，上庋詩墨。潘文勤嘗招朝士為萬柳堂補柳，李越縵紀詩有云：“仁皇御宇滇海平，詞科大舉羅群英。相公翹材啟東閣，城東驛騎紛將迎。竹坨詞賦西河舌，迦陵樂府湛園筆。吐茵唾地千萬言，虞趙有知應失色。庭前萬樹堆綠煙，柳花亂撲春酒船。幾輩朱衣引騶唱，兩行紅燭斗新篇。平津老去珠履散，佛火鐘魚一朝換。幸逃馬廄朱閎，留得書樓映宸翰。儀徵太傅重停車，山人補柳傳畫圖。亭臺傾盡寺田鬻，東風一一搖纖株。侍郎退食命儔侶，載酒招提共延佇。疏畦便插千萬枝，頃刻濃陰滿庭產。俯仰何勝興廢哀，眼前無數菜花開。荒池水碧猶依舊，更補新荷聽雨來”。追述文毅招集詞科，衣冠文酒之盛，在當日已不勝感慨。文勤在朝，務宏獎，嘗約張文襄同招公車知名士，宴城南龍樹院，函札往復，客單至數易。及期，客至，乃未具行廚，倉卒於酒家致之，而座客已枵腹久矣。傳以為笑。夏閏枝太守藏文襄與文勤選客手札七通，裝潢成冊。王佑遐給諫題四絕句云：“槐龍突兀老秋霜，猶護當年選佛場。二十七年談舊事，依稀墨瀋姓名香。”“月旦偏從下第新，尚書冰監重人倫。牛心未啖周郎炙，慚負平生<冒毛><毛>身”。“材用由來為世儲，諸賢遭際定何如。可憐憔悴風塵底，付與荊州數鯽魚”。“益都清讠燕從佳話，吳縣風流剩斷箋。極目煙塵壇坫冷，朱門槐柳自森然。”今都人茸龍樹院，建抱冰堂，奉文襄栗主於此。
樊云門方伯丁丑通籍，預館選，作《春明雜事》詩多首，云：“榜花初坼滿堂歡，猶鎖靈扉十二環。青鳥已銜仙錄去，一時傳寫人間。”謂紅錄也。寫榜時，每一名寫竟，則榜吏密寫其名系於磚，擲於垣外，外間遂得遍傳，謂之“紅錄”，而泥金之報隨至矣。又云：“集英門外綴行齊，內使傳呼散御題。引向丹墀三拜起，兩行分就殿東西。”“御廚不托鏤成花，殿上人人得拜嘉。寫到江都第三策，中官傳賜雨前茶。”“黃紙絲闌界畫勻，舍人填出榜花新。書成五鳳樓前掛，三百人皆賜出身。”紀殿試也。試日，策題用黃紙謄刊，與試者拜領，人各一紙。賜食、賜茶，皆是日事。甲第既定，揭以黃榜，由進士或五貢出身之中書四人分寫，張於午門外。又云：“賜衣擎出午門邊，幾費江淮月進錢。莫怪後生材地薄，宮羅都不似從前。”謂新進士例邀賜絹，俗稱“表里”，絹薄如，久成具文。又云：“朝天午夜入皇城，內里傳籌未六更。見說兩宮梳洗漫，玉階鵠立候天明。”“玉座前頭列近臣，綠簽名字御前陳。後邊隱隱遮宮扇，知有垂簾女圣人。”紀引見也。凡引見，皆用綠頭簽書銜名呈進，見訖發還。又云：“君恩特敕入槐廳，雙鵠花前謝圣明。五色天書侵曉降，玉堂前輩與宣名。”謂述旨也。翰林官初入玉署，於堂墀列跽，學士捧旨囗述之。又云：“團司設飲好風光，關宴依稀似李唐。總為橋陵工未訖，教坊不敢奏《伊》、《涼》。”謂團拜也。新進士釋褐後，會飲張樂，兼宴師門，曰“團拜”。時在光緒三年春，猶是遏密八音之際。又云：“上學爭持一卷書，相公催課又傳呼。不知誰是凌云手，許帶牟尼百八珠。”謂館課也。新庶常，例派大臣教習，資深編檢分教。到館日，各攜《大學》或《尚書》一部，以取吉兆。館課試律賦及試帖，首列者直武英殿，得掛朝珠。館在宣武門內，有老桑，以其葉治目疾奇效。先文安公有詩云：“王人微在諸侯上，殿體摹書愧未工。老托青肓吾亦得，漫思乞葉洗雙瞳。”注謂庶常入館，吏先送認啟單，列應謁前輩科分次第，及與中外大僚相見禮節，末有“王人雖微在諸侯上”之語。光宣季年，翰林紛紛奏調，清秩始輕。
光緒庚辰秋，南苑大閱。時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佑掌神機營，揭舉已革驍騎校某罪狀，奏誅之。翊日，其母及妻子俱服毒，詣伯王邸門死焉。或云王主操政嚴，是人以犯令褫革。後求見，搜其衣，挾刃。疑圖行刺，杖之垂斃，而後誅之。或曰是人故刁悍，恃為某邸所眷，屢忤犯，故被誅。醇邸以其事上聞，伯王坐撤差，即命醇邸與寶文靖領神機營事。李越縵《詠史》云：“貙劉五柞設和門，神策由來七校尊。虛說霍光搜挾刀，竟聞胡建劾穿垣。南軍日造黃籠艦，東府親持白虎幡。講武驪山原故事，銀刀組甲早承恩。”紀其事也。時京營疲窳，已成錮習。屢謀整飭，以投鼠忌器輒止。雖醇邸以親賢領之，不能有所更張，是可嘆已。其《詠史》詩又云：“捧日黃云宴慶成，無端一疏落華纓。差同兒女嗤臨汝，羞見猴舞列卿。故紙賽筵猶有獄，鐵檠橫膝太無名。烏吹笛偏同坐，舉酒吳宮想顧生。”則謂禮邸與侍郎宜公宴互譫被劾事。是年冬，詔遣禮邸等恭赍《穆宗實錄》、《圣訓》赴盛京尊藏。既抵瀋，擇期庋藏。先二日，將軍以下設宴洗塵。為盛京兵部侍郎，離席與禮邸任意嬉譫。副都統富升據實糾劾，有詔落職，與宴者皆議懲。貴游狎佚，罔知禮法，其時懿綱久墜矣。若葉鞠裳《上公》詩紀某親貴在十剎海劫奪游女，其事尤異。詩云：“果然好色似登徒，不道羅敷自有夫。彼美何妨超乘視，上公直可折驅。”蓋所奪者為輔國公女，亦宗支也。國運之衰，乃生此輩。
越縵詩多及朝事，有云：“御史大夫稱貴︹，連天椒畹皆金張。虜廷屈伏比良嗣，朝議爭欲烹弘羊。一朝鋃鐺入請室，婢子甯相挽衣泣。”謂崇地山也。地山以光緒己卯使俄訂約，翰林官聯名抗疏，劾其誤國，王可莊太守官修撰、伯熙祭酒官庶常、張文襄官洗馬，皆列名。然地山雖下獄論罪，次年仍寬釋。越縵復有《書感》詩云：“一聞雷翥走艨艟，屢誤甘泉報舉烽。幾輩闕前夸鷙擊，有人橋上戲龍鍾。狴牢已見歸良嗣，狗國何曾敬郭烽。片檄指揮諸將聾，不堪此手只攜筇。”“龍鍾”句，謂萬藕ぎ尚書時亦有所陳奏也。迨壬午京察，藕胎官冢宰，以屢被參奏，眾望不孚，甘泉董醞卿司農以年力就衰，同罷免。越縵《後雞鳴歌》為二公作，云：“君不見眉州相公最恭慎，密緘自署臣安進。異代同姓誰最賢，涎想堂餐摸堂印。廿年尹京鑄橫財，馴長六官斟斗魁。耐彈差不及劉吉，敝薛道上瞻三臺。又不見深源虛負俗流譽，生意娑比枯樹。盲人瞎馬夜半行，咄咄經年不能去。時過那有風云來，尚戀芻豆群駑駘。畢生已愧太倉鼠，鐘鳴漏盡胡為哉。黃頷少年氣何盛，對仗彈文讀之竟。采藿虛驚猛虎來，掃籜奚煩疾風勁。嗚呼，七十致仕稱懸車，進退以禮綽有余。朝廷大臣養廉恥，奚待新進來驅除。罷官屢聞蒙正泣，誰似敏中稱耐職。悠悠坐令時主輕，伏床熨衣亦何及。膊膊將五更，何不高臥聽雞鳴。”又，董公事兼緣其子牽累，越縵別賦《吁嗟行》云：“吁嗟高昌巧言高安佞，千里之草風不勁。誰何健者出里儒，寒氈雪映甘棠湖。讀書所得媚世術，毋乃姓里羞江都。國運中艱餉需急，百萬轉軍竭膏血。誰知仰屋廿載余，自為司農作金穴。和戎大邸開海西，侏亻離上坐班蘭衣。王公占囁獨迎笑，亻免僥眉進酌金留犁。赫赫潮溝董世子，織襖打稽五都市。爰書數尺名捕亡，日入西曹夜北里。忽聞告密緹囊投，魯公罪狀出蔡攸。都堂Ф眙卻不理，眼前膝上生戈矛。可憐瓜葛尚如此，籠鍾夜行不知止。七八十翁何所求，為汝杌作馬牛。”其論雖近深苛，要其暮景冥行，昧於止足，殆亦無以自解爾。爾日所目為“清流”者，務抨劾貴臣，以矜風節。甚至毛舉細纖，株牽曖昧。茶坊酒肆，大書“免談國事”。慶吊朋集，遇有霜棱嚴峭者，則舉坐沈默，莫敢發辭。故老遺民，至今猶能道之。
比為從舅王可莊太守校定遺集，見其劾崇地山一疏，揭地山越權言丁約諸罪狀，謂非置之重典，無以謝國人，語甚切直，蓋同館諸公推從舅屬草者。梁節庵丈甫入詞苑，亦與列名。疏上留中，節庵丈賦《庚辰七夕》詩三首云：“苕苕西北起微云，鏡約私諧錦段分。鳳軫龍梭都不惜，駕橋靈鵲已殷勤。”“窈窕云扃乞巧多，瓊枝消息遞微波。天風松卻黃金鎖，故遣佳人會絳河。”“瓜果金錢綺席開，長安城里笑聲來。杜陵善寫蛛絲慧，何止孫樵擅賦才。”雖托諸瘦詞，而其義自炳。詩成，秘藏篋衍。晚年為人書Ψ，乃稍傳於世。節庵丈居焦山，有《謝王二太守送米》詩。迨從舅卒於蘇州，丈自鄂赴其喪，途經鎮江作《思舊》詩云：“脫葉嘶風正二更，燈船初泊潤州城。芳菲一往成凋節，言笑重來已隔生。寒鳥凄凄背江去，疏星落落向人明。此行不敢過衢市，怕聽茅檐涕淚聲。”沈摯語不可多得。從舅守鎮江，盡力民事。其移官也，丹徒令王蘭芝詣謁，見鄉民數輩哭於郡署前，以為訴冤者，詢之，則曰：“聞好官將去，故爾。”芝蘭慰之曰：“太守暫去，行且復來。”乃揮涕而去。迨蘇州耗至，士輟學、農輟畝、工輟市，若相吊者，結語非漫作也。
天潢故事用黃帶，故俗呼“黃帶子”。寶竹坡侍郎系出玉牒，其以使節過江南，遍攬金焦諸勝，因仿東坡軼事，留帶於焦山寺。張文襄自楚督移攝兩江，重游焦山時，侍郎已前卒。睹其遺帶，因題詩云：“玉局開先繼石淙，竹坡游戲作雷同。大廷今日求忠諫，魏笏終當納禁中。”“同姓懷忠楚屈原，湘潭搖落冷蘭蓀。詩魂長憶江南路，老臥修門是主恩。”侍郎性坦率，官少宗伯，朝服猶假自其友。罷官後，恒往來西山。鄭太夷為其壬午閩闈所得土，有《謁侍郎》詩云：“滄海門生來一見，侍郎憔悴掩柴扉。休官竟以詩人老，祈死方知國事非。小節蹉跎公可惜，同朝名德世多譏。西山終歲勤還往，愁絕殘陽掛翠微。”光緒之季，文襄入樞府，得拜竹坡墓下，復賦二絕句云：“翰苑風流四諫風，至尊能納相能容。楓林留得愁吟老，長樂疏星獨聽鐘。”“子政忠言日月光，清貧獨少作金方。市樓一戔良鄉酒，那得魚頭共此觴。”注謂竹坡貧甚，嘗凌晨訪之，惟新熟良鄉酒一甕、咸齏一揲，相與對飲，更無鮭菜，其風味可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