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戌七月，恭忠親王以召對失儀，朱諭嚴斥，降郡王，仍留直，并奪其子貝勒載濂銜爵。次日，以兩宮懿旨，賞還之。袁嫗太常紀詩云：“竟陵玉節擁朱輿，涉歷艱難委佩余。西邸誰陳因果論，東平難乞短長書。幅巾倘幸傳歸第，華屋何人為曳裾。割肉污貂終得釋，風雷扌前爪事何如。”題但署《甲戌七月晦日》，於恭邸獲咎之由，未盡明也。王壬秋《獨行謠》述其事則云：“安子小黃門，御前頗承趨。初無城社托，夤緣畏鼠狐。熱車游九門，廠店椎珊瑚。御膳供粗瓷，微詞傾六耶。或云謬啜茗，取箸疑亞夫。蔡生好抵戲，奏上生崎嶇。危乎臣不密，嫁禍翻怨倭。”注謂：“外間傳說安得海供膳用粗瓷器，圣母間故，對曰：昨六爺言宮中求索多。圣母不悅。未幾，恭邸革去議政王。”又：“傳聞恭王每入對，恒賜茶，一日忘設，王誤舉御杯，故云失儀。”失儀事小，意者借以督過耳。又云：“編修蔡壽棋奏劾恭王，王嘗言其人不宜在翰林。及奏上，太后問王：‘有人論汝，知之乎？’王對：‘蔡某非善上。’后怒，遂罪恭王，幾不測。蔡先以奏示倭相，故後并怨倭。”壬秋寒儒，不列朝籍，所述第得自傳聞。然以夾輔之尊，屢攖譴斥，必有潛失宸眷者，蘭艾不容，芳荃不察，是可累欷者矣。

王慶棋之入直講幄，張振卿都憲師以編修同被恩命，在直未久，不善慶棋所為，即乞養歸。慶棋膺眷日隆，華秩崇銜，輿論薄之。穆宗升遐後，坐典試匿喪，為臺諫劾罷，實借辭也。孫琴酉太仆《讀吳柳堂遺疏感賦》有云：“玉陛金鋪散曉光，鈞天一醉夢難長。誰知十部龜茲外，別有人間萬寶常。”即刺慶棋而作。穆宗好乘馬，宮車晚出，有御馬名“烏之珠”者，悲鳴於景山林樹間，不食以斃。黃公度詩云：“多時不見宮車駕，一馬悲嘶夜復夜。自蒙拂拭眾人驚，奚啻黃金長聲價。青絲絡頭伏道旁，反因受寵叢譏罵。何如死殉侍昭陵，風雨靈旗馳石馬。”言外亦寓諷刺。

孝哲后身殉穆宗，李越縵官京師，恭賦挽詞云：“才唱廉歌送素車，永安宮里咽悲笳。碧桃愛種千年果，白柰愁簪二月花。阿母層城誰遣使，玉皇天上自攜家。靈衣颯颯因風舉，知是長望翠華。”“兇門柏歷罷皇儀，猶象深宮大練衣。扶荔風香圖史富，濯龍花發宴游稀。傷心寶辭瑤媵，幾見圓鐺妒玉妃。鳳御襄知有恨，平恩銜命向金微。”故事：選后，皆后妃并選。而兩妃先期入宮，穆宗選后時，圣母屬意鳳秀女，母后謂崇綺女端莊，決於帝。帝以母后意定之，由是為圣母所不喜，禁不得輒至中宮。帝疾革，后趨視，猶斥其蠱惑。迨帝崩，不立嗣，別立德宗以嗣顯廟，后益悲憤，曰：“然則大行皇帝猶殤也。”遇麗妃深勸之。是夕，后崩。光緒己卯三月，合葬惠陵。世傳嚴玫君女士所賦《孝哲皇后挽詩》云：“升遐帝駕六龍行，遂迫星軒返玉京。獨抱湘君捐恨，誰明姜后脫簪情。承華未建元良位，長信難居頤養名。但祝女中堯舜壽，垂簾仍復御升平。”“惠陵杯土已乾無，莫問忠貞晉大夫。神器只應兄及弟，徽音那得婦承姑。鸞聲縹緲思黃竹，鳳采銷沈泣白榆。翹首愴呼天下母，千秋明月一輪孤。”語出閨檐，故能直筆。“大夫”，謂吳柳堂侍御也。柳堂從事惠陵，遂不返。遺疏爭為穆宗立嗣，語甚切直。其時宣宗派下，僅貝子溥倫於序可繼，然實遠支入嗣，非嫡裔，故不得已而迎立德宗。尋有詔，異日德宗承祚之子，即為穆宗嗣子，且命錄吳疏，存樞閣以旌之。

李越縵詩云：“爭說千官扈蹕回，田盤馳道百花開。杜鵑一樹斜陽里，獨向蒼梧泣血來。”詠柳堂事也。柳堂初官御史，以疏爭成祿事左官。成祿，滿州人，為甘肅提督。高邑貢生馬吉貞等聚眾抗捐，巡道竇型等通稟上聞。成祿遽派兵擒斬之，駢死二百余人。縣令管笙訐其冤殺，事交廷議。柳堂既疏請誅成祿，迨廷議定，則改立決為監候。復具疏爭之，坐戇直獲譴。越縵《讀史》詩云：“黜陟山中豈與聞，罪言諫草重紛紛。將軍鐵券賒三死，大賈金錢策異勛。已為免冠憎汲黯，徒傳請劍出朱云。洛陽痛哭終何益，輸與當年萬石君。”當日王通政（凌辰）、王理少（家璧）亦疏爭之。迨議成祿罪名，疏稿已具。醇賢親王後至，袖一疏，以“牽合天時，刺聽朝政”，請譴言者。某公奮筆署奏曰：“王爺大，中堂小，吾從王爺”。遂以上，于通政等爭之不得。見陳伯潛太傅為張仲昭題柳常所作《圍爐話別圖》詩注。其詩云：“侍御案稾事失刑，一斥謫臥蘭山陘。當年廷議孰主者，斫伐直木新發硎。寧期再出殉龍馭，秦良衛史公所型。同時四諫接踵起，欲挽清渭澄濁涇。曉曉牖戶及未雨，紀綱之正先朝廷。角弓翩反局一變，竄逐流散隨春星。忌醫廿載藥籠盡，疾亟永命尊苓。抱薪止沸國卒斬，騷魂九死誰能瞑。我交侍御恨已晚，衰淚猶為同宗零。談詩說鬼再寒暑，廈語謂踏田盤青。張侯居廬更嘆逝，攤卷百感鰥魚醒。薊祠既成就故宅，去後還往余風螢。橫街每過轍掩袂，矧對遺墨憑精靈。黃童死孝骨朽早，肯念桑海吾伶仃。藏書掠遍獨脫此，呵護無亦關冥冥。長言追記慰明發，永寶手澤揚余馨。”“田盤”句，謂侍御死前語人曰：“將游盤山。”故其上陵不返，家人猶疑在盤山也。“黃童”，謂再同編修，卷中存其題作。回光間有所謂“翰林四諫”者，為張文襄、黃漱蘭、寶竹坡及何太守金壽，同以敢言得名，李文正陰主之。太傅與仲昭父簣齋，皆當時健者。嗣以恭醇二王不協，政局中變，諸建言者，先後坐事斥罷，詩中所謂“角弓翩反”也。柳堂罷歸，吳圭送之以詩云：“當時辣草避人焚，抗直何心天下聞。冤獄雍州沈黑水，狂名漢殿宥朱云。全家未遂還鄉計，五道猶馳出塞軍。畢竟霜威懾諸將，端無車騎冒奇勛。”“頗憶當時戎馬間，邢側耳痛傷殘。毒民誰劾呂文德，坐法新收田武安。漫道玉關春不度，早知金殿禮終寬。乘聰會詔還臺省，萬囗何勞惜諫官。”“邢”句，謂其時有旭紅營至順德，與民，屠百余人，適與成祿事相類。未幾，柳堂果以吏部主事起用，遂殉山陵。盛伯熙《惠陵》句云：“白云深處空回首，一個孤臣萬疊山。”或謂即指柳堂，而楊雪橋謂是乙亥九月醇邸從太后閱視陵工志哀之作，伯熙手抄之，誤以入集，附記之。

同治朝，群盜就平，邦家再造，實基於文宗詒謀之遠。顧復初詩云：“鼎湖一紀御瑤宸，痛值遭家不造辰。廟算早能平寇盜，天心況復最慈仁。成功應告先皇廟，報國還須少主臣。今日有嘉占折首，共球行見萬方賓。”紀金陵奠定，而歸美文宗也。文宗在位，屢蠲租賦，裁河員，減京餉，務恤民艱。軍興，餉乏，有請加賦者，嚴斥不詐。彌留末命，猶以東南未平，百姓蕩析離居，慘罹鋒鏑為念，是即祈天永命之符。御制詩有云：“大江南北亂離中，豈是妖氛氣力亢。守土居然皆走鹿，斯民能不賦哀鴻。九重自揣殫思慮，三載何曾奏事功。麟閣至今猶漢代，丹青何以繪草公。”惕厲憂勤，圣衷如揭，終憑神算，以殄兇頑，宜也。兩宮聽政，實踵乾規，孝欽英敏善斷，孝貞雖恭慎無為，而務持大體，園工之罷，安豎之誅，胥由裁定。同治初，嘗命輯前代帝治及垂簾事跡可為法戒者，以資觀省。穆宗親政之始，預誥諸臣盡心匡弼，勿避嫌怨。光緒初元，求言恤災，有“上天降災，何不移於宮廷”之諭。左文襄之入樞府，亦孝貞后主之也。庚辰，孝欽疾，次年乃愈，而孝貞驟崩。王必達賦挽詞，有云：“聞說憂西內，殷勤藥自嘗。心虔招扁鵲，首ぽ乞長桑。一夕微疴感，群生我妣傷。青霄扶紫極，益壽助媧皇。”當日姒幄徂音，固臣民所不料。自是甲申、甲午迭更外釁，誦《黃臺》而傷抱蔓，涉銅陌而感生荊。雖曰天屯，詛非人事？俯仰陵谷，有余悲焉。

古禮親盡則祧。穆宗升附時，太廟龕位已滿。而遷祧世室之制，東朝力持不可。於是與議王大臣援奉先殿成案，創為并龕之說。獨醇賢親王疏，籌久遠，尚存復古之漸。廷臣專疏抗言者，竹坡侍郎（寶廷）及于廷尉、王少卿等數人而已。嗣取決於直督李文忠，亦未敢立異，僅言并龕之敝。籌及增室，蓋用黃陶樓方伯之議，所謂“彼善於此”者。李越縵《日記》謂廟祧之廢，自圣清始，皆合肥不學無術誤之。而不知文忠所處之難也。瞿文慎《詠叔孫通》云：“禮樂屬微缺，復古乃其時。如何稷嗣君，空以茍且為。”當指此事托諷。文慎甫授館職，大考列第二，即擢侍講學士，年未三十。自是典試督學，軺車四出，且往往一年兩役。自蘇學召還，即擢尚書，入樞府。眷遇之優，同時無匹。或謂其貌似穆宗，召對時，慈圣顧之流涕，因諮勉交至。其得眷由此。初疑無稽，近見文慎《大考擢官，召對養心殿恭紀》詩云：“珠襦武帳中，東朝發清問。嘉爾少能文，勉旃為國俊。俯詢臣親年，謂是汝家慶。慈懷痛先帝，悲感聲淚進。仰視不能語，更端承懿訓。曰帝在幼沖，岐嶷實天性。來歲期典學，蒙養古以正。稽首戴徽音，對揚忝非分。”詩為光緒初年所作，則外間傳說，不盡無因。其《有感》四律之一云：“安輦臨長樂，鳴鐘出上林。勤勞酬姒德，尊養極堯心。臺沼經營盛，球刀付托深。如間中興烈，大寶有垂箴。”隱諷園工，具見忠愛。

直隸教案之起，由於教士收買幼尸，供試驗醫術之用。適有匪徒以邪術誘拐稚幼，販鬻圖利，咸疑為教堂主使。眾憤所激，釁端以成。時崇地山（厚）為通商大臣，於愚民赴訴者，輒激勵之，焰乃益張。遂有拆毀教堂，戮辱教士之舉。教士迫求懲兇，且指摘守令之防護不力。曾文正方督直，不得已，解府縣任，逮究行兇者。達民夙鷙悍，又以是舉為義，集訊日，爭前自承者十數人，欲摘釋而不得。政府亦怵於外患，卒至守令遣戍，暴徒就法，而與西人屈意行成。即所謂“天津條約”也。當事初起，京朝官眾論激昂，至欲興兵雪憤。及定案，則又集矢湘鄉，劾其誤國。臺諫中若賈小樵（瑚）、宋雪帆（晉），皆抗疏最力者也。獨馮曉滄部郎《打絮巴》一詩，持論為允。“打絮巴”者，俗謂“拐匪”，亦曰“拍花”，蓋采生折割之流。詩中首述誘拐云：“陰云障日雷失鳴，魑魅罔兩紛縱橫。生剖人心抉人睛，分遣徒黨混市城。與人作意為逢迎，袖出迷藥彈指輕。頓教慧黠成蚩氓，結舌無言雙目瞪。倀者前導相隨行，回頭猛虎牙爪獰。波濤洶涌左右驚，幾人死地知求生。父號失子弟失兄，坦坦周道生榛荊。樵童牧豎絕經營，坐看書館無書聲。”又述達事肇端云：“赫赫官府位列卿，薄言往恕怒莫攖。地方官吏心未盲，強者強項無能爭。津門義士憤不平，振臂一呼街衢盈。衛民報國死有名，萬眾一囗如同盟。ん聲鼎沸雜銅鈍，婦人女子皆豪英。手刃渠酋髑髏擎，翦除余孽無留萌。高樓十丈何崢嶸，濕柴一束擲飛甍。火光倏起風力并，畫棟雕梁頃刻傾。”“列卿”，謂崇地山也。倉卒一，袒臂爭起，蓋民間挾憤不平者，非一日矣。又述京朝風議云：“詰朝傳播遍帝京，有客掀髯浮巨觥。驚喜疑慮心交縈，謂非天意人難成。中朝大官論道精，中興勛業一柱撐。李唐郭李明陽明，遵養時晦得權衡。動出萬全王者兵，安能鹵莽為楚傖。我皇盛德務含宏，感召異類推至誠。煌煌玉律不可更，長駕遠馭恢寰瀛。”當日朝士蒙昧之習，虛僑之風，於此可覘其概。所云“大官論道”，當有所指。其謂祁文端、沈文定之輩歟？詩末又云：“義士義士誰使令，爾死於法非於情。爾曹身死姓字榮，七十二沽水澄泓，爾曹姓氏同其清。”蓋憫罹法諸人也。馮為北直人，立言固當如是。世稱其治獄仁恕。時以比部郎兼提牢獄，中有瘐斃者，坐奪官。曾文正與之鄉舉同年，因延主柳川書院講席，故於是事聞見特詳。余得是詩於其孫公度少府。公度處屯習Т，不忘宗國，有祖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