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方御史文

嗚呼！庚子歲，有光與公孫元儒，聯(lián)名薦書。是年九月，同榜之士，使予為文以壽公。予序公為兩京御史時(shí)，猶見古所謂柱后惠文冠者，因略論數(shù)年間天下之事。詹事陸文裕公讀之，以為知言。

今俛仰又二十年矣。公孫蠖屈于南宮之試，予亦瓠落于東海之濱。當(dāng)是時(shí)，公蓋相期以天下之士，而今何如也？

嗚呼！富貴壽考，公則已矣。后生小子，嘆歲月之如流，而長年者之不能待，所以不知其涕之無從也。尚饗！

祭王方伯文

惟公早歲，奮跡甲科。踔厲風(fēng)發(fā)，令聞孔多。始蒞永康，民載其德。疆理其田，石不可泐。分部南都，以厘余皇。奔走江湖，啟處不遑。武寧王家，勛貴無二；獨(dú)繩其私，卒屈以義。于越之臬，遂視南海，鹺政既通，黎亦知悔。受節(jié)章貢，威棱日著。帝用簡在，命端臺(tái)敘。

公起諸儒，武服之共。愛人下士，所向有功。桃源、華林，大帽狂猘。旌旗一麾，首駢頸系。帝嘉其休，俾藩于滇。乃以將父，弗究其年。

自公之歿，垂四十載。士習(xí)選愞，孰知敵愾。海島小夷，敢齮我疆。于今九年，我武未揚(yáng)。故老流涕，思得公等。適會(huì)里社，薦公鼐鼎。惟公孝友，宗黨所稱。況復(fù)才杰，起慕后人！公有令孫，辱之交游。敬進(jìn)斯文，以侑醪羞。尚享。

祭王儀部文

嗚呼先生，早歲而孤。懿惟賢母，以訓(xùn)以謨。年踰弱冠，飛翔南都。大音不諧，連城屢刳。七上春官，每進(jìn)踟躕。鄉(xiāng)里輕儇，見謂為迂。先生弗顧，猶來于于。遂被首薦，冠絕羣儒。向之嗤者，自愧鷇雛。

嗚呼先生，今也則亡。人生之變，旦異夕殊。惟我吳、越，山海隩區(qū)。二百年來，不聞鼓桴。一朝海上，有此倭奴。先生過家，仗節(jié)紆朱。方榮晝錦，忽聞惕呼。捐金散糈，以恤荷殳。厲志循城，卒全其郛。眾口礫金，武夫睢盱。先生仗義，往明其辜。遂罹毒暴，俄焉告徂。八年輦下，首丘于吳。莫逃者數(shù)，天其可呼！

歲之正月，歸先公墟。凡我親交，出祖于婁。有肉在俎，有酒在壺。先生有知，啜此清沽。嗚呼，尚享！ 【錢宗伯不選，今仍存。】

祭朱恭靖公文

孝皇御極，十有八年。覆冒區(qū)宇，其仁如天。思遲多士，六策臨軒。唯昆為縣，僻在海堧。三選大魁，公出其間。豐芑之遺，于今再傳。皆為公相，燦爛星躔。公獨(dú)難老，齒德莫先。

公之初登，屬世休明。在漢廷中，年如賈生。濟(jì)濟(jì)振鷺，談道虞、黃。石渠、天祿，經(jīng)史是程。公守純質(zhì)，不競于榮。卒以資敘，乃躋六卿。既長天官，居于洛京。召公之誥，未老而行。永賁丘園，令譽(yù)日隆。海內(nèi)企望，天子臨雍。升歌鹿鳴，下管新宮。三朝禮建，比古榮躬。云胡不慭，遽爾告終！

帝用震悼，贈(zèng)恤實(shí)崇。人臣之寵，其有始終。哲人云亡，朝野所恫。奠此湑酒，以告殯宮。尚享。

祭顧方伯文

有光于公，少荷許與。乃以濩落，有負(fù)相知。昔卷衣之復(fù)，方當(dāng)計(jì)吏之偕，不得致?lián)峁字椋唤裨崂冎l(fā)，適拘巫史之忌，不能供復(fù)土之役。然生辱委重，俾論序其文章。歿又僭踰，獲撰次其行事。穆叔有云，是三不朽。于以答公，亦無愧矣。敬陳洞酌，告訣堂筵。庶幾明靈，鑒此享侑。

祭周孺亨文

昔恭簡公倡道于星溪，而一時(shí)學(xué)者之云集。曾日月之無幾，而微言之頓息。唯先生發(fā)揮遺旨，儼師門之典則。公以先生之少恢廓，而屢箴其微窄。然自公之云亡，門人學(xué)徒何啻五侯倍譎，而先生依繩循矩以無失。蓋終以有所至，而無間于參魯與商也之不及。唯先生之孝友溫良，真鄉(xiāng)里之矜式。讀書養(yǎng)親，歲不出于戶閾。與古之篤行君子，實(shí)并駕而無慚色。中耿耿欲有所為，外靖恭而簡默。使之立乎廟廊，雖不出一語，猶足以儀刑其德。何天命之不佑，而使之老于行役！

今歲之春，吾邑同黨之士蓋二十余人，并裒然以北。既無拔茅匯征之期，而有北風(fēng)「攜手同行」之戚。孰知先生中道而返，而又罹此極！嗚呼！先生之不幸，蓋有系于邦國。而身世之可悲，又何異于一吷！睹旨酒之在尊，共陳詞而灑泣。嗚呼哀哉！尚享。

祭沈養(yǎng)吾仲常文

嗚呼！人亦有云，子門貴顯。五年之中，忽焉淪殄。養(yǎng)吾少俊，仲常順婉。言念相從，懷之罥罥。人生富貴，如花之妍；朝露方晞，夕已萎焉。人皆痛子，蓋莫不然。所爭蚤晚，何足相憐？念子兄弟，托余摹石。狼跋東歸，吾廬未葺。敢忘此言，以負(fù)平昔。嗚呼痛哉！尚享。

祭居守齋文

嗚呼！君于世人，居聲利間。混混與眾，如玉與石囗先。彼市道交，朝丑暮妍。春花秋草，君無變遷。君之教子，一經(jīng)是專。「是穮是蔉」，不知豐年，憶子之試，君嘗居先。子出父俱，有往必連。昔在陽羨，不遇收甄。風(fēng)雨凄其，旅泊蕭然。子為父泣，父為子憐。二年前事，猶在眼前。子成有待，君胡溘然？后乃萬鐘，何及當(dāng)年。凡為子者，誰不痛焉？

祭唐虔伯文【代】

鳴呼！黃鵲摩天，一舉千里。蜩與鷽鳩，榆枋而已。孰云不然，兩易其處。先生之志，而止于此。顧視童嬰，凌空出羽。嗚呼哀哉！

昔在學(xué)宮，侃侃龂龂。行則方履，語則正襟。邈然孤特，高步士林。排難立節(jié)，義色必形。諸生后學(xué)，退讓逡巡。州牧邦伯，來咨來詢。干木之廬，過者則欽。眾所指目，玳瑁南金。胡以白首，獨(dú)抱遺經(jīng)？積日累月，旅貢在庭，一命之榮，道殞彭城。嗚呼哀哉！

凡我同門，風(fēng)水奧旨。歲月茌苒，慚德無似。三年不見，夢(mèng)寐京邸。聞?dòng)袣w音，相告以喜。瞻望城西。素旌來止。其誰與歸，九原莫起！臨觴一慟，薦于筵幾。嗚呼哀哉！

祭劉縣丞廷運(yùn)父文唯翁氏唐，別姓以劉。赫赫太宰，世仰厥休。太史振挺，式紹芳猷。翁潛弗耀，高于鄉(xiāng)州。歲時(shí)升賓，拜至獻(xiàn)酬。宜受多祉，胡以彌留？嗚呼哀哉！

生我賢丞，奕奕清修。周視原野，十夫有溝。從者告饑，日坐孤舟。蓁蕪萬畝，惟民之憂。言于太史，欲去其蝥。民方恃賴，罹茲家尤。嗚呼哀哉！

天靳翁壽，奪我賢侯。奔喪之禮，世莫能繇。移其訃日，炫服事賕。窳吏仍踵，罔以為羞。丞則見星，蹈禮莫偷。其仁其孝，翁教之周。惟昔國僑，鄉(xiāng)校不仇。儒者之道。所闡必幽。敬述民謠，以侑牢羞。

祭張封君文

嗚呼！九隆既哲，七綰亦墜。昆明不閉，鄒魯同致。清河綿綿，以燕后昆。年耄行獨(dú)，為鄉(xiāng)禮賓。有子登朝，不遑將父。終朝永嘆，三復(fù)陟岵。嗚呼哀哉！

大疾奄及，靡聞歲月。銅魚使至，傳言恍惚。訊之果然，悲痛存沒。嗚呼哀哉！

昔也越嶲，萬里燕臺(tái)。今也乘化，風(fēng)云徘徊。鑒茲嘉旨，魂兮歸來。尚享。

同年祭陳封君文

嗚呼！乙丑之歲，登于南宮，吾邑四人，鄭州為榮。言念生我，高堂半空。鄭州二親，祿養(yǎng)獨(dú)隆。府君之年，方進(jìn)未窮。胡以長逝，蒙汜忽終！

于維府君，世承文學(xué)。其祖博士，卓為先覺。校文省中，所得卓犖。府君傳業(yè)，遭時(shí)齷齪。以遺令子，方發(fā)其璞。衎衎衙飲食。珪璋有渥。

于呼！人之生世，何者能全？傷哉貧也，每食泫然。府君于子，欻見高軒。天若厚之，又靳其年。悠悠江水，有郁新阡。葬以大夫，亦顯孝賢。嗚呼！尚享。

祭外舅魏光祿文

有光七歲，為公之壻。不幸先妣蚤逝，中間多故，婚姻失時(shí)。以公之仲女之賢淑，周旋六年。遽從先妣于地下。藐然二孤，置之今妻之懷抱，以撫以育，辛勤萬端。而婚姻往來，如先妻之存，未嘗有間。可謂邢遷如歸，衛(wèi)國忘亡也。蓋死生之際難矣。重以不肖連蹇困頓，自辛丑以來，四殿南宮，鄉(xiāng)里親戚，以為嗤笑。公慰藉懇懇，未嘗不以遠(yuǎn)大為期！至于生平迂拙，不能與世俛仰，而數(shù)十年中，屏居野處，隔越百里，造請(qǐng)或不以時(shí)。公未嘗責(zé)望禮節(jié)，幾微見于辭色也。公可謂淳德君子矣。

去年冬，雨雪中，公使人至江上，遺以綿炭。今年四月，人自公所來，言公聞吾妻病，方開龜視吉兇。又聞公疾革，數(shù)問吾妻。其見念如此也。不意間一月，而公之訃至。吾夫妻相對(duì)泣下。然吾妻死者數(shù)矣，以是先令女甥，星夜奔公之喪。而吾妻尋亦至于大疾。

如剡之痛，旦暮日新。加以形體羸弱，死傷相繼，疾病憂虞。比聞公之變，則又驚悼痛怛，以至于今，不勝哀苦。氣息奄奄，行五六步，忽自僵仆。獨(dú)念公之卒，踰二月矣。禮：有殯聞喪，「將往哭之，則服其服而往」。所以至于踰月者，病也。扁舟百里，勉強(qiáng)匍匐，以拜公之前。冀公一舉吾之觴而已矣。哀哉！尚享。

祭顧文康公夫人文嗚呼！女婦之職，不出閨中。及其崇貴，與皇家通。維文康公，大科奮跡，四十年間，遂躋祟極。富壽康寧，當(dāng)世所少。夫人配之，與之偕老。

赫赫我皇，統(tǒng)壹圣真。考禮肄樂，制作紛紜。既秩殷典，百神威侑。文康雍雍，在帝左右。猗與夫人，象服是宜。朝于兩宮，從后之居。太室穆穆，佐上冊(cè)寶。金章玉牒，夫人是導(dǎo)。西苑膴膴撫，庀其蠶事。鞠衣翟車，夫人則侍。邈然千載，大禮曠墮。夫人際之，見所未覩。匹婦之微，一命為多。有美夫人，如山如河。

生有誥命，一品之貴。薨有奏訃，賜之葬祭。潭山之原，從文康止。天子之賜，恩榮極矣。凡厥富貴，莫不有終。維我生人，誰能不恫！尚饗。

祭葉夫人王氏暨世德夫婦文嗚呼！夫人以司馬之愛女，衡洲之賢配，宜膺受多祉而壽康。以石野之才賢，宜紹文莊公之休光。而孺人之慈孝，有以奉姑相夫子，以觀其后之繁昌也。三十年間，庭內(nèi)雍雍。人曰「文莊公之門，尚有典刑」。一朝變故，構(gòu)此痛冤。萱堂既空，蕙帳靡存。奄及主鬯，懷寶沉淪。遂以窀穸之事，貽厥嗣孫。嗚呼哀哉！

崢嶸霜天，千里玄冱。慘慘令母，攜持子?jì)D。帷輤相屬，往即長路。吁嗟造物，為幻羣庶。人生婉好，誰不樂處。回首百年，皆非其素。如一葉飛，千林空樹。惟是積德，可以相付。我懷文莊，聿起遐慕。猶有孫謀，永世無斁。尚享。

祭張貞女文

自古女子之見于史傳者多矣。或自閑于安平無事之時(shí)，或蹈難于感慨卒然之頃。惟貞婦之所遭，殆人生之未有，以淫姑之內(nèi)主，值兇徒之參會(huì)。魑魅魍魎，見形于清晝之中；豺狼虎豹，聚毒于深夜之際。入地?zé)o穴，叫天不聞，備百端之荼毒，竟一死以自明。

惟彼兇徒，漫天之惡。恃其多財(cái)，力能使鬼。懸千金于市中，謂三尺之可賣。豈知神明之吏，緣夢(mèng)寐以求形；童髫之女，坐公庭而辨貌。實(shí)人心之共憤，信天網(wǎng)之難逃。

嗚呼哀哉！死何酷烈，生何艱辛！獨(dú)任綱常，孑然一身。沉沉昏夜，炯炯者存。謂其不然，彼亦何人。誰無室家，誰無此心！

吊何氏婦文【并序】

何氏婦，鄒平王教授周君女也。始，鄒平君教長興，婦與何生隨家長興。何生病，婦潛自割肱，合椒湯進(jìn)之，良愈。鄒平君既遷官，生夫婦還昆山。一日婦病死。生與予亡妻有兄弟之戚，為童子時(shí)，嘗來予家。予妻死，生亦不來。不意數(shù)年間，生亦有妻已死。見生言之，潸然淚下，為文以吊之。

惟孝子之獨(dú)行兮，世或議其為奇。茍毀身以全親兮，又何乖于民彝？斯前世之所傳兮，在人子固有之。至于今而創(chuàng)見兮，婦為夫而自刲。夫與父其一道兮，夫孰謂其非宜？殘肢體以事君子兮，謂白首其相隨。胡淑婉之速化兮，忽自背而先馳。致夫君之彷徨兮，形枯槁而面黧。旦出門而難歸兮，夜涕泣于空帷。惟夫病之可念兮，尚無愛于玉肌。何遐舉而不顧兮，乃又遺之以離悲。自今其被疾而致羸兮，又誰為之憂危？彼萬族之相托兮，各得其偶以嬉嬉。夫人生之有妃匹兮，固百年以為期。何中道而自失兮，行忽嘆其仳離？予昔嘗歷此變兮，怳日遠(yuǎn)而星移。憶何生之垂髦兮，悼往昔而傷咨。況同事而相感兮，不知夫涕淚之淋漓。

祭外姑文昔吾亡妻，能孝于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麤食之養(yǎng)，未嘗不甘，知夫人之儉也；婢仆之御，未嘗有疾言厲色，知夫人之仁也。癸巳之歲，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氣息掇掇。猶日念母，扶而歸寧。疾既大作，又扶以東。沿流二十里，如不能至。十月庚子，將絕之夕，問侍者曰：「二鼓矣。」聞戶外風(fēng)淅淅，曰：「天寒，風(fēng)且作，吾母其不能來乎？吾其不能待乎？」嗚呼！顛危困頓，臨死垂絕之時(shí)，母子之情何如也。

甲午丙申三歲中，有光應(yīng)有司之貢，馳走二京。提攜二孤，屬之外母。夫人撫之，未嘗不泣。自是每見之必泣也。

嗚呼！及今兒女幾有成矣，夫人奄忽長逝。聞?dòng)囍眨泄庠⑺山希嗳グ倮铮餍嵌瑒t就木矣。悲夫！吾妻當(dāng)夫人之生，既以遺夫人之悲，而死又無以悲夫人。夫人五女，撫棺而泣者，獨(dú)無一人焉。今茲歲輤車將坎于墓門。嗚呼！死者有知，母子相聚，復(fù)已三年也。哀哉！尚享。

祭妻祖父母文　橘泉先生、趙氏夫人，既葬之后三日，孫壻歸有光始獲奔祭于墓，泣而言曰：

嗚呼！吾妻之歸予蓋晚，而事公與夫人最久，于諸孫中，特加憐愛。吾妻嘗言公、夫人所以勤閟以昌厥家者，甚詳。癸巳之歲，吾妻遘罹屯疾，屬公、夫人之歸轝將駕，猶扶攜至家。迨疾轉(zhuǎn)亟，一日九死，乃始舁歸。迢迢至家二十里，懼不能至而死于中涂，且以不得送其祖父母為恨。今歲，吾舅始為公、夫人啟攢即窆，忽忽七年矣。

于乎！人生離合，倏焉而來，倏焉而去。方其數(shù)盡，何有于壯，何有于老，同返于冥漠之鄉(xiāng)。高墟之原，公、夫人藏焉。馬鬣新封，草芽已茁。樵夫晝歌，猿狖夜號(hào)。公、夫人不能起，吾妻又不能歸。已乎傷哉，千古之恨。

謁宋文貞公墓文

維年月日，具官歸有光，謹(jǐn)以瓣香，拜謁唐宰相宋文貞公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