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之先妣，與公同祖，不幸蚤逝。嘗念少時之母家，羣從諸舅，每見輒哀憐慰藉，為談先妣生平，相與淚下。至今使人有戚戚渭陽之感。而憲副君又同學(xué)相知愛，故以公、恭人之遺事，使予論次。因謂憲副君既以卓然有立于世，而推周氏之淳德，淵源蓋有所本，以附之家乘云。【按周憲副告病疏，情詞懇惻，有李令伯之風(fēng)。且憲副高堂白首，萬里遠(yuǎn)宦，兩聞家訃，負(fù)痛終天。特載其告病疏，以見哀懇不允，不獲已而赴任，非以宦情奪其孝思者也。常熟本盡削之，殊失作者之意。昆山本刪繁從簡，頗存梗槩，今從之。然觀鈔本，刪者不類太仆親筆。復(fù)古堂刻，與鈔本元稿同，今仍錄于左。其略曰：「自守郡以來，感激圣恩，未嘗不矢心勵行，竭力保命，以圖報效于萬一。夫何福過災(zāi)生，構(gòu)成嘔逆病癥。每對飡，即作嘔流沫。盡日所食粥飯，不過一甌。外雖勉強(qiáng)作人步語，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父年已六十有五，臣母亦六十有三，俱時常患病，不能同赴任所。原籍相去二千余里，山海阻隔，音問經(jīng)年不通。誠恐旦暮客死，重貽父母無窮之恨。巨屢將情具達(dá)巡按御史，并所轄布按二司，守巡等道，俱蒙察臣患病是實(shí)。但各仰體朝廷用人之至意，俯責(zé)臣子守土之常經(jīng)，俱美詞慰留，冀臣調(diào)治痊可之日，仍前圖報，未蒙轉(zhuǎn)奏，遷延至今。臣憂患愈甚，疾病愈深。乃不得已，昧死哀鳴于闕下。臣竊惟為國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自誓之初心也。然病廢無用于時，則聽其偃仰咿嚶于父母之旁，以親旦夕之養(yǎng)，獨(dú)非國家教人以孝者乎？況若臣病即死，則鞠躬盡瘁，臣之分愿已畢。若乃反往淹綿，坐靡廩餼，臣罪益深，而于朝廷用人以安土地之意，亦大拂矣。伏望陛下俯察微臣烏烏私情，實(shí)出中悃，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溝壑，則扶杖進(jìn)履之年，皆歌詠太平之日也。」此文錢宗伯汰之，今仍存。莊識。 】

魏誠甫行狀

嗚呼！予娶于誠甫之女弟，而知誠甫為深。孰謂誠甫之賢，而止于此。蓋誠甫之病久矣。自吾妻來歸，或時道其兄，輒憂其不久，至于零涕。既而吾妻死八年，誠甫諸從昆弟三人，皆壯健無疾，皆死，而后誠甫乃死；于誠甫為幸。然以誠甫之賢，天不宜病之，又竟死，可悲也。

誠甫諱希明，姓魏氏，世為蘇州人。始居長洲，后稍徙昆山之真義里。曾大父諱鐘，大父諱壁，以力穡致富，甲于縣中。是生吾舅光祿典簿，而誠甫之世父太常公，以進(jìn)士起家，為當(dāng)代名儒。

誠甫為人，少而精悍，有所為，發(fā)于其心，不可撓。其少時頗恣睢，莫能制也。已而聞太常之訓(xùn)。忽焉有感，遂砥礪于學(xué)，以禮自匡飭。是時誠甫為縣學(xué)弟子員，與其輩四五人，晨趨學(xué)舍。四五人者，常自為羣，皆褒衣大帶，規(guī)行矩步，端拱而立。博士諸生威目異之。或前戲侮，誠甫不為動。每行市中，童兒夾道嘩然，而誠甫端拱自若也。誠甫生平無子弟之好，獨(dú)購書數(shù)千卷，及古法書名畫，茍欲得之，輒費(fèi)不貲。其樂善慕義，常忻忻焉。以故郡中名士，多喜與誠甫交。每之郡，從之游者，率文學(xué)儒雅之流也。去其家數(shù)里，地名高墟，誠甫樂其幽勝，筑別業(yè)焉。枝山祝允明作高墟賦，以著其志。誠甫補(bǔ)太學(xué)生，三試京闈不第，以病自廢。居家，猶日裒聚圖史。予時就誠甫宿，誠甫蚤起，移置紛然。予臥視之，笑其不自閑。誠甫亦顧予而笑，然莫能已也。雖病，對人飲食言語如平時。客至，出所藏翻閱，比罷去，未嘗有倦容。終已不改其所好。至于生產(chǎn)聚畜，絕不膺于心。固承藉祖父，亦其性有以然也。

誠甫卒于嘉靖十九年十二月乙酉，年三十九。娶龔氏，裕州守天然之女。子男二人：長大順，太學(xué)生；次大化。女一人。孫男一人。

先妣事略先批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踰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踰年，生有尚，姙十二月；踰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收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jìn)，曰：「飲此，后姙不數(shù)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于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宵母也。

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xué)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橋并小港以東，居人環(huán)聚，盡周氏也。外祖與其三兄，皆以貲雄，敦尚簡實(shí)，與人姁姁說村中語，見子弟甥侄，無不愛。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綿，入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冬月壚火炭屑，使婢子為團(tuán)，累累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閑人。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nèi)灑然。遇僮奴有恩。雖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xué)，每陰風(fēng)細(xì)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jīng)，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bǔ)學(xué)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余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請敕命事略

先人諱正，世為吳中著姓。先曾祖諱鳳，中成化甲午鄉(xiāng)試，選調(diào)兗州城武縣知縣。先祖諱紳，縣學(xué)生，為太常卿夏日？永之孫壻。日？永以文學(xué)為一時名臣。詩、書之業(yè)，以故世有承傳。先祖家教尤嚴(yán)。先人蚤游縣學(xué)，屢試不第，而有光后出有名，及舉鄉(xiāng)試，先人遂謝去。先祖于諸父有分，獨(dú)退讓處其薄。先祖以高年篤老，先人與伯父，年亦皆逾七十，侍側(cè)日忻忻然，如少年兒子，皆不知其老也。日閉門讀書，每自喜，以為有所得。性坦率，未嘗與人有爭。與里中結(jié)社，有香山洛社之風(fēng)。社中人尤敬其德，稱其別號曰岫云，言如出岫之云無心也。

歲壬戌，有光八上春官，不第還，先人遂以是年卒，年七十有八。又三年，始登第，而先人不及見矣，悲夫！以有光之困于久試，祖父皆以高年待之，而竟不及。及先人之方歿，而始獲一第，曾不得一日之祿養(yǎng)，所以為終天之恨也。有光仕官既不遂，獨(dú)幸以建儲詔得推封，此亦可少慰人子之情于萬一。敢敘其大略，上之史館：先妣姓周氏，世家縣之吳家橋。先外祖諱行，太學(xué)生，家世以耕農(nóng)為業(yè)。外祖始游成均，而后其從孫大禮始舉進(jìn)士，為河南左參政。先妣，河南之從姑也。先妣年十六，歸先君。聰明勤儉，生伯姊與有光，先后僅一年。先妣比歿，有光與姊年七八歲，已教之小學(xué)及女紅甚習(xí)。常程課不少借，先人則怡怡然也。不幸年二十六卒。所生弟妹又三人，伯姊嫁河?xùn)|都轉(zhuǎn)運(yùn)使王三接，其在禮部時，封伯姊為安人。有光獨(dú)久不第，而先人春秋高，先妣墓木已拱，有無窮之感也，常默默自愧其姊云。

先妻魏氏，光祿寺典簿庠之女，太常卿謚簡公校之從女也。恭簡公為當(dāng)世名儒，學(xué)者稱為莊渠先生云。先妻少長富貴家，及來歸，甘澹薄，親自操作。時節(jié)歸寧外家，以有光門第之舊，而先妻未嘗自言，以為能可以自給。及病，妻母遣人日來省視，始嘆息，以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貧之如此也。嘗謂有光曰：「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dāng)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事舅及繼姑孝敬，閨門內(nèi)外大小之人，無不得其歡。人以為有德如此，不宜夭歿。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

繼妻王氏。吳中王氏，多自以為太原之后，然實(shí)無考。獨(dú)先妻家譜系最明，遠(yuǎn)有承傳。曾祖益，讀書吳淞江上，時海虞大理寺卿章公格及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皆當(dāng)世名卿，以文字往來，為締姻好。屬再世壯男子死，家又苦役，先妻少喪父，妻母教之甚修謹(jǐn)。年十八來歸，不失婦道。撫前子，愛甚己子。前子死時，哭之悲，病遂亟。其聰明慈愛，蓋天性也。魏氏生時，有光方年少為諸生，及王氏，方鄉(xiāng)舉，家益貧。歷歲歲北上辨裝及下第之窮愁。有光自嘆，生平于世無所得意，獨(dú)有兩妻之賢，此亦釋家所謂隨意卷屬者也。今蒙恩封贈，例當(dāng)封妻前一人，與最后一人，而恩詔乃許移封。今妻費(fèi)氏，亦愿推讓王氏，則泉壤之下，亦被希世之曠典矣。【后以例不準(zhǔn)移封，仍封費(fèi)孺人。莊識。】

予自臨安辭謝臺省，還過弁山，午飯后，舟中無事，因書此。當(dāng)即遣人赴京受敕。雖簡略數(shù)語，下筆輒為哽咽。人生之痛，無以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