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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行 狀 (1)

  • 震川先生集
  • 歸有光
  • 4884字
  • 2015-12-26 17:55:22

吳純甫行狀

先生性吳氏,諱中英,字純甫。其先不知其所始,曾祖杰,自太倉來徙昆山。祖璇,父麒,母孫氏。

先生生而奇穎,好讀書。父為致書千卷,恣其所欲觀。里中有黃應龍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師事之,日往候其門。黃公奇先生,留與語。貧不能具飯,與啜粥,語必竟日還。先生以故無所不觀,而其古文得于黃公者為多。先生童髻入鄉校,御史愛其文,封所試卷,檄示有司。他御史至,悉第先生高等。開化方豪來為縣,縣有重役,召先生父。先生以書謁方侯,侯方少年,自謂有文學,莫可當意。得書,以為奇,引與游,甚歡。其后方侯徙官四方,見所知識至吳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

然先生意氣自負,豪爽不拘小節。父卒,遺其貲甚厚。先生按籍,視所假貸不能償者,焚其券。好六博、擊球、聲音、婦人,擁妓女,彈琵琶,歌謳自隨,數其家千金。久之,乃更折節自矜飾,顧不屑為齷齪小儒。篤煙孝友,急人之難,大義落落,人莫敢以利動。令有迎館先生者,欲有所贈遺,見先生,竟莫能出一梧。先生之弟,嘗以事置對,令閱其姓名,疑問之,乃先生弟。先生不自言也。與其徒考古論學,庭宇灑掃潔清,圖史盈幾,觴酒相對,劇談不休。雖先儒有已成說,必反復其所以,不為茍同。后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為稱揚。里中人聞之,輒曰:「吳先生得無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當世。而吳先生年老猶為諸生,進趨學宮,揖讓博士前,無慍色。

年四十四,始為南都舉人。先生益厭世事,營城東地,藝橘千株,市鬻財自給。日閉門,不復有所往還,令兒女環侍幾傍,誦詩而已。少時所喜詩文,絕不為,曰:「六經圣人之文,亦不過明此心之理。與其得于心者,則六經有不必盡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試禮部,不第。還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是歲四月某日也。距其生弘治戊申月日,得年五十有一。娶陸氏,蚤卒,無子。側室某氏,生子男一人,原長。女三人,長適工部主事陸師道,其次皆許聘。予于先生,相知為深。十年前,嘗語予曰:「子將來不忘夷吾、鮑子之義,吾老死,不患無聞于后矣。」于是先生弟中材使予為狀,不可以辭。嗚呼!先生不用于世,予所論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李南樓行狀

學府君諱玉,字廷佩,號南樓。祖某,父某,妣某氏。娶杜氏,生一子,曰憲卿,鄉進士。孫男女若干。生于成化丙午月日,卒于嘉靖乙未月日,享年五十。憲卿卜以卒之年月日,葬干新阡。先期,衰绖踵門而告余曰:「不肖不敢沒先君之行,將欲稍加撰次,求銘于里之長者。而哀荒無緒,每一舉筆,摧心裂腸,欲作復止。見吾子習太史公之書,愿假手于子,吾子弗吾拒也。將為子言其略,子其文之。求賁先君于地下,惟吾子焉賴!」余唯唯,不敢辭。

憲卿嗚咽流涕泣曰:「吾李氏居昆山之羅巷村百余年矣。家世業農,未有顯者。先祖質庵生四子,先君最少。贅城中杜氏。學書,不就,為縣掾【掾 原刻誤作「椽」,依大全集校改。】,亡何,謝去。家居垂三十年,專以不肖為念。延致師友,惟力所及。見邑中豪俊與俱,即大喜。即不肖所與游稍不勝,終不懌。不肖素孱弱多病,心獨憐之,而口不言。為人忠實無他腸。與人交,洞見底里,審取重諾,尤好面折人過。先祖考妣居伯父所,時時徒走出城,往省之。或輿迎至家。值宴會,有不與,必凄然不樂。比其沒也,斂葬之具,靡不悉心營辦。所授田宅,盡以與諸父,曰:『生,吾不得盡其養;沒,吾何忍受其產耶?且諸兄貧,亦自應得耳。』嘗掌區稅,不忍于斗概間取圭撮之羨。寧自受累,乃其心所樂也。今年春,忽病作,意頗自危。而不肖尚阻水清源,未即歸也。心懸,謂:『吾子未至,病未即愈,旦暮見吾子來,吾念已慰,病當去五六矣;因是令遍訪醫藥,不至為痼疾也。』詎意延緩踰時,病與日積。五月十日,不肖方抵家,色已非舊歲人矣。亟往郡中謁醫,已不可起矣,嗚啼痛哉!先君以不肖之故,聊欲營樹產業,俾不肖無所顧于衣食,屹不自暇逸。今日不肖獲上進,冀少息肩,而背棄矣。嗚呼!吾與子言若是者,吾悲而弗詳也。」

余聞而傷之。余始與憲卿游,見其豐儀俊清,衣裳整潔,皎然不染坋埃。時相過從,談笑竟日,醴膳豐嘉,不索而具,憲卿一無所經意。乃知府君所以縱其子游學如此。俗今以學生得雋者,謂之有成。憲卿以去歲發解南都,府君及見其成,亦足慰矣。抑其種之之勤,獲 【獲 原刻作「獲」。】

其實而不及于食,可悲也已!余惡夫世之撰事者弗核,故弗敢損益于憲卿之言,俾銘者考焉。

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狀曾祖茂。祖聰,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贈承德郎、吏部驗封司主事,再贈奉政大夫、吏部驗封司郎中,三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諱憲卿,字廉甫。世居蘇州昆山之羅巷村,以耕農為業;通議始入居縣坊。獨生公一子,令從博士學。山陰蕭御史鳴鳳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貴,吾無事閱其卷矣。」先輩吳中英有知人鑒,每稱之以為瑚璉之器。公雅自修飭,好交名俊,視庸輩不屑也。舉應天鄉試,試禮部,不第。丁通議憂。服闋,再試中式,賜進士出身。明年,選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歷遷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懷其恩。

居九年,冢宰鄞聞公、奉新宋公,皆當世名卿,咸賞識之。升江西布政司左參議。江右田土不相懸,而稅入多寡殊絕。如南昌、新建二縣,僅百里,多山湖,稅糧十六萬。廣信縣六,贛州縣十,糧皆六萬。南安四縣,糧二萬。三郡二十縣之糧,不及兩縣。巡撫傅都御史議均之。公在糧儲道,為法均派折衷,最為簡易。蓋國初以次削平潛偽,田賦往往因其舊貫。論者謂蘇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吳賦十倍淮陰;松江二縣,糧與畿內八府百十七縣埒:其不均如此。吳郡異時嘗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壞兩稅,陰有增羨,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東按察司副使,兵備臨清。先是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薄京城,又數聲言從井陘回入掠臨清。臨清綰漕道,商賈所湊,人情恇懼,公處之宴然。或為公地,欲移任。公曰:「詎至于此?」境上屯兵數萬,調度有方,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亦竟不至。師尚詔反河南,至五河,兵敗散,獨與數騎走莘縣,擒獲之。在鎮三年,商民稱其簡靜。甌寧李尚書自吏部罷還,所過頗懈慢。公勞送,禮有加。李公甚喜,嘆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識其人。」會召還,即日薦升湖廣布政司右參政。

景王封在漢東,未之國,詔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祾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尋擢巡撫湖廣右僉都御史。奏水災,乞蠲貸。親行鄂渚、云夢間,拊循之。東南用兵御日本,軍府檄至,調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鎮溪、大刺土兵三萬二千,所過牢廩無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調。且無益,徒糜糧廩。其后土兵還,輒掠內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閱,悉途歸鄉里。顯陵大水,沖壞二紅門黃河便橋。而故邸龍飛、慶云宮殿多隳撓。奏加修理,建立元佑宮碑亭。是時奉天殿災,敕命大臣開府江陵,總督湖廣、川貴采辦大木。工部劉侍郎方受命,以憂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廟,而西宛穆清之居,歲有興造,頗寫蜀、荊之材。公至,則近水無復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轉荊、岳,至東南川,往來督責,鉤之荒裔中。于是萬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宮,舊制瓌瑰,于永樂金柱圍長,終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張國珍、李佑,副使張正和、盧孝達,各該守巡參政游震得、副使周鎬、僉事于錦,先后深入永順、卯峒、梭梭江;參政徐霈、僉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黃宗器入施州、金峒;參政靳學顏入永寧、迤東、蘭州、儒溪;副使劉斯潔入黎州、天全、建昌;董策入烏蒙;參政繆文龍入播州、真州、酉陽;僉事吳仲禮入永寧、迤西、落洪、班鳩井、鎮雄;程嗣功入龍州;參政張定入銅仁、省溪;參議王童光入赤水、猴峒;僉事顧炳入思南、潮底;王集入永寧、順崖。而湖廣巡撫右僉都御史趙炳燃,巡按御史吳百朋各先后親歷荊、岳、辰、常。四川巡撫右副都御史黃光升歷敘、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歷邛、雅。貴州巡撫右副都御史高翀歷思、石、鎮、黎。巡按御史朱賢歷永寧、赤水。臣自趨涪州,六月上瀘、敘。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窮壑、祟岡絕箐、人跡不到之地,經數百年而后至合抱,又鮮不空灌。昔尚書宋禮及近時尚書樊繼祖、侍郎潘鑒,采得逾尋丈者數株而已。今三省見采丈圍以上楠杉二千余,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視前亦已超絕矣。第所派長巨非常,故圍圓難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徧。今則深入窮搜,知不可得。而先年營建,亦必別有所處。伏望皇上敕下該部計議,量材取用,庶臣等專心采辦,而大工早集矣。」

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師,囗囗渒筏相接。而天子猶以皇祖時,殿災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載,欲待得巨材,故殿建未有期,而西工驟興。漕下之木,多取以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無有休息期。大臣以為言,天子亦自憐之。將作大匠又能規削膠附,極般、爾之巧,而見材度已足用。公懇乞興工罷采,以休荊、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詞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從之。考卜興工有日矣。其后漕數比先所下,多有奇羨。凡得木一萬一干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撫,下至小官,莫不錄其勞。今不載。

獨載其所奏兩司涉歷采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鎮雄、烏蒙之木,龍州、藺州之木。湖廣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順、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購木于九嶷;荊南購木于陜西階州;武昌、漢陽、黃州購木于施州、永順;貴州則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寧、順崖;其南出云南金沙江云。」大抵荊楚雖廣,山木少,采伐險遠,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披亂灘,迂回千里。貴陽窮險,山嶺深峭,由川辰大河以達城陵磯。蜀山懸隔千里,排巖批谷,灘急漩險,經時歷月,始達會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蘢,與虺蛇虎豹錯行。萬人邪許,摧軋崩崒,鳥獸哀鳴,震天岋地。蓋出入百蠻之中,窮南紀之地,其艱如此。故附著之,俾后有考焉。菖稱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隴西多材木,故叢臺、阿房、建章、朝陽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營汴新宮,采青峯山巨木,猶以為漢、唐之所不能致。公乃獲之山童木遁之時,發天地之藏,助成國家億萬年之丕圖,其勤至矣。是歲冬,征還內臺。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請告。病益侵,乞還鄉。天子許之。行至東平安山驛而斃。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余年,未嘗一日居家。山東獲賊,湖廣營造,東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綺之賜。而提督采運之擢,旨從中下,蓋上所自簡也。祖考妣皆受誥贈。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養,世以為榮。公事太淑人孝謹。每巡行,日遣人問安。還,輒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請者數,太淑人不得已,為之進羞膳。

平生未嘗言人過,其所敬愛,與之甚親。至其所不屑,然亦無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遲至。公問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無馬騎。」故事,臺所使吏廩食與馬,為荊州奪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復問。周太仆還自滇南,公不出候,蓋不知也。周公,鄉里前輩,以禮相責誚。公置酒仲宣樓,深自遜謝而已。

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鮮好,及貴,益稱其志。至京師,大學士嚴公迎謂之曰:「公不獨才望逾人,豐采亦足羽儀朝廷矣。」所居官,廉潔不苛。采辦銀無慮數百萬,先時堆積堂中,公絕不使入臺門。第貯荊州府,募召商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賞購過當,人皆懷之。故總督三年,地窮邊裔,而民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不驚。以是為難。是歲,奉天殿文武樓告成。上制名曰皇極殿,門曰皇極門。而西宮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敘任事者之勞績,而公不逮矣。

娶顧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國子生;延節、延芳、延英、延實,縣學生。女四:適孟紹顏、管夢周、王世訓,其一尚幼。孫男七:世彥、官生、世良、世顯、世達,余未名。孫女六。余與公少相知,諸子來請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遺文字,參以所見聞,稍加論次,上之史館。謹狀。

敕封文林郎分宜縣知縣前同州判官許君行狀

君姓許氏,諱志學,字遜卿。其先蘇州之嘉定人;諱慶賜者,為昆山魏氏館甥,遂為昆山人。子文衡,文衡生琮,其季曰瓚。琮子翊,承事郎;瓚子翀,羽林衛經歷,平定州同知。承事生襄,敕授登仕佐郎,南京馴象所吏目,君之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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