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車駕司員外郎張君墓志銘
君諱楙,字子培,其先出自郿伯。宋之南遷,由關中來徙,居太湖包山。后徙嘉定,遂為嘉定人。曾祖墦、祖鎧,家世力田。父沄,歲貢入太學,不肯祿仕,教授鄉里。君少墮井中,鹿有神人扶舁之,得不死。天資絕出倫輩。年二十,舉南京鄉試,考官以試題得罪,盡罷是年所舉士。后得旨,入太學,問一科,乃得會試。又六年,始中進士。授福清知縣。
縣古東侯官,依阻山海。征召不時至。君廉明仁恕,豪右怗服。符下,爭趨無敢后者。先是,常熟陳君明近為福清,民愛之。蓋三年,又得張君。二君皆吳產,閩人以為美談。甌寧李冢宰罷,家居,君獨不往謁,李公憾,以為輕己,丁外艱,服除,李公復為冢宰。例,起服官試吏部,試已,自持案出。君獨不肯持,留一案于堂下。李公以問堂吏,知為君,益怒。遂調孝豐。
孝豐,鄣郡山地險惡,數反,以故置新縣。君以德懷柔之。田有不均,丈量以寬貧戶。其豪相戒曰:「明府善政,不可撓也。」礦賊數百人為亂,君檄上調外兵,獨部署縣人捍御,賊皆散走。時倭夷鈔兩浙,州縣皆相效筑新城,樓櫓堆堞相望。孝豐獨不肯,曰:「縣皆山,賊何以至?奈何困吾民也!」縣中清靜無事,時時登天目山,攀蘿緣磴,躋其絕頂,慨然賦詩,有高世遠舉之志。
升南京兵部職方司主事。大司馬南昌張公器童之。南京歲造馬快船,畿輔及江西、湖廣積逋料解八十余萬。朝廷以空名敕降兵部,兵部歲遣其屬公廉者,上其名,赍敕以往。至是,君以選行。始至一郡,卻饋遺,于是兩省望風肅然,無敢以私奉君。君至,則與其君長議所便,惟恐傷民。凡歷三十余郡,周行數千余里,觸冒毒暑,還至巴陵而病。歲已暮,過家謁母,時已升駕部員外郎,欲移告,不及而卒。時嘉靖三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有三。
君嫡母李氏,性嚴,少所假借。君奉其母邵氏,與其配李氏,事之甚謹。財產悉以讓其弟,葬其父,族人許易墓地,已治塋兆室屋而悔之。君即移他所,無怨言。有貧士,與君舊識。至孝豐,謁入,迎延上坐。衣服垢穢,人所不堪,酌酒賦詩竟數日,復資送之。故所善馬思學、殷子義,以道義相重;比君貴顯,待之愈厚。及卒,兩家妻子皆為流涕。自楚還,舟中蕭然,獨有文書數簏,未上兵部。太倉兵備副使熊公來視其喪,筐中有金二十余兩,財具棺斂而已。嗚呼!君可謂賢于人遠矣。
子元煥,尚幼,不能治喪。弟楚,奉太夫人之命,葬于橫涇先生之左。以殷君所為狀來請銘。予故善君,泣曰:「予何忍而不為銘?」銘曰:關西逖祖世大梁,名與伊、洛道相望。太湖山中暫飛槍。聿來東海著南翔。蓄潛玄懿生鸞凰,兩宰山縣如桐鄉。尚書七兵使命將,清風颯颯吹瀟湘。性資寬弘復清強,仁孝藹然厚懿常。生齡迫促志徒長,皇天不佑喪厥良。刻銘幽石固其藏,悠悠千載余芬芳。
中書舍人李君墓志銘
君諱允,字成甫,少傅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南渠公之仲子。本姓呂氏,系出正惠公端,其后自河南再徙余姚,以黃籍誤書「呂」為「李」,因姓李氏。君高曾祖皆用少傅公貴,贈少保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妣皆一品夫人。母朱孺人,生君于京邸,七月而卒。
君少失母,又多疾。祖母楊太夫人,嫡母夏夫人,保抱嫗撫之。稍長就學,少傅公尤加意訓督,蓋痛其母之早亡也。以縣學生升國子。嘉靖三十三年秋,北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入塞,邊吏以兵 驅之,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大懲艾去。天子以公贊廟謨功,推恩蔭一子,君為中書舍人。未幾,授階從仕郎。滿考,升征仕郎。贈母朱氏為孺人。嫡母在而所生母得贈,蓋特恩也。
為中書五年,大官供酒膳,侍殿班,書金冊,遇萬壽節,有白金文綺之賜。三十八年,上冊封荊王、吉王,武安侯為使,君為副使以行。祇事,不受遺,宗藩敬之。尋請告,歸余姚養疾。葬母于曹娥江之黃山。空方筑堅,為建祠而養其外祖母,且置后。施恩母黨,亦自痛其母之蚤亡。
于是滿告,辭少傅北上。是冬風雪異常,沖冒寒威,十一月,陛見還職,病增劇。以二月壬辰卒。實嘉靖四十四年也。年三十有二。配邵氏,邵武知府某之女。封孺人。君尚未有子,正月,他姬生一子于家,少傅公命之曰彭孫。報至,君病已亟,發書而喜。
君天性孝友,為人侃侃自將。長兄元,弟兌,近并中書舍人。兄弟三人同省,當世榮之。君不幸蚤歿,而為人才賢,不能無傷少傅之心矣。于是將歸葬于山之原,卜嘉靖某年月日,長中書以某官某之狀來請銘。銘曰:
成甫孑孑,修羽蚤頡。少傅仲子,承于休祉。錦衣內廷,競爽濟美。賢如子淵,壽亦如此。天厚其始,不厚其止。亦有遺息,繩祖之履。
外舅光祿寺典簿魏公墓志銘公諱庠,字子秀。其先李翁,居吳葑門之莊渠。依其姨母,因從其夫姓為魏氏,而居昆山之真義。大父諱鐘,生二子:諱奎,字孟文,恭簡公之父也,恭簡公諱校,仕至太常寺卿,知名于世;諱璧,字仲文,公之父也。娶趙氏,宋周恭肅王之裔。
公以貲入太學,選授南京驍騎衛知事。胡端敏公在南部,見之,嘆曰:「魏知事修謹,真不忝子才弟也。」子才,恭簡公字。端敏與恭簡故善,是以云。居官八年,日騎馬清都街,從其賢士大夫游。衛幕閑冗,事莫足以為也。會仲文翁病,上疏乞休,遂以光祿寺典簿致仕。
始,仲文翁已有田數百頃,公守成無所恢擴,而家日以大。四方士來造恭簡公,退即公所飲酒,視館致飱,禮無不備。有乞貸不能償,常折其券。故李氏之在莊渠,尚以百數。恭簡公歲廩未有差,公則效而行之。真義亦名航頭,面婁江。而東遶大浦,多湖瀼,田肥美,居人數百家。吳俗苦重役,上戶常巧免,移之下戶,無能存者。公獨自占其役,以是家家得休息。至今航頭號稱殷盛。太史公云千里之內賢人之富者,公其可以當之矣。
公為人清秀,望之恂恂然。人或曰:「魏君若寒士,必當中朝清列。今坐數十囷廩,累之矣。」自太守二千石以下,莫不聞其賢,加獎嘆焉。顧孺人年十四,家盡亡,來歸于公。仲文翁夫婦憐之如己女。孺人亦曰:「翁媼,吾父母也。」公赴官,獨請留養,而以他姬侍往。子女非其出,愛之均一。內外雍睦,無有間言。元末有高士顧阿瑛,居此里。魏氏其富與埒,而孺人姓與小字適符焉。
公卒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初四日,年六十有八。孺人卒于嘉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年六十有二。子男五人:希明、希哲、希直,孺人出;希正、希平,側室出。女五人:適鄭若曾、歸有光、姚員,孺人出;適顧夢谷、晉骕,他姬出。孫男女十七人,曾孫男女十一人。恭簡公之世,欲復姓,未果。而嗣子鄉進士續,先從李姓。及公子希直中鄉貢,在禮部,具牒復其姓,今皆為李氏。諸子孫壻受恭簡公之業,多在成均及郡邑序。其娶嫁,盡吳中大族貴官也。墓在高墟,始攢,實以嘉靖三十三年月日大葬。有光娶公之仲女,痛其賢而蚤歿,所以致其無已之情者,惟公與孺人之壽考是祈。而今已矣,歲月遠矣,嗚呼痛哉!銘曰:易理以大,恭簡昌之,世以有聞。惟仲文翁,精善利道,萬畝治畇。公克承之,恭簡是師,咸遂其仁。方數千里,德澤所浸,于古宜君。其世蔓延,其鮮其茂,共此荄根。有巍高丘,皇考之旁,新筑玄宮。日月吉良,既固且安,以福仍云。
臚寺司賓署丞張君墓志銘嘉定之南,有地曰南翔。張氏世雄其土,迨適耕翁,力田積居,家至不訾。翁長子蚤卒,次生君。少學進土業,入大學,一試秋闈,不利。然翁家既饒,以貲奉其子游京師。君又才雋,諸公貴人皆樂與之交。以選為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館譯字生,除鴻臚寺序班。鴻臚所選用,其屬多綺紈子弟。君于其間,侃侃自將,寺中號為閣老序班。每朝會,臚句傳,多舉不如儀者,輒引去治罪。
久之,乃升為司賓署丞。奉使至邊犒軍,歷太原、云中、鴈門,兵官皆戎衣,執櫜鞬,負弩矢迎導。從士數百人,儀衛甚盛。以登五臺山,觀清涼寺,人以君為榮。
既竣事南還,丁外艱。服除,赴官。逾月,又以內艱還。時海上有倭奴之蕃,君家最邊海上,數跳身遁。嘗以天子仁圣,稽古右文,制禮作樂,殆歷三紀。天下和洽,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鄉風。日月之所照,莫不賓貢;奇琛瑋寶,呈表怪麗,絡繹于館候,無歲無之。君時在司賓,親見其盛矣。一旦窮島小夷,懸度大海,來為侵盜,使江、淮千里之間,靡然騷動。每言及,常憤挹。數為大帥運籌策。帥亦奇君,數從君問計。會君亦已服除,賊勢稍解,將治裝北上。尋病不起,時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年止五十六。
君之奉使也,以二親老,在京師殆逾十年,因晨夜馳歸省之。已而連丁內外艱,中間一至京師,坐不及安。比服除,京師貴人數以書促之,竟不能至而卒。人以是惜之。
君諱梓,字子道。曾祖某,祖某,父某,是為適耕翁。以君貴,封鴻臚寺序班。母某氏,封孺人。子男一人,善鳴;女二人,長適嚴治,次適丘權。皆某孺人出也。側出子一人,二元,尚幼。張氏先末有顯者,自君始登朝著。而從父弟懋,最后乃登進士焉。善鳴以其年十月十二日,葬于某原,來請銘。銘曰:吁嗟張君志高騫,執法殿陛何肩肩!象胥之職常優閑,從容日見王會篇。歸來滄海波濤連,毀瘠苫?歷二艱。永矣長逝無北轅,用之不盡彼蒼天,留其余者遺后賢!我為銘詩刻其玄。
建安尹沈君墓志銘君姓沈氏,諱壁,字惟拱,自號如川。曾大父諱昱,太父諱樸;考諱壽,中弘治八年南京鄉試,末仕,卒。
君年二十余,中正德二年南京鄉試。遂父子相繼以易學名。君之試也,同考官得其卷,以為絕出,持以示他教官。會持卷者坐口語,所取卷悉落第。君卷獨在他教官所,以故得薦。于是試禮部者四,乃就鄱陽教諭。未上,以母喪歸;服除,改建昌之南豐。南豐學者得君之條,爭自奮勵,起為進士。蓋南豐曠三十年無登進士者矣。久之,升建安知縣。
君為人抗直,所事大吏以為儒官,多假借之。及為縣,見趨走庭謁,上下候伺顏色,自以為不能,欲謝去。上官由是知其人也,卒強留之。楊文敏公之族,籍累世貴顯,撓吏治,前令莫能誰何。君一繩以法,豪右皆怗怗。汀、漳饑,布政司檄州縣市糴轉輸之。君曰:「民旦暮且死。必得米,是索之枯魚之肆也。第解銀,而米商隨之矣。」即解銀,米商果隨之。他縣糴者,皆不及事。其不逆上官意,求便于民,多如此也。御史行縣,未至十里所。停舟欲拷掠人,索獄具,不得;方盛怒,同官皆累息。君抗言曰:「即至治所而不得,則令罪也。奈何責之中途?且此亦非拷訊之地。」御史卒自愧屈,曰:「令言乃是也。」無何,御史來刺蘇州,詰其屬曰:「沈建安非汝嘉定人乎?汝曹皆學此人,不患不為良吏也。」三載,將入覲。過家,遂留不往。監司方列狀薦之,聞而嘆曰:「咄咄。沈君負我矣。」
君少孤,與寡母幼弟妹相依倚,煢然也。既得舉,家益貧。太孺人春秋高,之鄱陽為祿養。而前教諭未滿,君方待坎,太孺人客死,竟不得祿養。還又遇盜,掠之湖中,幾不免。及為吏,尤清苦。終以不屑意而歸。蓋生平備歷辛艱,而其志意不少屈云。
君卒于嘉靖二十六年二月二日。其葬以明年十二月一日。春秋六十有七。先孺人袁氏。后孺人李氏。子男六:升、晉、泰、鈺、金、銓,女四,孫男女七。鈺曰:「吾先人宦不遂。其所存有以異于人,不可以不傳。」以其友李昭所為狀來請銘。銘曰:靡靡而趨,謂之捷也;孑孑而居,謂之拙也。亦有不然,以直為說也。彼逆與順,猶一吷也。噫!惟項涇之源,有古君子之墳。
樂清丞沈君墓志銘嘉靖十年,朝議以州縣歲貢循年資,非祖宗制法意,乃敕天下學校,掄其才者,而沈君在選。久之,貢法復變,用事者稍抑之。君方試吏部廡下,風揚卷,為墨所污,試遂殿,得樂清丞以去。踰年,卒于官舍。其子衍慶等歸其喪,權厝焉。后六年,祔于天平山祖塋,而請銘于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