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壽序 (2)
- 震川先生集
- 歸有光
- 5213字
- 2015-12-26 17:55:22
王母顧孺人六十壽序
王子敬欲壽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辭不能為;而諸友為之請者數四,則問子敬之所欲言者。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長太平。吾祖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為翰林,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馳騁于一時。先人在綺紈之間,讀書之暇,飲酒博奕甚樂也。已而吾母病痿,蓐處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選,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時執禮生十年,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執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執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撫抱諸孤,煢煢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長,長者以壯,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頎然成人矣。蓋執禮兄弟知讀書,不敢墮先世之訓。而執法以歲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適當六十之誕辰。回思二十年前,如夢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蕩,顛頓于洪波巨浪之中,篙櫓俱失,舟人束手,相向號呼,及大風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堵,舉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執禮兄弟所以自幸者也。」噫,子敬之言如是。諸友之所以賀,與予之所言,亦無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陳丹倪碩人壽序
嘉靖十四年,予讀書邑之馬鞍山。陳君仲德為之主人。其待予有禮,所謂「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陳氏有焉。予嘗愧之。當是時,陳君家饒財,兄弟相友愛。公私之事,悉力無所推避。嘗所推于其弟者,千金不惜也。推本其故,蓋其內之賢有以致之如此。
明年,予應貢入太學,游兩京,過齊、魯、燕、趙之郊,所至必問其風俗,而與其地之人游,然后而知山野敦樸之老如君者,為可思也。蓋其文愈盛,其實愈衰;所行愈遠,而所見愈不足。雖然,退而返其鄉,猶是也。豈其數十年之間風俗之變耶?抑其人之孝友重義皆不如陳氏耶?抑陳氏之內之賢者,果有以異于人耶?先是,陳君兄弟亦以謝世,獨二母與諸子居。而陳君之室倪氏,于是年七十。其子太學生簡,即從予馬鞍山者也,來請予文,以為母壽。
予思陳氏之厚,求之于今而不可得。而簡之母與陳君同起家,能相夫以成其友愛,而致其和樂,非其內之賢者耶?今數十年來,吳民困于橫暴之誅求,富家豪戶,往往罄然。而陳氏之力,有不迨于其先人者。然其母之賢,與簡之恂恂孝謹,不隨俗而變者,是其所以為家之肥者也。昔予主陳君,雖稱其厚,而亦厭其積貯之為累;使遂刊落,而俾其子一意于詩、書之好,而從事于清遠閑淡之中,簡之學當日有得矣。雖然,至今而可也。古者養老之禮,燕飲之節,莫不有孝弟仁義之道于其間,非徒飲酒獻饌而已。故曰:君子欲觀仁義之道,禮其本也。吾觀簡也學日至于近,而異于世俗之所為壽其親者。于是乎可以書矣。
朱碩人壽序
朱碩人為尚書旅溪之女。張莊懿公之子婦。碩人生長富貴,公舅并為六卿,兩族光顯矣。既而與其子太學君客京師,又得今少保徐公為之子婿。而女封至一品夫人。碩人既已承藉貴盛,及其季年,又發祥于其女子。而往者其孫仲謙復舉于鄉。今年躋八十,少保與夫人問遺饋贈,歲月有加,鄉人是以榮之。
余友秦進士光甫之姑,旅溪尚書之夫人也。碩人于光甫為女兄。先是,光甫之先人,嘗以詿誤幾毀其家,親族往往棄去,而碩人恩勤備至。故光甫每稱碩人之德,其于仁孝藹然也。光甫又言,碩人在公卿家,不能為閭巷女子治生纖嗇之事。獨其平生莊靜,推其孝慈以洽于九族,豈非所謂盛德者耶?由此言之,人之居富貴,能享之終始不替也,非獨天命,亦其盛德有以當之也。世謂婦人以能治生為賢,然如先王之教,亦使足以供婦事而已。若如巴寡婦、蜀卓氏之徒,直貨殖之流,何足道哉?詩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又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旋歸。」可以想后妃夫人幽閑貞靜之容矣。
歲之某月日,碩人降誕之辰,光甫來征余文以為壽。昔少保嘗家居,或以余文相示,特謬加獎誘,以為可與進于古人。今踰一紀,余落然無所遇,而公方在日月之際,使人有異世知己之嘆。因光甫論碩人事,益知公內德之助。昔詩與春秋稱公侯夫人,必言姬姜,其原本于碩人,尤不誣云。
朱君顧孺人雙壽序
朱君官于閩者三年,壽六十。而其內顧孺人,先君一年生。其子上舍某,縣學生某,欲為孺人六十壽,而不敢先也;遲之以竢今年,而征予為其夫婦集壽序,以致之于閩。
吾鄉之俗,五十而稱壽。自是率加十年而為壽。凡壽之禮,其饋贈燕飫必豐;又征其學士之文詞詩歌;傾其國之人無不至者,此固居于其鄉者之宜。若夫仕則有王事焉,且又不當以稱老,固宜無及于此矣。然古之君子在位,而能宜其人民,則百姓歌思而祝頌之,不獨贊其令德愷悌,必祈以壽考。而黃耇眉壽之形容,想見于車馬衣裘之間,可謂盛矣。由此言之,仕而為壽,尤宜也。
吳與東甌,在三代時,賓于蠻夷。吳有太伯、虞仲之風,其后頗與中國之會盟,至秦已為郡縣。而閩懸隔東海,元鼎間,橫海樓船兩將軍,軍出武林、白沙、石邪,始建東粵。迄今數千年,俱為天子內地。文物之盛,無異鄒、魯。凡閩人之仕于吳,與吳人之仕于閩,猶東西州也。君優游臺幕,非有民社之責。而妻子兄弟,歡然以官為家,歲時飲酒上壽,如不出里闬之間,豈不真可賀哉?抑君之政事,足以宜其人民,而紀于閩之士大夫者,閩之人皆知之,無俟于余言也。
獨惟君與孺人,家世令族。君為大冢宰玉峯公之從弟。孺人為侍御之子,而太保文康公之從子。弘治間,吾邑毛文簡公,與冢宰公相繼魁天下。間二科,而文康公又魁天下。昆山小邑,數年間掄魁繼出,孝宗皇帝當寧嗟異,至以吾邑里俗之讖,傳于宮中。更歷兩朝,三公皆位臺鼎。而冢宰以厚德元老,至今巋然為鄉邦之望。朱、顧世為婚姻,而其子弟之才俊,與其女子之賢,此尤足以夸于閩之人矣。于是乎書。
徐氏雙壽序
天下承平,以法制抑折豪杰之氣。及其久也,刬磨殆盡,靡靡然無復能在事之人。一旦求其材智勇力之士,遂至無一人出以應之。是非天下之乏材,由所以養之馭之不以其道也。
予少識徐輔卿,嘗學禮于予友方思曾;思曾亟稱之,然而未嘗言輔卿之材也。數年以來,輔卿為博士弟子,而居于郡城。吳中士大大皆稱輔卿,而慕與之交。至于御史及郡太守,嘗欲求民之疾苦,必進輔卿而與之言,無不當其心。則吳民往往陰受輔卿之賜而不知者矣。而或以為士之家食,未獲進用,宜無事于此。此言一出,非所以待天下之才,而務以抑折其氣。如輔卿者,要為有用于世,而不可少也。輔卿家居,長者日過其門。又能以其余力治生,貲用益饒。故奉養其親甚歡。凡為士者,汲汲惟其父母之祿養為念,雖其父母皆然。輔卿未仕,而鄉里蓋以為愈于祿養之榮且安也。其賢于人遠矣,可不謂之才乎?況將來之富貴,方迫之而不可卻也。
于是友人王萬全,與邑中之素善輔卿者,來請予文為壽。予謂其親之饗有賢子,而獲壽考以保其福祿者,將必有厚德閟而莫能知也,而獨于其子之顯著于人者序之云。
周氏雙壽序
古者親愛其人,必欲其久生;欲其久生,故致其頌禱之意。詩三百篇,以壽為言者多矣。古有上壽,有祝壽,有為壽,蓋無非致其親愛之意,非必施于高年耆老之人。惟古之養老之禮甚備,未嘗有于其生辰而為壽者。蓋自今世浸以成俗,子孫以是為隆禮,而姻婚黨友以是為好問,去于古則遠矣。
雖然,人之愛其親者,無所不至;則凡可以致其愛者,無不為也。敬其親者,無所不至;則凡可以致其敬者,無不為也。愛敬其親,亦愛敬人之親;則凡可以愛敬人之親者,無不為也。今之為壽者,其進【進 疑當為「近」。】是歟?
周君良佐,循理率力,共庶士之職。厥配朱姥,慈儉溫良,服女?耳姻之教,邑里稱之久矣。今年六十而為壽,其父母之慈也,其子之孝也,其婚姻黨友之恭敬也。孔子曰:「吾觀于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此亦所謂有其舉之,莫可廢者乎!君之子才,嘗識余于太學。而余友顧文載予為黨友者,故往為壽,而屬余序之云。
王氏壽宴序
王氏之最長老母,曰孫碩人,今年八十矣。于其生之月日,諸子姓祝于堂下者若干人;外姻之來祝者若干人;三世之交游,來祝者若干人。皆愿碩人之壽,自今以往,至于無算;又愿天下太平,雨旸時若,歲以有年;縣官無苛政急賦,閭里安居,以娛碩人之老;又愿其孫若曾孫,發揚詩、書之業,用于王國,以報本朝二百年生育之恩,碩人及見其榮也。祝已,其子有功、有親,退而與諸賓為宴。少長詵詵,以獻以酬,既醉既飫。咸相謂以為此王氏之盛,不可以無述。
予案王氏居昆山之度城,不知其幾世矣。其家古檜老栝,蒼然郁然,尚皆百年物也。度城在淀山湖旁,有數十家之聚,惟王氏居之,無他族。昔有王豫修先生,修身潔行,將及于仕,而早世。生平惟以忠孝大節自許。昆山人至今稱之。其子南陽,克遵其訓,為隱德君子。碩人其配也。
吾觀吳中無百年之家者。倏起倏樸,常不一二世而蕩然矣。王氏保有先世之詒,雖時移事易,稍稍侵削,而亦不至于貧;讀書數十世,雖仕不遂,而不至于易其業。碩人俯仰八十年間,顧盼于興廢之際,維持保守之艱,其賢有足稱者哉!若乃為碩人祝者,前之詞則既美矣;予又何以加焉?
良士堂壽燕序昔吾外曾祖,居縣南吳淞江之千墩浦。生吾外祖兄弟四人。世有惇德,而家最為饒。高閎大第,相望吳淞江之上。外祖于兄弟中最少,而伯祖之子孫,往往有入太學,仕州縣者。然在正德之末,并以賦役所困,幾至流徙。而淀山公以伯祖之叔子中憲公之仲子,適以其時舉進土。而吾外氏,幾墜而復大振。蓋以淀山湖以北,吳淞江以南,數百年無顯者,而鐘于是。吾外曾祖四子,而孟氏之支獨盛。從舅中憲公及晏恭人,生受誥封,光寵矣。公自郎署守列郡,進陟藩臬,駐節南海,參政中州,起書生不二十年至大藩,可謂榮貴矣。負用世之才,不茍隨流俗。年且未艾,謝事以歸。卜遷山居,辟園圃,蒔花竹,可謂樂志矣。
吾外祖雖生長國家隆盛之時,迨于季年,亦遘雕瘵之會。而公兄弟蒙賴恩澤,家獲洽裕,耕田讀書之外,力政不過其門,而諸子詵詵,有榮進之望,吾外祖時殆不能及也。明年嘉靖乙丑,當甲子一周,而王恭人亦與之同年生。乃以正月八日,公降生之辰,長兄淞南與弟子嘉、子材為燕會,而自喜其家之有此慶也,使余序之。
余少依倚外家,為諸舅所憐,公又束發相募尚;顧無以當外氏之宅相,而公能昌大其家。恭人并受榮祉,被服祁祁,又亡妻南戴之族也。余亦何情以為辭?而淞南之命不可虛。且以歲暮遐征,不及預于燕會之末,得以文字獲置俎豆之間,與有榮焉。良士堂者,制詞中褒稱中憲公之語,今取以名所居之新堂也。 【抄本作吳橋周氏壽燕序,與此文小異,今從常熟本。】
狄氏壽燕序
嘉靖甲辰,予友狄尚文試于禮部,既落第;欲隨祿仕,留京師者踰月,然非其志也。又旦暮念其親,竟拂衣以歸。時東明君年已六十矣。尚文拜于堂下,顧諸弟而喜曰:「吾不能進取以為父母榮,就令進而有得焉,當在數千里之外,寧能為一日之歡乎?」是歲十月前晦一日初度之辰,尚文率其弟稽首上壽。鋪筵幾,備揖讓,曰:「吾賓客不欲多,惟知游而已;脂膏潃瀡不能具,惟觴酒豆肉而已。」于是會者不過數人,酒不過數行。賓主忻忻,歡笑竟日。此可以為儒稚之會矣。
昔者孔子之于禮,蓋盡心焉。蠟,祭之小也;射,藝之末也;鄉飲酒,一鄉之禮也:圣人無所不用其觀也。生辰為壽之儀,不出于古,亦足以寓養老教學之道。而俗以夸詡兢【兢 疑當為「競」。】于富貴,文至而實不足。狄氏之為壽,異于世之為者,其可以觀也。于是乎書。
唐令人壽詩序吳俗重生辰。每及期,親黨咸集,置酒高會以為樂。然惟富貴之家為盛。南云子為其內唐令人之壽,乃多貴人長者皆造其廬。自大司寇周公以下,悉有贈章。摛詞敷篇,燦然盈室。所以得此,必有由然也。
南云子初嘗有名于學宮矣,以跌宕自罷去;嘗饒手貲矣,以不事生產傾其有。乃優游林壤,嘯歌自適,日求其所以樂。則又于歲時伏臘之外為此會。不戚戚于所遇,而又及時以自娛,可謂難得者也。南云子稱令人之賢,極口至不容道。觀甫云子于外,則令人之稱其內者可知矣。南云子又不嫌于自稱也。昔林類百歲,被裘拾穗,而行歌不輟,自以無妻子為樂。孔子不能難也。雖然,彼蓋自解云耳。使又得百歲妻,與之并而歌于畦也,不尤樂乎?令人初夏,得病阽危,南云禱于神,夜夢菱花瓦盤,初得其一,已又得其一,合之宛然成對,令人病果愈。南云子是以愈喜。令人年六十,凡贈詩若干卷。是為序。
邵氏壽詩序
長洲邵守中,年六十矣。事其祖母,有李令伯之風。為人敦樸,無城市浮靡之習。三子鏞、錫、釴,皆游郡膠。錫嘗游于兵備憲副王候之門。于是守中以某月某日生辰,王侯以詩祝之。自是聞而和之者繼踵。諸子謀壽之梓。而鏞來過予婁江之上,俾予序諸首。
夫憲使以外臺之重,秉節治戎,體統尊嚴矣。王侯為郡守,已能崇尚文雅,接引士類;以故郡中俊乂,多集其門,其為人好自修飾,至其尊禮賢士夫,輒能忘其貴賤之分。既陟憲司,能不改其素。其施于守中,鄉里布衣如平交,此其尤難得者也。
吳為名郡,前守有稱于史籍,風流儒雅,如韋應物、白居易之徒,邈不可及矣。國朝,江夏魏木?巳山修養老之禮,鄉飲既畢,躬自餞送郭門之外。安陸跳克一尊禮巖穴,每卻騎從,造士衡門。近天水胡世甫以詩文集諸郡士,隆下交之禮。此其班班可稱者。自余真所謂陸戟而進,旁車而趨,「涉之王沉沉者」矣。今日之所見,若太原,何可得哉?抑守中能得此于侯,亦其有以致之,宜諸子以為寵而傳之也。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