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壽序 (4)
- 震川先生集
- 歸有光
- 4052字
- 2015-12-26 17:55:22
望湖曹翁六十壽序昔歐陽公稱連處士居應山。應山之人,其長老教其子弟,所以孝友、恭敬、禮讓而溫仁,必以處士為法,曰:為人如連公,足矣。其矜寡孤獨兇荒饑饉之人,皆曰:鄉之有連公,有所告依而生。非有政令恩威,而能使人如此。所謂行之以躬,不言而信者也。余于曹翁亦云爾。翁之先,故為大家。翁少孤,而其業圮。翁克自振立,撫教其弟子見,舉于鄉。不數年間,其業逾大,擬于素封。其稱于閭里,又若連公云。
吾為令長械,外甥王夢元來省,前年冬,嘗為余乞翁為壽之文,至是復來請,曰:「此翁里人之志也。翁今年六十有三。今于六十則已過,于七十則方來。里人祝翁之壽,自六十以至于百歲,每一紀則為大會,蓋六十其始也。故請記其始而追書之。」
余為述翁之德比于連處士,而愧無歐陽子之文。然歐公特述處士之行于身后,處士不知也。予稱翁之善以祝其壽,使為善者自喜,且亦無用求知于后世之人;而以與其鄉人子弟,飲酒笑樂,同聲唱和,稱其為善人而祝其壽:不愈于歐陽子之稱連處士乎?翁家在淀山湖。余數泛湖中,嘗望見之,而不獲一造。今長城瀕太湖,望翁家,可信宿而至也。方為吏事所拘,東望,能不悵然矣乎?
錢一齋七十壽序
嘉靖四十四年,余舉進士,在京師。而吾邑一齋錢翁適至。錢氏有名籍在薊州,其子德彝為京學諸生。而翁年七十,以十二月十六日誕辰,將告歸,以召其親戚鄉黨,而請余文為燕序。
初,翁游京師最久,輕裝卻傔從,騎行往返,常不及二十日。翁以太學生游顧文康公之門,公甚親信之。而為人謹厚不泄,不因氣勢有所私利,人以緩急告,即未嘗不盡心為之排難解紛。始以選調旗手衛經歷,捧部檄出使。會同時出使者例貶官,而翁當之河西,不欲行,遂自劾去。及文康公歿,而翁自是少至京矣。獨今歲一至,而騎馬陸行,馳驟如飛,人見之,殊不類七十歲人也。人才如翁,使之當事真可任,宰相知人不謬。今老而康強。其壽未可既。吾邑人才如翁,后來豈易得哉?
或曰:錢氏世有壽考,蓋以為陰德所致。翁祖贛州文學,壽八十四,父春林君,壽八十二。里人稱贛州嘗攝守事,活死囚四十余人。一道士被釋,以金為謝,贛州卻之。道士園有竹千竿,截其尤巨者為爐,旦夕焚香禱祝,臨行以為贈。今錢氏竹爐猶存。余今觀翁之壽,必能過于前人。而果以為有陰德,其世當有興者,翁尚能及見之。
夢云沈先生六十壽序
淞江之上,有隱君子曰夢云先生,沈氏。其達生適嗜,玩世不羈之士乎!友人朱君某,以先生六十,來征文為壽。
竊承下風久矣。蠹食穹壤,敢妄意少裨益于生人,雖有身而不自知惜也。聞先生出入三世之書,及今而腎藏不衰,骨體堅壯,殆必得之深者。愿因而請質焉。
天以六氣臨地,地以五位承天。應天之氣者,五歲而右遷;應地之氣者,六期而環會。五六相合,而七百二十氣為一紀,倍之而千四百四十氣,凡六十歲,為一周。是非先生之年耶?周而復始,如環無端,天地自然之運也。是胡天地之運無終窮,而吾人壽敝天地者,未之見耶?豈不以天,氣也,無形也;地,形也,無情也。即天地而較之,地滯于形,已不能與天并其久;況有情之物與天地較耶?氣有盈縮,形有盛衰,天地之運不長得其平,況滋蕃長育乎其間者,顧悉得其沖,不觸其乖耶?脈法曰:天地之變,無以脈診。謂其順相承也,循環以相生;逆相勝也,循環以相救。不能不勝,未有勝而不復。勝復之作,不形于診也。是故天地之運,悠久而無疆耶?人之有形也,不盡值其氣之沖;五藏之氣乘之出,而喜怒思憂恐之情,不能一一中其節。其相勝之氣,又安能如天地之相救而能復耶?是故周而復始,如環無端者,其天耶?由八歲而八八,浸實而浸虛者,其人耶?人不得與天地并,不可并者,陰陽之體耶?可并者,變化之用耶?變化之為用,在天為玄,玄生神;在地為化,化生五味;在人為道,道生智。善攝其生者,殆所謂以道而神御者耶?抑有余,不翼于勝;助不及,不贊其復;喜怒思憂恐,一而莫之能亂。天之勝也,其復以天;人之勝也,其復以人。復以人,人亦天也。上古之真人,與太極同質而無敝,豈誑我耶?
先生之從子果,從余游。稱先生骨清而神朗,意豁而氣和,行其胸襟,不與世縛。少年,嘗遇異人于月下,恍然覺悟,物外煙霞之想,寤寐尚其依依。果爾,先生之養非人所能窺,其壽亦非人間之數可得而計,奚一再周之足云耶?經曰:善言人者,必有征于己。先生之濟物博矣,將無于其身而征之耶?將無于其身而征之耶?
碧巖戴翁七十壽序
人之情皆有樂與不樂,二者因所適而異;又有不然者,則系乎其人。其人能自適,即其樂恒然;雖有所不樂,不能易也。「蟋蟀在堂,歲聿其暮。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太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唐之俗,其人安于不樂,故欲其樂,終不可得也。「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陳之俗,其人安于樂,故欲其不樂,終不可得也。夫以憂深思遠,儉而有禮,為有堯之風。視幽公之荒淫棄業,亟會歌舞,固不可同日而語。然世之君子,姑舍此而論,吾人生世誠無幾,獨戚戚不自聊,乃非所以順性命之情。故雖唐之儉,君子譏焉。
古有莊周之徒,常思自放于天壤之間以為達。彼誠有見,謂當世之事,一切皆中吾之心,吾以有為應之,雖百年之內,足以有所成,則吾亦可以少自苦,而庶幾所至有涯而不辭也。今以人之身涉于無涯之中,極一世之心力,終不能有所覬。則亦何苦役役舍吾之可樂以易彼哉?且天地日月,風云山水,四時花鳥,稻粱醴膳,宮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婦朋友,人之生有此耳。能自樂者,其人之生,常以百歲能當乎人之數百歲。以其于天地獨見其高厚,日月獨見其昭朗,風云山水獨見其變態,四時花鳥獨見其靚麗,稻粱醴膳獨知其味,宮室筦簟獨知其安,父子昆弟、夫婦朋友獨知其有情。彼不樂者,百年之內,惛惛罔罔,而又何知哉?
余少時有志于古豪杰之士,常欲黽勉以立一世之功;既老不遇時,始益悟人世之倏忽。即年少得志,躐取卿相之位,至于今日,亦不必能以有所立卓然如古之人者,其摧敗必且為世之所指議,予亦何羨哉?予鄉碧巖戴翁,少而知樂;至老,飲酒虞戲如一日。余意翁之觀天地日月、風云山水、四時花鳥、稻粱醴膳、宮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婦朋友,必有異乎人者也。于是翁年七十。縣中諸進士,與其子與政同事者,皆往從翁飲酒甚樂。請予文序之。噫!諸君子從翁一日樂也,然且有當世之憂;安能以余言為然;姑為之序之。
杜翁七十壽序杜翁居郡城中,敦尚禮義,教其子讀書,數延名賢與之游處。三子皆自刻勵,為學官弟子。予友陳子行,嘗館于其家,是時子行試南畿,為首選。一時之人,爭詣子行之門求為弟子,恐不能得;獨杜翁仍能延致其家。子行見予,數稱其賢。而子行之兄子達,讀書南禪寺中,性剛直,于人少所往來;獨與翁父子親善。其見予,稱翁之賢,如子行也。
予未識杜翁,往歲與子達同赴南宮,從郡中行,過杜氏之門,少憩焉。已謝其主人而去,子達乃告予,此向所稱杜氏者也。而子達不先言,翁竟亦不知予。然予于陳氏兄弟,得翁之為人悉矣。今年翁七十。時子達尚寓南禪寺,數見翁之子,言翁以五月日為其誕辰,求一言以為壽。而予于子達不能辭也。
記曰:「凡養老,有虞氏以燕【禮記王制內則原文下均有「禮」字。】,夏后氏以饗【禮記王制內則原文下均有「禮」字。】,殷人以食【禮記王制內則原文下均有「禮」字。】。」凡老者所宜得,在于安與飲食之而已。杜氏之奉養無闕,而三子恂恂不違其志,此非所謂燕而能饗與食者乎?記又曰:「七十曰老,而傳。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頤。」老而傳者,何也?人生自少壯,皆求所以自樹立。至于七十,無可為矣,而必有可傳者。翁以詩書禮義貽其子,非其可傳者乎?夫年至七十,古人以為難。而人子之心,孰無壽考萬年之祝?然無可傳,不能無愧于其父;無燕與饗食之,不能無愧于其子。兼是二者,此子達之所以為杜氏賀也。
叔祖存默翁六十壽序
昔我歸氏,自工部尚書而下,累葉榮貴,迄于唐亡。吳中相傳謂之著姓。今郡城西有歸王墓云。宋沛州判官以來,益微不振,以宗強為鄉里所服而已。素節翁當洪武時,避難,攜妻子轉走巴、黔之間。所至有神人擁護相導之,得以無死。人以吾歸氏為神明之冑,世當有興者,然至今未之見也。素節翁有七子,吾曾王父為世嫡曾孫,而存默翁實曾王父再從弟之子也。
始,素節置別業于縣東南三十里所,吳淞江之上,地名綠葭浜。時諸子弟以宮室裘馬馳騁縣中,而季氏獨分居綠葭浜,以耕田為業。迨今五六十年間,吾王父僅僅能保其故廬,延詩書一線之緒;如百圍之木,本干特存,而枝葉向盡,無復昔者之扶疏。而七子之宗,存者無幾矣。今吾存默翁獨能自持于艱難困阨之余,異時季氏之宗與翁聚居者,目所及見,猶有十余人,唯翁一人在耳。是十余人之中而得翁一人也。若七宗之子孫,則數百人惟翁一人在耳。是數百人之中而得翁一人也。豈不可貴而可賢哉?
有光自惟年八九歲時,聞故鄰盧兗州家有譜系、遺訓。而曾王父先計偕在京師,時館閣諸老,如宜興徐文靖公、長沙李文正公、同郡吳文定公、王文恪公,所為文章甚眾。后遂獲序次歸氏族譜。顧今垂老不遇于世,無以庇其九族,有葛藟之感。見吾存默翁,不能不為之喜也。素節翁至吾王父,皆年近百歲。則壽自吾家所有,于存默翁無容祝禱之矣。
高州太守欽君壽詩序
高州太守致仕欽君,與余嘗同試建康。嘉靖十九年,君為順天府貢士,而余貢應天。是時吾郡登南榜者,士二十七人,而北榜惟君一人。報至,遂為二十八人,一時以二十八宿擬之。
故事,兩京同歲薦者,亦為同年。而君登嘉靖二十九年進士,選為都水主事。三十二年,分司隘船閘。余自京師下第過之,歡然有故人之情。其后君遷虞衡郎,及出守高州,致仕家居。余家去郡城一舍而近,然余少入城市,遂隔絕不相知,以為君猶在高州也。四十年,余在京師,君之子止信懋孚,方游太學,數過余。云,君是歲年六十,求朝貴詩聯為大卷,將歸為壽。請余序之。余許之而未果。
今年,余方試南宮,懋孚來過,為言夢余登第,而余果得第。夫以一第不足為重,而懋孚別三年矣,非其意之所及。又前歲不夢,而夢今歲,人之出處,非偶然者。亦豈以君同年之情,感于夢寐者如此!會懋孚復以前序為請。夫君之子蘄余第于夢寐之間,而余靳為壽君于詞章之末,以為非人情;因遂書之,而嘆君之徜徉自恣于世外,而余之馳騖而不知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