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書云:“誠身以格物,乍讀不能無疑,既而細詢之希顏,始悉其說。”區(qū)區(qū)未嘗有“誠身格物”之說,豈出于希顏邪?鄙意但謂君子之學以誠意為主,格物致知者,誠意之功也。猶饑者以求飽為事,飲食者,求飽之事也。希顏頗悉鄙意,不應有此。或恐一時言之未瑩耳。幸更細講之。
又云:“《大學》一書,古人為學次第。朱先生謂‘窮理之極而后意誠’,其與所謂‘居敬窮理’、非存心無以致知’者,固相為矛盾矣。蓋居敬存心之說補于傳文,而圣經(jīng)所指,直謂其窮理而后心正。初學之士,執(zhí)經(jīng)而不考傳,其流之弊,安得不至于支離邪!”《大學》次第,但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若“躬理之極而后意誠”,此則朱先生之說如此。其間亦自無大相矛盾。但于《大學》本旨,卻恐未盡合耳。“非存心無以致知,此語不獨于《大學》未盡,就于《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旨,亦或有未盡。然此等處言之甚長,非面悉不可。后之學者,附會于《補傳》而不深考于經(jīng)旨,牽制于文羲而不體認于身心,是以往往失之支離而卒無所得,恐非執(zhí)經(jīng)而不考傳之過也。
又云:“不由窮理而遽加誠身之功,恐誠非所誠,適足以為偽而已矣。”此言甚善。但不知誠身之功又何如作用耳,幸體認之!
又言“譬之行道者,如大都為所歸宿之地,猶所謂至善也。行道者不辭險阻,決意向前,猶存心也。如使斯人不識大都所在,泛焉欲往,其不南走越北走胡幾希矣。”此譬大略皆是,但以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別為存心,未免牽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夫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此正是誠意之意。審如是,則其所以問道途,具資斧,戒舟車,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為決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識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則亦欲往而已,未嘗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嘗真往,是以道途之不問,資斧之不具,舟車之不戒。若決意向前,則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最工夫切要者,以天宇之高明篤實而反求之,自當不言而喻矣。
又云“格物之說,昔人以捍去外物為言矣。捍去外物則此心存矣。心存,則所以致知者,皆是為己。”如此說,卻是“捍去外物”為一事,“致知”又為一事。“捍去外物”之說,亦未為甚害,然止捍御于其外,則亦未有拔去病根之意,非所謂“克己求仁,”之功矣。區(qū)區(qū)格物之說亦不如此。《大學》之所謂“誠意”即《中庸》之所謂“誠身”也。《大學》之所謂“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謂“明善”也。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皆所謂明善而為誠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豈別有所謂誠意之功乎?《書》之所謂“精一”,《語》之所謂“博文約禮”,《中庸》之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皆若此而已。是乃學問用功之要,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謬者也。
心之精微,口莫能述,亦豈筆端所能盡已!喜榮擢北上有期矣,倘能迂道江濱,謀一夕之話,庶幾能有所發(fā)明。冗遽中不悉。
寄李道夫(乙亥)
此學不講久矣。鄙人之見,自謂于此頗有發(fā)明。而聞者往往詆以為異,獨執(zhí)事傾心相信,確然不疑,其為喜慰,何啻空谷之足音!
別后時聞士夫傳說,近又徐曰仁自西江還,益得備聞執(zhí)事任道之勇、執(zhí)德之堅,令人起躍奮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誠得弘毅如執(zhí)事者二三人,自足以為天下倡。彼依阿僂你之徒雖多,亦奚以為哉?幸甚幸甚!
比聞列郡之始,即欲以此學為教,仁者之心自然若此,仆誠甚為執(zhí)事喜,然又甚為執(zhí)事憂也。學絕道喪,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濤中,且須援之登岸,然后可授之衣而與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濤中,是適重其溺,彼將不以為德而反以為尤矣。故凡居今之時,且須隨機導引,因事啟沃,寬心平氣以薰陶之,俟其感發(fā)興起,而后開之以其說,是故為力易而收效溥。不然,將有捍格不勝之患,而且為君子愛人之累,不知尊意以為何如耶?
病疏已再上,尚未得報。果遂此圖,舟過嘉禾,面話有日。
與陸原靜(丙子)
書來,知貴恙已平復,甚喜!書中勤勤問學,惟恐失墜,足知進修之志不怠,又甚喜!異時發(fā)揮斯道,使來者有所興起,非吾子誰望乎?所問《大學》、《中庸》注,向嘗略具草稿,自以所養(yǎng)未純,未免務外欲速之病,尋已焚毀。近雖覺稍進,意亦未敢便以為至,姑俟異日山中與諸賢商量共成之,故皆未有書。其意旨大略,則固平日已為情伯言之矣。因是益加體認研究,當自有見;汲汲求此,恐猶未免舊日之病也。
“博學”之說,向已詳論。今猶牽制若此,何邪?此亦恐是志不堅定,為世習所撓之故。使在我果無功利之心,雖錢谷兵甲,搬柴運水,何往而非實學?何事而非天理?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使在我尚存功利之心,則雖日談道德仁義,亦只是功利之事,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一切屏絕”之說,是猶泥于舊習,平日用功未有得力處,故云爾。請一洗俗見,還復初志,更思平日飲食養(yǎng)身之喻,種樹栽培灌溉之喻,自當釋然融解矣。“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吾子之言,是猶未是終始本末之一致也,是不循本末終始天然之序,而欲以私意速成之也。
二(戊寅)
尚謙至,聞原靜志堅信篤,喜慰莫逾!人在仕途,如馬行淖田中,縱復馳逸,足起足陷,其在駑下,坐見淪沒耳。乃今得還故鄉(xiāng),此亦譬之小歇田塍。若自此急尋平路,可以直去康莊,馳騁萬里。不知到家工夫卻如何也。自曰仁沒后,吾道益孤,致望原靜者亦不淺。子夏,圣門高弟,曾子數(shù)其失,則曰“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夫離群索居之在昔賢,已不能無過,況吾儕乎?以原靜之英敏,自應未即摧墮。山間切磋砥礪,還復幾人?深造自得,便間亦可為寫寄否?
尚謙至此,日有所進。自去年十二月到今已八逾月,尚未肯歸視其室。非其志有所專,宜不能聲音笑貌及此也。區(qū)區(qū)兩疏辭乞,尚未得報。決意兩不允則三,三不允則五則六,必得而后已。若再一舉輒須三月,二舉則又六七月矣。計吾舟東抵吳越,原靜之旆當已北指幽、冀;會晤未期,如之何則可!
與希顏臺仲明德尚謙原靜(丁丑)
聞諸友皆登第,喜不自勝。非為諸友今日喜,為野夫異日山中得良伴喜也。入仕之始,意況未免搖動。如絮在風中,若非黏泥貼網(wǎng),恐自張主未得。不知諸友卻如何?想平時工夫,亦須有得力處耳。野夫失腳落渡船,未知何時得到彼岸。且南贛事極多掣肘,緣地連四省,各有撫鎮(zhèn),乃今亦不過因仍度日,自古未有事權(quán)不一而能有成者。告病之興雖動,恐成虛文,未敢輕舉,欲俟地方稍靖。今又得諸友在,吾終有望矣。曰仁春來頗病,聞之極憂念。昨書來,欲與二三友去田上,因寄一詩。今錄去,聊同此懷也。
與楊仕德薛尚謙(丁丑)
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并進,賊有必破之勢。某向在橫水,嘗寄書仕德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qū)區(qū)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數(shù)日來諒已得必勝之策,捷奏有期矣。何喜如之!
日孚美質(zhì),誠可與共學,此時計已發(fā)舟。倘未行,出此同致意。廨中事以累尚謙,想不厭煩瑣。小兒正憲,猶望時賜督責。
寄聞人邦英邦正(戊寅)
昆季敏而好學,吾家兩弟得以朝夕親資磨勵,聞之甚喜。得書備見向往之誠,尤極浣慰。家貧親老,豈可不求祿仕?求祿仕而不工舉業(yè),卻是不盡人事而徒責天命,無是理矣。但能立志堅定,隨事盡道,不以得失動念,則雖勉習舉業(yè),亦自無妨圣賢之學。若是原無求為圣賢之志,雖不業(yè)舉,日談道德,亦只成就得務外好高之病而已。此昔人所以有“不患妨功,惟患奪志”之說也。夫謂之奪志,則已有志可奪;倘若未有可奪之志,卻又不可以不深思疑省而早圖之。每念賢弟資質(zhì)之美,未嘗不切拳拳。夫美質(zhì)難得而易壞,至道難聞而易失,盛年難遇而易過,習俗難革而易流。昆玉勉之!
二(戊寅)
得書,見昆季用志之不凡,此固區(qū)區(qū)所深望者,何幸何幸!世俗之見,豈足與論?君子惟求其是而已。“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然謂舉業(yè)與圣人之學相戾者,非也。程子云:“心茍不忘,則雖應接俗事,莫非實學,無非道也。”而況于舉業(yè)乎?謂舉業(yè)與圣人之學不相度者,亦非也,程子云:“心茍忘之,則雖終身由之,只是俗事。”而況于舉業(yè)乎?忘與不忘之間不能以發(fā),要在深思默識所指謂不忘者果何事耶,知此則知學矣。賢弟精之熟之,不使有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可也。
三(庚辰)
書來,意思甚懇切,足慰遠懷。持此不解,即吾立志之說矣。“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立志者,其本也。有有志而無成者矣,未有無志而能有成者也。賢弟勉之!色養(yǎng)之暇,怡怡切切,可想而知,交修罔怠,庶吾望之不孤矣。地方稍平,退休有日;預想山間講習之樂,不覺先已欣然。
寄薛尚謙(戊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