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有熟苗，其名曰亞九，姓辜氏。勇力善斗，矯捷絕倫，儼然一苗也。乃其母則非苗，實為江左名娼，有宦于黔者，買以隨任，家室妒不能容，乘官他出，賜配于苗。生一子，即亞九，故其貌不肖父而肖母。及長，色冠一方，美播遐邇。時大理某宦有名班，因諂其父以重金，羅而致之。亞九遂為優(yōu)于滇，聲容并妙，名擅梨園。每一謳，座客爭為纏頭，諸伶咸愧其不及。年十七，頗存壯志，不以柔媚自甘。一日演《泣魚記》于鄉(xiāng)，亞九扮龍陽君，大為假楚王所窘，不勝忿忿。至夜，乘其醉，手刃之，亡命入蜀，轉(zhuǎn)折至秦。每言曰：“大丈夫以須眉之身為巾幗之態(tài)，既已辱人，況復(fù)受狂且輕薄耶？”因是不再業(yè)歌，人亦無知其優(yōu)者。資用乏絕，乞食于市，有道者見而愀然曰：“子有大難臨身，何猶坦率如此？能從予往，或可以逃。”亞九故弗信，又念黃冠者鰥處，倘遇如玉之姿，必將染指而后已，遂不答，夷然自行。居無何，群丐悅其色，醉以酒，將共嬲之。亞九素有戒心，因大怒，立斃二人，乘宵遁去。及明，余丐首諸官，捕捉甚急。亞九大懼，伏于榛莽中不敢行，枵腹終日，病不能興。至夕月上，力疾而前，忽見向之道者，貿(mào)然而來。亞九不及避，因其前知，俯伏乞命。道者一目即笑曰：“忠言逆耳，反以見疑。今急而求我，無能為矣。”亞九益頓首。道者徐曰：“與若有良緣，誠難固卻。”乃引與疾行，至一土窟，使入，曰：“此中食物皆備，可自制炊。俟發(fā)長尺余，當(dāng)相見也。”言已，即自去，亦不強之。亞九自思，弗入亦死，茍得容身之所，幸免一時，固愈于束手待執(zhí)耳，因俯躬而入。其中絕寬大，約可數(shù)楹，床榻俱以土筑成，衾褥亦具。旁有側(cè)戶，窺之，米麥堆積。乃大悅，日食以三，暇則默坐。道者亦不復(fù)來，亞九心益安，惟冀其發(fā)速長。年余，幾盈尺，窟后故有池，因勤沐之。再閱一稔，發(fā)已披肩。又?jǐn)?shù)月，道者始至，見之，笑曰：“以是云游天下，乃可無患。”即啟襲出一衲衣，與之著，更付以棕墊，使從己出。是歲亞九僅二旬，而頤養(yǎng)之后，貌更潤澤。隨道者東出函關(guān)，募于城市，人見之，疑道者以女自隨，紛紛私議，道者不安于心。行及睢陽，遣之曰：“予精于風(fēng)鑒，僅能知人，非有其他異術(shù)也。前見子氣色晦暗，知有禍臨，遂以一念之仁，免子于厄。今以子為道侶，頗致驚疑，反將重為予累，子盍行。”亞九聞言，大駭，流涕不去。道者笑曰：“吾視子印堂紫氣，當(dāng)有奇逢。行矣，勿自誤。”遂以千錢付之，使為資斧。晨出傳舍，即判袂，亞九不能戀戀，亦自行。由南而北，將及汝上，而所贈為之一空，因效道者狀，坐而行乞。自朝至于日昃，絕無一文相施者，而聚觀之人，且多頤指而目語。亞九反大恐，將起而去之，忽見一叟蹣跚行步過其前，數(shù)數(shù)目之。亞九視其人，年約五旬，色白皙而頦下無寸髭，頗類宦豎，因前而求其施舍。叟微笑不言，惟以手相招，意使隨行，如肯布施者。亞九大喜，毅然從之。出邑東行里許，天已昏暝，叟始與之語，詰所自來，音雖蒼老，實近嫗，然自肩而前，辮發(fā)斑白，又垂垂于后。亞九亦莫辨雌雄，姑以權(quán)詞答之。又行二里，甫抵其居。則非宅第，實蘭若。月下視之，榜曰“白衣庵”，乃優(yōu)尼之所棲也。亞九愕然，叟即延之同入。中廡供大士象，側(cè)屋亦有十余。甫入門，叟即大呼曰：“又得一活寶來，可消數(shù)十長夜，汝曹真坐而安享矣。”語未已，妖尼五六輩，皆自室中出。說笑生春，第以手脫叟之帽曰：“老不羞自行覓漢，反向人有德色耶？”亞九驚顧之，乃光頭如瓠，嫩發(fā)微白，其先之垂者，系假借焉。心知為淫媾之區(qū)，殊亦不懼，反大笑。老尼又語眾曰：“郎尚忍饑，可速具一餐來。”眾皆噭應(yīng)，紛然自去。老尼迓之入秘室，已易衣相對。坐有頃，酒肴羅列。亞九飯已，團聚歡飲。睨之，諸尼色皆平等，惟一人獨艷絕，亞九為之首肯。因計精力無多，禿娼倘更番迭進，予身將葬于庵中，何能生返，度必臨之以威，異日乃可以自立。計定，漏下已二鼓，諸尼皆起而求歡，亞九姑從之，裸衣征逐，往過來續(xù)。是夕狂淫無度，達(dá)旦始眠。亞九自覺憊甚，而決計倍亟。次日，老尼與眾謀，以亞九有發(fā)，使更衣妝，詭稱初來求度者。亞九亦聽之，且夙曾習(xí)此，稍一回思，盡得其態(tài)，即使有人見之，亦不能料。諸尼因大悅，益相慶幸。至夕，又聚而宣淫，亞九已留意，預(yù)藏短梃，置之袖中。將寢，忽大言曰：“汝曹實類嫫母，而強思與予為歡，予誠不愿。必欲予留，惟若人差可共棲，余皆各歸乃室，俟至旬日，略一波及。不用吾命，則撻之。”語竟，獨挽艷者，麾眾使退。眾皆失色，大有醋意，而老尼尤不服，嘵嘵與爭。亞九出梃一擊，中其肩，仆地不能起，眾始知其武勇，股栗莫敢前。亞九又持梃驅(qū)之，命負(fù)老尼亟去，竟無一人敢復(fù)留。亞九長笑數(shù)聲，掩其扉，與艷者共枕，溫柔旖旎，樂且未央。艷者忽嘆曰：“妾與君禍不遠(yuǎn)矣。”亞九驚詰之，則曰：“此媼既妒且毒，其徒莫有違逆者。今既受君之創(chuàng)，必將甘心于予。平明即號召鄉(xiāng)鄰，誣妾背師行穢，有犯清規(guī)，其檀越又皆大力者，官必左袒，命將斃于杖下矣。”亞九恍然曰：“是予過也，然以一身當(dāng)眾淫妖，實有所不堪。”已而哂曰：“此尼有犯淫戒，誅之當(dāng)無罪。”徑起，周室巡視，有廚刀，適曾用以削瓜者，即仗之，拔關(guān)以出。艷者猶未料其肆暴也，俄聞嬌啼號救，乃大驚，著衣而起。將出視，來逾門限，亞九早血刃而返，謂艷者曰：“除子之患，乃可以高枕無憂。”艷者駭然詰其故，亞九言：“如卿所料，群禿方聚而謀我。已有一尼啟外戶，似往馳報，予先刃之，次入室中，盡殺無遺。至此始快人心。”艷者聞言大怖，肌戰(zhàn)汗淫，良久始能言。謂亞九曰：“君何兇暴至此？令人心膽俱落。明日事覺，將若何？”亞九笑曰：“與汝偕逋，夫復(fù)何慮？”艷者搖首曰：“不可也。妾與君行蹤詭異，何能行？”亞九笑曰：“汝誠中智以下者。向見老尼以冠服行市上，人莫能識。今其具尚在，汝盍效之，予仍以女妝相隨，矯稱夫婦，又熟能辨之？”艷者頓悟，不得已而從其說，破笥出衣，盡更被服。亞九視之，固翩翩一美少年，因為之鼓掌。惟發(fā)色不類，亞九剪諸頂上，制而懸之，亟焚其舊者，曰：“勿使人窺見底里。”己故不煩改易，草草梳裹，即啟行，席卷尼室所有一切金帛，盡攜以去。其庵中故有蹇衛(wèi)，艷者與亞九各乘其一，又以其一載輜重。比出庵門，天僅昧爽，人皆寂無知者。途次，艷者始自述：其身劉姓，父母皆汝人，幼失怙恃，遂入庵中，及笄，始披剃。初亦惡尼之淫穢，既而不能獨清，遂亦失身，然所遇則止一二也。又言老尼性淫，因色衰，不克自致，故遣我輩固結(jié)人歡。然必饜足其欲，而后分甘。其初誤入者，多不能返，因知戒，不恒來。老尼又為此譎智，喬扮暮出，遇有無籍如君輩，誘之入庵，務(wù)至死而后已。前后化者已九人，與君而十矣。非君知幾，當(dāng)亦不免。亞九因笑曰：“若然，則尼之死，亦鬼之假手于我以泄其憤也。”遂與劉謀，日止一食。薄暮，宿于途次，己故為羞態(tài)，先入室中，飲食皆劉自傳送，傭保者概不令入。人因竊笑，而不意其為規(guī)避焉。未明即行，長裙蔽足，猶有所慮，乃命劉密制女舄，盡夜而成。己遂削木為寸趾，裹以膝褲，盛以蓮鉤，縛束于足下。踏之步履，竟能如飛，蓋其為優(yōu)時，熟習(xí)之長技也。劉故未見，不勝驚奇。由是坦然前進，且不由徑而行。所過鎮(zhèn)市，追捕亦甚洶洶，言汝寧白衣庵，殺死女尼甚眾，內(nèi)一尼竊資而逃，必與兇身偕遁，勒限懸格，通省緝拿。見亞九與劉，亦間有疑忌，無如雌雄倒置，女既衣冠濟楚，烏發(fā)拖巾，男又蟬皒蛾眉，纖距宛若，遂無自究詰。由齊入晉，謀所攸居。劉因使亞九為婿，而己仍蓄發(fā)，返其故吾。亞九不欲曰：“予昔在陜，曾為不法，迄今捕者無虛日，密邇接壤，未可以面目示人。況若發(fā)亦難驟長，反啟人疑，何如予婦而若夫，得以長此無患乎？”劉韙其言，遂不復(fù)易，卜居于綿山之下。亞九反穿其耳，加環(huán)填焉，日處閨中，絕類少婦。蓋既柔媚其容，又復(fù)輕盈其態(tài)，以氍毹之裊娜，作繡閣之妖嬈，不學(xué)而工，反若過之。其聲容笑貌，無一而不神似。劉又?jǐn)y諸尼積蓄，不下千金，出則輕裘駿馬，入則緩帶峨冠。且幼時從師，遍歷閥閱，談笑夙所擅長，故雖弱不勝衣，人反目為書生本色。況已密留頂發(fā)，直接弁髦，縱令落帽風(fēng)前，而有目者胥如無目矣。居晉數(shù)年，產(chǎn)業(yè)饒裕。劉已生二子，惟臨蓐之月，托言臥疾，余則出入如常。人遂謂其母所生，而不知實父所誕也。晉人故習(xí)于儉，亞九亦從不蓄婢，家惟一二傭人，無事亦莫能入內(nèi)，其蹤跡可謂隱秘。乃貴陽汝寧及陜之捕役，因亞九不獲，案莫能結(jié)，家屬多瘐死于獄，因而天怒難回，王法莫逭。忽于丙子歲，微露其形。蓋緣二子稍長，不時游戲于門，亞九不能隨，又甚溺愛，遂頓忘忌諱，欲置一媼，使視其兒。適里中有售身者，以十金納之，劉故亟諫不聽也。夜則使媼寢于外，而自闔重扉，不復(fù)令入。媼故有心人，頗為疑訝。一夕，夜出便溺，瞥見中門失閉，乃竊喜，悄然徑入。室中猶秉燭，因潛窺之，夫婦方豷沓交歡，兒宿于旁。時正溽暑初收，皆白身無寸縷。初亦不甚介意，及細(xì)視焉，不禁駭而欲笑。于是春光盡泄，男婦攸分，媼之惑因以頓解。趨出就室，深慮見疑，明日反托疾不起，亞九與劉果不猜忌。媼后微有漏言，聞?wù)呋蛞詾檎Q。里某亦耳其異，偶向所親述之，其人頗具遠(yuǎn)識，驚曰：“此大盜也。既居此地，不首將有害。”里甲頷之，果控諸官。時介休宰彭公諱應(yīng)奎，明察吏也，知其事涉重情，乃先陰拘媼至，悉得其實。翌日，遣役守候于村，俟劉出，即執(zhí)之來。視其喉無雄骨，褫衣驗之，嫩乳雙垂。公大怒，擬以嚴(yán)刑，劉懼，始罄吐其故。公念亞九必勇，非紿之當(dāng)不可得，乃命役徑詣其家，詭言曰：“劉某犯官前，導(dǎo)官怒，置之獄中，必得娘子一見。吾曹當(dāng)為之疏通。”其意似索賂者。而亞九聞劉有事，大驚失措，竟自出，將細(xì)詢之。役承官命，各攜瓶油，見其來，預(yù)傾于地。亞九不及知，步疾而中蹶，眾役遂直前擒之。戲探其襠，盈掬者實非無物，皆嘻驚以為奇。亞九欲用武，而兩臂盡傷，肘骨亦折，竟不能復(fù)逞。逮至官，以事無證據(jù)，極口稱冤。公乃下之獄，榜示通衢，不匝月而三捕皆至，各呈文牒，公始加刑嚴(yán)鞫。亞九不能支，遂伏罪。公以罪應(yīng)寸磔，但死者俱以淫惡自致，詳請減等論決，與劉俱棄市。獄達(dá)上憲，俱色喜，公因獨膺卓異。亞九死，其子猶在晉，官為具牒，解送回鄉(xiāng)，而亞九之母猶存焉。惟汝寧白衣庵，迄今如故，行人每指以為戒。

外史氏曰：自古男女雖別，要皆蓬飛其首，以故冒為男而贗為女者，不一而足。今則不能矣。何則？雌雄之分實在于首也。發(fā)垂于后，望而知其為男；皅掩于前，見而識其為女，豈不明著哉？奈何道士無良，潛蓄兇人之發(fā)；尼師不法，全光美女之頭。更有作俑之官，使混履舄于紅皉：且多似瞽之夫，莫辨僧俗于白日；而亞九之詭譎得逞，劉尼之變幻難知矣。向非天奪其魄，縱集羶之蠅，可以徒死，豈逐雀之隼，皆宜無生，諸捕能無吁屈呼天耶？獨是亞九之得行其智，實出于為旦之時穴處之際，故宦與道士，俱當(dāng)首坐者也。

○　卷三

魂靈

京都有老儒，失其名，傴僂猥瑣，侏儒可笑。且自耳目口鼻，以至四肢百體，無一不似有如無，人因以魂靈目之。居某巷，以授徒糊口。丙戌夏秋，都中大雨，其室為淫霖所壞，無所依棲。左近有兇宅，無人敢居，曾懸鐘馗像于壁，究莫能驅(qū)，以故曠之甚久。因造請焉，欲假數(shù)椽為懸榻計。主人故識之，乃笑曰：“先生休矣！以君狀貌，雖似與鬼為鄰，然亦宜避而遠(yuǎn)之，何更趨而近之乎？”弗聽，益固請，因許之，遂移居于其內(nèi)。夜將半，果聞鬼聲啾啾，毛發(fā)盡豎，惟勉誦救苦咒不輟。無何，有二人排闥徑入。睨之，黃瘦臃腫，不可以目。乃甫入戶，即返身退卻，駭曰：“咄咄怪事！”若有所辟易者。驚怖少定，更聞其語曰：“此真僬僥國疴瘺丈人，吾曹不可以復(fù)逞。”又似一人揶揄之曰：“汝不畏魁梧丈人撫劍疾視，而畏此瑣瑣者，是真吳牛喘月矣。雖然，吾亦膽碎，勢難復(fù)留。”遂長嘯而俱去。初以為佛經(jīng)之力，既而知其為已，不禁引被而竊笑。竟夜安眠，聲響寂然。明日出以告人，罕有信者。而居之旬余，絕無他異，乃奇之。主人欲留為久計，童蒙皆畏葸不來。爰繪其像，撒鐘馗而懸之，后有居人，無不安堵。厥像至今猶在壁，山東徐明府蓋曾見之。

外史氏曰：人而以之鎮(zhèn)鬼，非極英毅者不能。此獨以傴僂侏儒，使數(shù)年盤踞者走而且僵，直可舉天下株判投畀炎火矣。韓子云：“兼收并蓄，待無用遺。”安在僬僥國皊僂丈人，不足以收牛溲馬勃之效乎？一笑。

○　妒禍